燕思空回到府上時,已是入夜。他下朝回府,除吃飯更衣外,大多待在書房,此時雖然已很晚,也並不例外。
來到書房,他一推門,就感到門扉微微回彈了一下,這細小的觸動是他和佘準的暗號,佘准來找他了,就在屋內。
他剛要進屋,突然,背後傳來一道聲音:「燕思空。」
敢再府上直呼他姓名的,除了萬陽也不會有別人了。
燕思空把門又闔上了,轉過身去,恭敬道:「夫人啊。」
萬陽面色凝重,看了看左右無人,低聲道:「我有事要問你。」
「天色已晚,夫人還是早點休息吧,有什麼話……」
萬陽充耳不聞,大步走了過來,就要去推書房的門:「進來……」
燕思空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面色有些冰冷。
萬陽訝異地看著燕思空,倆人成親三年以來,燕思空對她畢恭畢敬,從不曾用這種嚴肅的面目對著她,那攥著她手腕的手極其有力,令她心生一絲畏懼。
燕思空很快鬆開了手,拔高了音量:「什麼事令夫人如此急迫?我尚有公務,可否明日再談?」
「不行。」萬陽落定心神,推開了書房的門,「我現在就要問你,耽誤不了你多久。」
燕思空只得跟著進了書房,關上了門。巡視一周,並沒有佘準的身影,但他知道佘准藏在哪兒。
萬陽環視門窗閉合,緊張地吞咽過後,遲疑地問道:「我聽到消息,說……表哥是不是……謀反了?」她的聲音很小、很謹慎。
燕思空知道她要問的定是此事,他在得到封野活著的確切的消息后,又何嘗不是迴腸九轉,晝夜難安。他深吸一口氣:「是。」
萬陽臉上的血色刷地褪了下去,整個人似是瞬時被抽空了魂兒,纖瘦地身體都跟著晃了晃,她咬住了嘴唇,每一處精巧的五官都跟著痛苦地扭曲:「我流著一半封家的血啊,為什麼……我和母妃要如何自處?」最後一句,她問的並非是燕思空,而是這殺千刀的命。
燕思空用那沉穩地聲線徐徐說道:「賢妃娘娘嫁入皇家,就是皇家的人,殿下亦是金枝玉葉的公主,是陛下的愛女,沒有人會為難殿下和娘娘。」
萬陽眸中閃著淚光:「那我就要眼看著父皇和表哥自相殘殺嗎?」
「當年便已註定。」燕思空低聲道,「殿下不要再想了。」
「你叫我如何不想?」萬陽顫抖道,「燕思空,都說你精通兵法,你告訴我,誰會勝,誰會敗?」
「豈敢妄言。」
萬陽上前一把抓住了燕思空的衣服,仰頭看著他,激動地低喊:「這裡只有你我,你告訴我。」
燕思空搖首:「殿下心中明白,你我皆凡人,如何能料將來事?何況沙場之上,瞬息萬變,勝負難料。」
萬陽用那清透地雙眸直勾勾地盯著燕思空的眼睛:「你為什麼會這麼說?」
燕思空怔了一怔,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萬陽突然聲色俱厲:「你一向八面玲瓏,說話滴水不漏,身為晟臣,我的額駙,換做平時的你,該說我軍必勝,反賊必敗……你肯定知道什麼,你到底知道什麼?」
燕思空不僅自嘲,但凡關乎封野,他便可能犯蠢,不過他也沒料到萬陽如此機敏,這三年間,他怕是低估了這位嬌蠻的小公主。他鎮定地說道:「臣失言了。」
「燕思空,我知道你隱瞞了我很多,你和阿力做任何事都背著我,我問你什麼你都裝傻,你別真把我當傻子!」萬陽咬牙道,「我直覺你在暗中謀划什麼,你……你讓我害怕。」
燕思空輕聲道:「殿下多慮了,朝野之事,波譎雲詭,我不願將那些污遭之事帶回家裡,你我是結髮夫妻,你少一分憂慮,我便多一分安心。」他頓了頓,口氣硬了幾分,「其他的,你不必操心了。」
萬陽能敏銳地感覺到他藏在溫和謙恭背後的敷衍和冷漠,她譏誚道:「結髮夫妻?好一個結髮夫妻,你我算哪門子夫妻?」
「我確實不配,但此生亦會竭盡所能,盡為夫、為臣之事,保護好殿下。」
萬陽的目光微微閃爍,一些難言的思緒混雜其中,倆人僵持了片刻,她突然鬆開了手,背過身去,低聲道:「我還會詢問你表哥的消息,你要如實稟明。」
「是。」
