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窮途
渾身好像支離破碎一般,痛斷筋骨,痛徹心扉,痛得再也覺察不到疼痛的時候。沈蘊活動了一下身體,感覺到這身體還是他的,才靈魂回歸一般睜開眼睛。
他置身在簡樸的房間里,躺在柔軟的床榻上,映入眼帘的一切都很陌生。房間內除了他再無別人,門虛掩著,門外有細碎的腳步聲挪來挪去。
沈蘊怔怔凝望房門,沒喊人,許久,他悲嘆一聲,又閉上了眼睛,眼角淌出淚珠。他現在一無所有,身上還有傷,天地雖大,已沒有他的落腳之處。他不敢驚動這裡的人,怕人家知道他醒了,就攆他離開,那時候等待他的將是走投無路。
他有父親,可還不如沒有,從來都沒有,正因為他那個父親,他才淪落到無家可歸。他還有母親和姐姐,可他恣意敗霍、無情踐踏了本來濃烈的親情。沒有什麼是堅不可摧的,包括血脈相連的感情,有時候越是堅硬就越容易破碎。
恨嗎?怨嗎?可除了怨恨自己,他不知道還能恨誰?若不是他有所圖,怎麼會那些別有用心的人說服?做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最終落到這個下場。那些利用他、擺布他的人固然可恨,但歸根結底是他自己假聰明,卻是真糊塗。
「少爺,你醒了?」
沈蘊聽到問話的聲音很熟悉,趕緊睜開眼睛,看到竹綠站在床榻前。沈蘊的嘴哆嗦了幾下,不知道該說什麼,想轉過身去哭,渾身又一陣劇痛傳來。
竹綠和她的母親周嫂及弟弟虎娃是汪儀鳳在金州時收留的人,竹綠一直在沈蘊身邊伺候,虎娃是他的伴讀。他單獨立戶之後搬到逸風苑,周嫂母子也跟他到逸風苑伺候。後來,沈妍派雪梨去掌管逸風苑的事務,雪梨與周嫂母女不合,汪儀鳳就讓周嫂和竹綠回了項家,只留下虎娃在外院當小廝,不再做伴讀。
看到竹綠,沈蘊以為是汪儀鳳救了他,把他安置在這裡,他哭聲更大。若不是他身上層層紗布包裹住身體,行動不變,他想跳起來謝罪,哪怕長跪不起。
「娘、娘……嗚嗚……」
竹綠搖了搖頭,語氣變得很淡漠,問:「少爺要找夫人嗎?」
沈蘊感覺到竹綠語氣的變化,心裡重重一顫,又是愧疚又是擔憂。他哽咽抽泣,許久,才慢慢點了點頭,不敢看竹綠的臉色,又趕緊搖了搖頭。
「竹綠,這是哪裡?」
「這是城外的莊子,少爺都昏迷七八天了,也難怪不知道自己在哪兒。」
「為什麼會在城外?我想……」沈蘊見竹綠面露氣憤,趕緊閉嘴不言了。
「少爺記不起被打昏之前的事了?也忘記自己都做過什麼了?」竹綠嘆了口氣,又說:「做奴才的不敢指責主子,少爺糊塗也好,清楚也罷,好好想想吧!」
沈蘊只有十六歲,小時候日子艱難,確實吃了很多苦,好在身邊有親人相依為命。到了金州,住進平家,雖說寄人籬下,衣食無憂,生活過得很安定。他慢慢長大,日子也越過越好,到他懂事的時候,他已是呼奴喚婢的少爺了。
跪在秋雨中,哭求無果,希望一點一滴流逝,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絕望。棍棒掃帚落在他身上,侮罵詛咒在他耳邊回蕩,他感覺一切都結束了。
在生與死的邊緣走了一遭,他還活著,可他知道他將要面對比死更嚴酷的現實。對於真心待他的親人朋友,愧疚和悔恨會如影隨形,伴隨他一生一世。對於利用他、擺布他,最後又想置他於死地的人,他會恨,恨得蝕骨錐心。對於糊塗又自作聰明的自己,他也會怨恨,還會輕蔑,直到生命終結。
「竹綠,我娘……她救了我?她、她恨我嗎?我想……」沈蘊知道沈妍沒在京城,而竹綠又是汪儀鳳的下人,救他活命的人當然就是汪儀鳳了。
母愛無私,包容萬物。
他和汪儀鳳曾有過相依為命、甘苦與共的歲月,對於他這個兒子,汪儀鳳比詔哥兒更疼愛幾分。他想求得汪儀鳳的原諒,這是他要悔過、想回歸的第一步。
竹綠嘆了口氣,沉聲說:「救你的人不是夫人,恐怕夫人不能再見你了。夫人是良善之人,她不恨你,可你做下的事……項家規矩嚴,她也身不由己。」
聽說救他的人不是汪儀鳳,而且汪儀鳳也不想再見他,也不恨他,沈蘊的心好像沉進深淵。大哀莫過於心死,大恨又何嘗不是呢?恨極了,就聽之任之,不會再恨。連良善的母親都對他恨到不想再恨,他究竟做過什麼?錯到了哪一步?
