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沙——沙——沙。


  雨?

  叮鈴,隨著門上風鈴一聲輕響,有人走了進來。


  店鋪深處擺著收款桌,一個年輕的姑娘正在專心翻閱著手裡的書冊。


  芳美小姐?


  不,不是她,只是長得有些像罷了。姑娘微微仰起頭,瞟了一眼來客,又不甚在意地埋頭看書。客人是位學生,奇怪的是,無論是那位姑娘還是這位來客,都穿著舊式電影里才會出現的衣服。


  這是,文字妖怪讓我看到的夢嗎?


  (夏目,你醒醒……夏目!)


  (喂,夏目,振作點啦!栽在雜魚手上也太丟臉了吧!)


  不知從何處傳來隱隱約約的呼喚聲,是名取先生和貓咪老師?


  對了,名取先生讓我們留在榻榻米間等他,便獨自一人走進店裡,然後從裡面傳出很多雜音,還有上百隻妖怪的怒罵,再然後,我也跟著追了過去。


  我拉開格子門,剛好看見那些飛石一樣砸向名取先生的玻璃彈珠和象棋圍棋的棋子,哪怕名取先生術法再強,也難逃一番苦戰。


  「別過來!」


  妖怪們轉移了目標,開始沖著我扔玻璃彈珠。


  「哇,住手——」


  貓咪老師猛地躥了過來,顯露出斑的真身。不行,要是在這個地方惹得貓咪老師大動干戈,店鋪就完了。


  「住手,貓咪老師!」


  話音剛落,只見店裡的書啊掛畫啊紛紛飛到半空,啪啦啪啦地翻落開來,緊接著從裡面飛出無數只文字妖怪。那些寄宿在一子女士書信里的文字妖怪跟它們相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我猜,此刻這裡的上百隻妖怪大概都把念力灌注進了文字妖怪體內吧。


  咕隆隆隆隆隆——烏泱泱的大片黑色文字朝雙眼逼飛過來,剎那間,我眼前一片漆黑,瞳孔里遊走起劇烈的痛楚,並不斷撞擊著四肢百骸。


  見我倒在地上,貓咪老師憤怒地咆哮著,周圍的妖怪嚇得立即沒了聲息。記憶至此忽然斷篇,之後意識驟然遠去,整個人也失去了知覺。


  夢境之中,學生不慌不忙地環視著店裡的各種物什。天井處的煤油燈燈罩將整個店鋪渲染成夢幻般的七彩。直到他走近收款桌,姑娘才終於抬起頭,將視線分了一些在他身上。


  「咦,學生小哥,你的衣服都淋濕了呢。」


  「抱歉,這雨下得太突然了。啊,我不會只看不買的。」


  「沒關係哦,只看不買也沒關係,請安心在此避雨吧。對了,需要借你一把傘嗎?」


  「我不是這附近的學生呢。」


  「這樣啊。」隨後,姑娘又遞給他一張乾淨的手帕,說,「請用。」


  學生禮貌地道謝,用手帕擦拭著衣服上的水珠。


  「那麼,你是來這邊旅行的嗎?」


  「是的,我去附近山丘上的大學辦點事。對了,聽說這裡保存著許多關於妖怪的文獻,我專程過來,也不知是否有幸親自查閱一番。」


  「妖怪嗎?」


  「嗯啊,我做夢都想邂逅妖怪呢。」


  聊起妖怪,學生的雙眸便熠熠生輝。


  「您研究的課題真是很有意思。」


  「所以,那個,要是貴店珍藏著關於妖怪的書籍文獻,或是歷史悠久的古董,不知可否讓我看看?」


  「和妖怪有關之物,對嗎?」


  姑娘輕輕一躍,跳下收款桌,在那邊的古董堆里翻找起來。


  「這件怎麼樣?」她從古董堆深處翻出了一件擺設。


  「那是麒麟哦。與其說是妖怪,不如說是象徵祥瑞的神獸。」


  「象徵祥瑞的神獸?」


  「相當於仙神的使者,這麼說能明白吧?」


  「啊,不好意思,我還在見習中。」姑娘有些難為情地說。


  「請別介意。對了,那邊下方有一卷舊畫,裡面說不定藏著什麼。」


  堆積如山的箱子很快被推開了幾個,下面很快露出一方頗有年月的棋盤以及棋簍。姑娘雙手捧起黑白兩隻棋簍,以便抽出下方那隻裝著舊畫的小匣。


  「請幫我拿一下那方棋盤。」姑娘對學生道。


  學生抱起棋盤環顧四周,正愁不知放在哪裡,卻見手邊有張看上去十分氣派的新藝術派風格的桌子,於是不假思索地把棋盤擱在了桌上。剛一轉身,肩膀就和姑娘的撞在一塊兒,此時她手裡還拿著棋簍,一撞之下,猝不及防地呀一聲驚呼,眼看就要跌倒,一顆黑子隨著掀開的棋蓋蹦了出來。