萬陽深吸一口氣,頭也不回地走了。
燕思空上前去掩好門扉,才道:「出來吧。」
櫃門被從內推開,一個大活人利落地站了出來,正是佘准。他依舊是那般玩世不恭的模樣,調侃道:「這小公主果然如傳聞中花容月貌,你竟捨得她守活寡,嘖嘖。」
燕思空正色道:「別說些沒用的,有什麼消息了?」
「你想聽哪邊的消息?」佘准一隻手指北,一隻手指南。
「遼東的。」
「當真?」
「快說。」
「遼東的情況你應該也知道,密州被圍,卓勒泰的姦細燒了糧草,五天五夜后,韓兆興帶著三個兒子和八千將士降了金,如今是梁慧勇將軍在守著廣寧,卓勒泰按兵不動。」
梁慧勇……
聽到這個名字,燕思空心頭微顫。當年那一身稚勇的小將,如今已成為能獨當一面的大將,若不是梁慧勇關鍵時刻相助,他早已被韓兆興抓走了。
「聽說那梁將軍倒是智勇雙全,但沒帶過幾次兵,趙傅義可上路了?」
燕思空搖搖頭:「整軍也得三五日,他接到聖旨后,已經入宮面聖要求從大同調兵。」
「如今的大同已經不是有封家軍的大同,也虧得瓦剌還沒恢復生息,否則……」
封劍平死後,大同經歷了狠狠的削減,兵力大不如前,雖趁機收復了河套,但河套地區時有游散蠻夷劫掠、沒有一日太平,已令大同兵飽受折磨。
「但現在可調之兵,也只有大同了,其他地方,不是太遠,就是自顧不暇。」
佘准嗤笑一聲:「確實如何,你那小狼王一路攻城拔寨,令湖廣守將聞風喪膽,江南地帶,是調不出兵馬了。」
「他不會再挺進了。」燕思空道。
「哦?你怎麼知道?」
「他看似高歌猛進,戰無不勝,其實不過贏在一個『快』字,趁士氣正隆,殺晟軍措手不及,現在晟軍已經回過神來,正在調集兵馬,兵力是他幾倍之多,又有堅城險水可守,封家軍兵馬、糧草都薄弱,又不擅水戰,繼續打下去,必敗無疑。」
「那他會如何?」
燕思空眯起眼睛:「依我對他的了解,他會馬上撤兵,轉向西北。」
佘准不解道:「為何?」
「他要的,是在湖廣掠足兵力和銀兩,並以不敗神績名揚天下,威赫朝廷,然後,他會轉戰河套。」
「河套?那可是夷夏交界之處,又窮又亂。」
「那正是他要的。一來四方賊寇,會加入他的叛軍,二來能誘降曾經追隨封家的大同軍,甚至攻下大同,三來,河套有馬,天底下最好的馬。」
佘准目瞪口呆:「……當真?」
燕思空眯起眼睛:「領兵打仗,他是天生的神將,他如狼一般嗅得到血腥,看得到敵短。」
「那,假使,你與他交戰呢?」佘准好奇地問道。
燕思空愣了愣,說道:「我會贏。」
「為何?」
「我了解他,勝過他了解我,此為知彼,我了解我,勝過他了解他自己,此為知己。」
佘准沉默了。
燕思空甩了甩腦袋:「不說他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我要你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了?」
「我們花了這麼長的時間,隨時都準備好了。」佘准冷道,「這些罪狀,足夠謝忠仁死一萬遍。」
「但只要那昏君有半點不忍和猶豫,這閹賊就可能抓住機會翻身,所以這一次,要豁出去一切,務必置他於死地。」
「你可想清楚了,顏子廉敗了,封劍平敗了,若你這次也敗下陣來,就再沒有機會了。」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倘若那閹賊犯下如此重罪都能逃脫,那我除了眼看著他病老,再也撼動他不得。」燕思空陰狠地說道,「我為這一天,籌謀了十七年。」
「我只是擔心,那閹賊老奸巨猾,不會就這麼等死,必然會有其他動作。」
燕思空頷首道:「所以我暫時沒有打草驚蛇,且看明日吧。」
明日,他要在滿是罪孽的謝忠仁身上,再踩上一腳,將那閹狗一步步逼到懸崖邊上,直到給予其最後一擊!
封野,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