沈蘊飲泣哽咽,尋思半晌,才抽泣說:「我想認祖歸宗,我想要爵位,也是想爭口氣,他和娘之間恨怨很深,我只能選擇一個人,我也是身不由己。」
提到沈承榮,沈蘊以「他」代之,被禮孝困束,不敢直呼其名。對於這個父親,他現在真正看透了,只是他看透得太晚了,又幾乎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少爺,別再說了,一說起來,連做奴才的人都不好受。」
沈蘊高聲哽咽,重重點頭,「不是娘救了我,是誰?」
「是我。」左琨推門進來,抖落一身清涼,搓著手說:「剛九月下旬,天就這麼冷了,這還是京城附近,塞北和漠北肯定會更冷,聽說都下雪了。我母后寫信說西魏的西北部早下雪了,可與楚國交界的地方還跟夏天差不多。我估計今年大秦境內的雪肯定要比去年還大,還是花朝國好,四季如春,江東也不錯。」
聽到左琨一進來就叨念了一通閑話,沈蘊不但不象以前一樣煩他,笑話他婆婆媽媽,還覺得很親切。一想到救他的人是左琨,他心底湧起酸澀的暖流,患難見真情。只可惜屬於他的真情太少了,原本也不少,但都被他無情揮霍了。
「謝謝你。」
「你不用謝我。」左琨走到沈蘊床前,嘆氣說:「程智,你是我在大秦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你我也是交心之人,有些話我不想多說,你好好想想吧!」
沈蘊咬緊嘴唇,臉龐滾動淚珠,高聲哭泣,「你恨我嗎?你是不是恨我?」
他希望左琨說恨他,能被人恨就證明他還有一定的價值。因為恨一個人需要浪費精力心神,並不是每一個都值得去恨,對一個人失望透頂的時候就不會再恨。
左琨點點頭,「我一開始確實恨你,恨你無情無義,又自作聰明。」
沈蘊扯開嗓子嚎哭了一陣子,發泄出心中積聚的鬱氣,平靜下來,他低聲哽咽,頭轉向左琨,很無力地問:「你能原諒我嗎?還拿我當朋友嗎?」
「你是我在最無助的時候認識的人,我一直拿你當朋友,從來沒變過,是你結交了那些名門公子,與我疏遠了。」左琨停頓片刻,又嘆氣說:「你沒必要問我是不是能原諒你,你現在弄成這樣,不值得我再恨,也談不上原諒。正如姐姐所說,你只是選擇了自己的路,與我們不同路而已。這世上不同路的人太多,選擇一條對自己有利的路,難免會傷害別人,你我都一樣,姐姐也一樣。」
「姐姐,她……」
「她前幾天來信說離京城還有五百里,估計再過兩天就要回來了。」左琨注視沈蘊,低聲說:「姐姐是開朗豁達,心思純善之人,你背棄姐弟情意,還同那些別有用心的人一起責難她、奚落她。她不怨你,還反過來勸我不要恨你,說沒必要。她說你不按她給你安排的路去走,而選擇了自己的路,這是好事。懂得選擇是好事,只不過在抉擇之前要擦亮眼,希望你吃這次虧,能有所感悟。」