  「啊啊,對不起!」


  黑子像陀螺一般不停地在棋盤上旋轉,險些就要從棋盤邊緣跌落,卻骨碌一下改變了方向,重新跳回了棋盤中央。


  「啊啦?」兩人凝視著棋盤上跳舞的黑子,過了好一會兒,姑娘把棋簍往桌上一放,嘿的一聲,伸手壓住了黑子。


  「哇哦。」學生感嘆道。


  從姑娘那一側看過去,右上角縱向第四條線與橫向第四條線的交叉點上——也即標有黑點的星位,黑子剛好就被壓在那裡,這一招便是大家常說的第一手定式。姑娘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再次回到收款桌邊繼續工作。


  學生凝視著棋盤出神,忽然捻起一顆白子,落在黑子的對角線位置。棋盤發出啪的一聲清脆的撞擊之音,姑娘聞聲回頭,一眨不眨地盯著棋盤,然後她也隨手捻起一顆黑子,漫不經心地,真的是漫不經心地將其放在另一個角落裡。


  學生一面沉吟著,一面將白子落在與之相對的另一條對角線上。這下,棋盤四個角落的陣地都被佔領,且黑白二子平分秋色。姑娘對此彷彿毫不介意,又隨意落下一子,學生仍舊沉吟著謹慎地落下白子。


  啪、啪、啪……


  悅耳的落子聲響徹整個店鋪。煤油燈燈罩反射出的七彩虹光如夢似幻地籠罩著兩人,不知不覺間,他們甚至完全忘記了最初的意圖——尋找與妖怪相關的文獻古董,只是酣然沉浸在一局又一局的對戰中。


  因為第一局兩人都按定式落子,所以進行得還算順暢。學生一面觀察著對方布局,一面念念有詞地落下白子,姑娘卻是絲毫不見猶豫,落子動作顯得隨意至極,不時捻起黑子等在原地,那模樣與其說是伺機而動,不如說單純在等一個可以落子的地方。不一會兒,棋子便從天而降一般被不假思索地拋在了棋盤上。從始至終她都是這樣一副調調,學生卻覺得於她而言無比相稱,反倒是作為對手的他時而對她佩服得不得了,時而發出低低的驚嘆。


  「說實在的,我剛學圍棋沒多久。」學生辯解般說道,「你看,像這樣落子,接下來對方會如何接招其實很難預測吧?豈不是非常有趣嗎?我覺得,圍棋不外乎就是這麼一種遊戲,連接著偶然和必然,需要我們側耳傾聽。」


  「連接著偶然和必然?」


  我隱約有些明白學生話中的深意。圍棋這種遊戲,說白了就是奪取陣地的對戰。從這個層面上講,加上以前田沼教過的,關於圍棋我還是懂得些皮毛。田沼精通象棋和圍棋,單聽他講,我便覺得圍棋實在難學,取勝的訣竅不在規則,而在戰術戰略。第一局一般是圍繞四角進行的攻防戰,棋子看似零散地落在毫不相關的位置,實際上關係到此後己方陣地的奪取。田沼曾經這麼說過——在棋盤這方狹小的空間里,哪怕從邊角到邊角,都激蕩著執棋之人思維的火花。難點在於,當棋局演變到某種程度的時候,明明是為了攻守甲處才布下的棋子,卻又和乙處的陣地奪取發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繫。


  「所以說,所謂的『布局』,就是指從一開始便有意識地落子。」


  此時,田沼的這句話不經意地浮現在腦海。然而,當我親眼仔細觀察眼前這盤對弈,還是覺得其間種種只能稱之為偶然。很多時候,對方的棋路一定連執棋人自己都沒法預料,一如這個世界上隨處發生的各種事件。完全生活在不同地方的人們,因為不可思議的緣分的牽引,意外地有了關聯,這些充斥著整個世界的偶然與必然相互呼應,如同投射於棋盤上的幻燈影像,以圍棋這種遊戲方式再現出來。


  就在我這麼思考的過程中,戰火已從棋盤邊角轉移到了中腹地帶,並由此展開了爭奪戰。棋子與棋子的咬合也越發複雜難辨,不管是學生還是姑娘,都在為下一次出招爭取時間。


  「嗯——」學生捻著白子,一時間有些猶豫,不知道落在哪裡比較好。這時,掛鐘忽然咚、咚、咚地敲了三下,已到夕暮時分。學生看向時鐘,有些驚訝。


  「不好,列車要開了。」


  「對不起,瞧我真是的,竟然拖著你下了這麼久。」


  外面,雨似乎停了。


  「是我不好,竟完全沉浸在下棋里,忘了時間。那個……你下棋很厲害。」


  「還算一個合格的對手吧?」


  「嗯,那當然。我很意外,看來你已經很好地掌握了棋譜的精髓呢。」


  這樣的稱讚讓姑娘臉上露出了少許驚訝之色。


  「可以問問你師從何人嗎?」


  「不,我其實……」姑娘支支吾吾地開口,聳聳肩微微笑了。


  學生點了點頭,不太理解那抹微笑的含義,終究因為時間來不及了,只好說:「尚未分出勝負,真抱歉。不過我很開心。下回見。」


  「我也很開心,歡迎隨時再來。」


  學生對姑娘禮貌地道了別,開門離去。風鈴發出叮鈴一聲輕響,雨後初晴的街道上飄散著似有若無的清香。店門很快合上,彷彿為了遮掩住學生離去的背影一樣。隨後,店鋪再次歸於寂靜。


  姑娘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她拾起幾顆棋子,剛想把棋盤收起來,忽而改變了主意,又把棋子一顆一顆放了回去。姑娘抬起頭,視線在四周徘徊,似乎正努力搜尋著誰的身影。


  「爺爺……」


  怎麼可能,姑娘搖了搖頭,回到收款桌邊坐下,重新拿起看了一半的書,繼續翻閱。


  也許在她眼中,天井下懸挂的只是幾盞煤油燈的燈罩而已,然而我看得很清楚,燈罩上坐著幾隻小妖怪,學生和姑娘下棋時,它們便一直守在一旁觀戰。


  隨後,周圍的光景如電影鏡頭轉換般重疊變幻著。依然是在花燈堂里,周圍的氣氛與剛才有所不同。部分古董挪到了別處,門窗上的油漆也有些斑駁。收款桌邊坐著一位中年女子,懷裡抱著嬰兒。歲月流轉,卻沒能在她臉上刻下痕迹,她看上去依然年輕——是剛才那位姑娘,只是,她和學生對弈過的那張桌子不見了蹤影,大概已經賣掉了吧。


  隨著風鈴叮鈴一聲輕響,門開了。


  走進來的是位戴著帽子的紳士。女子一面逗弄著懷裡的嬰兒,一面抬頭看向來者。紳士觀賞著並排的幾件古董,悠悠地踱著步子,朝店內走來。


  從前那裡擺放著那張新藝術派風格的桌子,此刻卻堆著木箱,裡面塞滿破爛的椅子、陶瓷的盤子,以及馬口鐵玩具。當確信這一切並非自己眼花時,紳士有些落寞地嘆了口氣。


  然而,他很快走進店裡,當來到收款桌邊的時候,臉色驟然一變。


  簡直難以置信,此刻他臉上呈現的便是這樣的神情。他凝聚不動的視線投向的並非抱著嬰兒的女子,而是她旁邊的某件東西。那方棋盤仍像當時一般放在那裡,黑白棋子彷彿按下了歲月的開關,那樣安靜又若有所待。停駐在棋盤上的,是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的光景。