沈蘊搖頭哽咽,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還要問些什麼。對他失望透頂,就不會再恨他,沒有恨就談不上原諒。他連求得親人朋友原諒的資格都沒有,留一條命在,除了飽受自心的折磨和煎熬,似乎也沒有什麼意義了,但他沒勇氣去死。
「程智,你……唉!」左琨欲言又止,皺起眉頭,高聲長嘆。
「你想說什麼?」
左琨猶豫片刻,「我知道他們說服你認祖歸宗、與姐姐和義母(左琨對汪儀鳳的稱呼)對立就沒安好心,你究竟做了什麼?怎麼會弄成這樣?你知道嗎?若不是我聽姐姐的話,提早在承恩伯府安下眼線,你連命都沒了。」
沈蘊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泣不成聲,張了幾次嘴,都沒說出話。左琨趕緊勸慰他,竹綠倒了一杯清茶,喂他喝下去。他覺得有些力氣了,才講起那天發生的事,從李姨娘托他助沈嬌賴上名門公子,直到他挨李姨娘等人的打,昏過去,一字不落。聽得左琨眉頭緊緊擰起,重重拍響几案,又長長嘆了幾口氣。
「程智,姐姐和義母說你年幼,少不經事,才會被人利用蠱惑。依我說你就是利慾迷了竅,豬油蒙了心,花言巧語薰得你都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左琨擰起眉頭重哼又長嘆,「你昏迷了七八天,知道京城現在的情況怎麼樣嗎?」
沈蘊見左琨一臉凝重,心裡咯噔一聲,忙問:「怎麼樣?」
左琨猶豫了一會兒,說:「承恩伯府派人往外傳話,說你知道自己當不上承恩伯世子了,就懷恨在心,引誘錦鄉侯府的公子沾污了自己親妹妹。你父親包容你,想對你小懲大戒,誰知道你又生出狼子賊心,偷了承恩伯府三千兩銀子,卷了幾件御賜的寶貝逃跑了。還不光這些傳言,承恩伯府的李姨娘還到順天府衙報了案,說你偷了銀錢財物逃跑了,要捉拿你,你父親還去做證了。」
沈蘊張大嘴巴,驚詫到不可置信,眼神都獃滯發直了。世間竟然有人能顛倒是非到這種程度,那該是一張什麼樣的利嘴?一顆什麼樣的黑心?陰毒的手段層出不窮,想要他的命,還要讓他背上惡名,死得不明不白,還無清白可尋。可笑幼稚如他,竟然把這樣的人當成良善至親,言聽計從。
他知道李姨娘妒恨汪儀鳳,怨恨沈妍,又因沈嬌的事沒成,還背了一個不清白的名聲,恨他怨他,想要置他於死地,他都能理解。可沈承榮曾是他和善的父親,給他講過成堆的為人處世的大道理,曾被他當成最親近的人。
即使有慧寧公主在,沈承榮也是承恩伯府的主子,能不知道他被李姨娘帶僕婦打了個半死,又讓人丟出府了嗎?而沈承榮竟然去做證,證明他偷了三千兩銀子、卷著御賜的寶貝逃跑了,還要讓人捉拿他,這不是想把他逼入絕境嗎?