  紳士唇角溢出啊的一聲嘆息,是小得幾乎不能稱之為聲音的聲音。他的手微微顫抖,眼睛有些濕潤,淚水幾欲奪眶而出。某種難以克制的情緒正在他胸口沸騰地涌動著。


  抱著嬰兒的女子也不可思議地看向面前的紳士。


  紳士摘下帽子,整張臉就那樣曝露在女子的視線之中。女子凝視著他布滿胡楂的臉和那雙浸著淚光的溫柔的雙眸,忽而展顏一笑。


  「那天你趕上列車了嗎?學生小哥。」她說。


  「嗯,托你的福。」


  「真是太好了。」


  與二十年前一般無二的七彩虹光輕柔地籠罩著兩人。


  啪,啪,啪……


  不久之後,花燈堂中再次迴響起悅耳動聽的落子聲。


  「你已經結婚了吧?」


  「嗯,學生小哥你呢?」


  「我也結婚了。」


  「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來了。」


  「抱歉,真是讓你久等了。」


  「你還在探尋妖怪嗎?」


  「嗯,我想大概這輩子都會這樣度過吧。」


  「要是真能發現就太好了。」


  「是啊。」


  這一次,兩人的對戰並沒有僵持多久,白子漸漸掌控了全局,完全壓制住中腹的戰況。


  「啊……」


  最後,紳士捻著白子,手卻一直頓在半空。


  「怎麼了?」


  「只要再落一子,便是我獲勝了。也許。」


  「是這樣嗎?」


  紳士有些不解地看向女子。


  「我,其實並不懂規則。」


  紳士愕然看著她,總覺得她隨意地開了個玩笑抑或為了結一盤棋尋一個理由。


  「圍棋的終局規定通常有以下兩種。其一,對局中,有一方中途認輸,是為終局;其二,便是像現在這樣,棋盤上再無落子之處。」


  一邊說著,紳士一邊落下了最後一子。


  「終局了嗎?」


  女子低頭一看,棋盤上仍有許多空出的棋位,但是,根據紳士的說明,這些空位不是對方提子后空出的禁著點,就是即便落子也會被對方提走的無氣之位。女子一面嗯嗯地點頭,一面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


  「當棋盤上再無落子之處時,最後出手的一方便應詢問終局了嗎,然後,另一方應回答終局了。如此,一盤棋就算結束了。」


  「那麼,終局了。」女子答道。


  紳士又解釋道,落下最後一子之後,需要用一場小小的儀式來判別勝負。即是說,要把吃掉的對方的棋子填入對方棋盤的空位中,為了便於計算各自奪取的陣地,還須挪動棋子,擺成規整的長方形。


  如此一來,我也一眼發現,這一局棋,白子的陣地明顯比黑子的面積廣闊。


  「那麼,白子一百零九目,黑子九十六目,白子勝十三目,即便按照規則黑子貼出四目半,也還是白子獲勝。」


  「的確如此呢。終於分出勝負了。」女子佩服地微笑道。


  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那些對勝負並不認同的妖怪還在竊竊私語。


  「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在那種時候落子天元就是自投羅網啊!」


  「不對,早在前面三手的時候就不該長,而該倒撲,懂嗎?」


  「都怪她過分拘泥於邊角戰線啦,明明應該一早就捨棄那一塊,直衝中腹才對。」


  迴廊下的妖怪比二十年前增加了好幾倍。大概都覺得待在這裡非常安心,古董妖怪們才會接二連三地遷徙而來。它們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爭相告訴女子應該往哪裡落子。


  可是,應該怎麼做,才能將這些都傳達給她知道呢?


  秘密就儲藏在天井下懸挂的煤油燈燈罩中。小妖怪們調整了一下燈罩的角度,讓日光剛好投射在棋盤表面。綠色、紅色、青色,籠罩於光的三原色之中的棋盤上浮現出些許白色的光斑。她覺得,二十年前,完全不懂圍棋規則的自己,大概只是胡亂猜測著在那些位置試著落了子,沒想到恰好便同棋譜上記錄的定式相吻合。而這一次,因為妖怪們爭先恐後地出主意,反而讓她亂了陣腳,處處受制於對方。