左琨雖然恨沈蘊鬼迷心竅、利慾薰心,做出仇者快、親者痛的糊塗事,但他不相信沈蘊會偷承恩伯府三千兩銀子,卷著御賜的寶貝逃走。問清實際情況,他很氣憤,他同情沈蘊的遭遇,可有些事情,他無能為力。
「我沒偷銀子、沒偷寶貝,沒逃走,我被……我要去府衙說清楚。」沈蘊咬牙切齒,想坐起來,又一陣劇痛襲卷全身,他大口喘氣,不敢動彈了。
「程智,你現在身上的傷還沒好,還是先休養吧!唉!即使你身體全愈,你也不能去府衙,他們敢誣陷你偷拿銀子和寶貝逃走,顯然已經做好了證據,你去了就是自投羅網。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還是想想你接下來該怎麼做。」
沈蘊也知道自己沒有心機對付李姨娘等人,也沒有力量和承恩伯府搞衡。沈妍能對付那些人,可他沒臉去求沈妍助他,洗刷冤屈只能靠他自己。
「我、我讀書、科考,我……」
左琨坐在床邊,握住沈蘊的手,輕聲說:「程智,有些話我現在必須跟你說清楚,不管你能不能接受。大秦皇朝的讀書人最忌背上偷盜之名,那些人為什麼誣陷你偷盜,說白了,他們就是怕你將來功成名就,就要提早斷掉你的前途。
你被打的第二天,李姨娘就去順天府報了案,沈承榮跟去做證,並督促府衙儘快抓住你。府衙就你偷盜逃跑之事立案之後,就通知太學,取消了你科考的資格。太學有人落井下石,當天就呈報了國子監,革除了你童生和秀才的功名。汪博士一聽此事就氣昏了,項家也逼著義母發誓從此跟你斷絕來往,你……」
「啊——」沈蘊大叫幾聲,頭撞瓷枕,嘔出了一口鮮血,就昏過去了。
「竹綠,快去叫大夫。」
沈蘊再醒來時,已是日落西山、夜幕降臨,桔紅色的餘輝點綴在蒼茫的天際。
他瞪著獃滯的雙眼凝望房頂,腦海里一片混沌,理不出頭緒。但他很清楚自己現在一無所有,而且走投無路,連了當成退路的科考都被剝奪了資格。
他是親朋的負累,他是世人的笑料,他虛歲只有十六歲,沒有勇氣和能力再面對這一切。他不想再見親人朋友,絕了自己攀高向上的心,靠自己的雙手謀生糊口。可他還背有逃犯的罪名,即使就此隱姓埋名,也要躲躲藏藏,不敢見人。
為什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他窮盡心思去思考,除了自己傻,就再也得不出別的答案了。就這樣一個簡單的字眼,就能讓他愧疚痛恨到心神俱摧。
「程智,你醒了?」左琨點亮燈燭,坐到床前,輕聲嘆氣,「大夫說你身上都是皮外傷,雖說沒傷到骨頭,要想全愈,至少還要半個月的時間。姐姐過兩天就回來了,我讓她給你配些葯,過來給你治療一番,你就能好得快一些。」
「不要,我、我不想見她,我……」沈蘊不敢見沈妍,不想揭到自己最後一層薄如蟬翼的偽裝,「我、我想明天離開這裡,我能走,我……」
「你離開這裡能去哪裡?你別怪我說話直接,你現在已是窮途沒路,身上又有傷。要這樣讓你離開,姐姐和義母肯定會怪我,再說我也不放心。」
沈蘊凝神思量,臉龐充滿無力感,眼底卻隱含深重的怨恨,「我想到鄉間市井過平靜的生活,親人也好,仇人也罷,我都不想再見他們。」
左琨聽沈蘊這麼說,鬆了一口氣,「你能放下是非最好,姐姐也能放心了。」
沈妍擔心沈蘊咽不下這口氣,會心懷怨恨,不管不顧,去報復李姨娘和沈承榮等人,一再囑咐左琨開導沈蘊。左琨也擔心沈蘊衝動行事,現在去找李姨娘和沈承榮等人報仇無異於拿雞蛋碰石頭,肯定會把自己搭上。
沈蘊想找個地方過平靜的生活,這個決定雖說窩囊,左琨還是很支持他。現在,沈蘊沒能力去報復,盲目行事,反而會惹下禍端,讓親人擔憂。
「不如你去津州吧!我在海港附近盤下了一家門店,正好也要過去安排。」
「我想走得更遠一些。」沈蘊聲音嘶啞,無力到令人心酸。
「要不你去江東吧!我今年去了兩次江東,還去了一次花朝國,認識了許多朋友。我還準備在江東的督府海州開鋪面呢,你先到那邊,幫我探探路。」
「好,就去江東吧!」
幾天之後,左琨送別了沈蘊,沈蘊怕連累別人,連一個僕人也沒帶,搭馬隊的車去了江東。左琨也沒想到,此次與沈蘊一別,再見已是此去經年、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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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少更一千,明天也許補,也許不補,大概還有幾章就要寫大結局了。
我頸椎病治好了,這段時間沒發作,我估計很快就要犯,我要儘快寫完。
沈蘊還會回來,結局的時候,他會有另一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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