  「那個,要是方便的話,請問我能否買下棋盤留作紀念呢?」紳士問道,「上回什麼都沒有買,真是抱歉。」


  「你要是這樣想的話,我這裡倒另有一件好東西呢。」


  女子從貨架深處取出幾冊古書遞給紳士。


  「總覺得你什麼時候會再過來,所以事先預備下了。這些文獻都是江戶時代關於妖怪的一些記載。」


  「哦哦!這些是——」紳士的雙眼如同少年時那般熠熠生輝。


  「當然,你要是想買下棋盤也可以……其實我爺爺以前也常常用它下棋。」


  「啊,既然是遺物……」


  「也沒有那麼貴重了,小時候我坐在收款桌邊,經常看見爺爺一個人用它來下棋。」


  「才不是一個人哦,陪你爺爺下棋的就是老夫呢。」一隻坐在懸挂著的燈罩上的小妖怪立刻說道,「那時候這裡就只有老夫一個呢。」


  它的聲音,紳士和女子自然是聽不見的。


  「其實上回也好,這次也好,我總覺得是爺爺在帶著我下棋。」


  「這樣啊……」


  女子說到這裡就頓住了,紳士覺得或許是某種隱喻。


  「真是可惜呢。」他提議道,「若是可以,願意再下一盤嗎?」


  「哎?」


  「求之不得!怎麼可以贏了就走啊!這回我們一定要一雪前恥!」妖怪們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不過,今天其實也沒多少時間了。我同附近小鎮上一個親眼目睹過妖怪的人有約,所以,不如這樣吧。」


  紳士掏出筆記本,畫了一方棋盤,並在線條兩端標好數字,又詢問了店鋪的地址和女子的名姓,買下這幾冊古書後禮貌地離去。就是這樣,多軌的爺爺慎一郎先生與芳美小姐的外婆一子女士,由此展開了他們長達數十年的漫長奇妙的書信往來。


  文字妖怪將一子女士此後的經歷如放走馬燈般在我眼前切換而過。那大概是慎一郎先生離開數日後的事了。她從店外的郵箱里取出來信,看了一遍信上寫著的數字,眨著亮晶晶的眸子,輕輕在收款桌旁的棋盤上落下一顆黑子。


  她一動不動地盯著那顆黑子,如往常一樣,看不見天井處燈罩反射的光線。


  「這回應該在對角線上落子吧,這是定式。」


  「不對,在正下方落子更好。」


  「你們都太短視了,圍棋這玩意兒哪,不往前多看幾步是不行的。」


  妖怪們又開始爭執,吵嚷半天都討論不出個所以然來。一子女士對此毫無所察,跪坐在地緊緊盯著棋盤,似乎正等待著某種提示。後來,妖怪們得出了結論,不過已是數日之後了。


  黃昏,一子女士站在門口,正打算關上店門,沐浴在餘暉中的煤油燈燈罩將七彩虹光反射到了棋盤上,一點白色的光斑赫然在目。一子女士差點興奮地高呼「太好了」,隨即取出信箋和信封,很快寫好了回信。


  二人便是以這樣的方式展開了紙上對弈。隨著棋勢的推進,需要長時間斟酌的戰局日益增多,加上慎一郎先生經常外出旅行,回信間隔便越來越長。不知從何時起,慎一郎先生也許已經和她一樣對此習以為常,之後便是長達四十年的漫長的一局手談。每次收到回信,一子女士便笑逐顏開,我想,這種悠然自適的節奏一定與兩人秉性相合吧。


  時光一年一年在一子女士臉上刻下了痕迹,在此期間家人也不斷增多。當初那個嬰兒也有了他的弟弟和妹妹,那位妹妹後來也生了一個女兒——便是芳美小姐。


  棋盤上的空目正日復一日確確實實地被填滿著,終有一天終局將近,兩人心裡或許早有這樣的預感。回信間隔變得越來越長,有時候一子女士甚至會把妖怪們指點的棋路記在信紙上裝進信封,卻一連好幾天都不去動它,像她祈禱的那樣,盡己所能地延長這盤對弈。


  然而,那一天終於是到來了。收到慎一郎先生寄來的最後一封信,一子女士按數字標示落下了黑子,舒出一口氣。經由如此漫長的書信往來,或許她早已記住了圍棋的規則,又或許,她牢牢記得的只是那一天那個人告訴她的關於終局和勝負的判定方法。於是,她在回信里標上妖怪們指點的落子之處,並簡明扼要地寫明「終局了呢」,然後裝進了信封。一子女士後來並沒有寄出這封信,連口也沒有封上,只是讓它安安靜靜地躺在抽屜里。有時候她也會打開抽屜,從封口往裡瞄一瞄,嘴角浮現出一絲寂寥的笑意,然後再次合上信封。她不厭其煩地重複著這個舉動,並且一次都沒有把信寄出去。


  時光流逝,某一天,一子女士收到一封鑲了黑邊的明信片。那是慎一郎先生的訃告。或許是多軌家的某位親戚翻閱了慎一郎先生的通訊錄,看到了什麼進而特意寄來的吧。待看清上面的內容后,明信片從一子女士手中滑落,而她當場便失聲痛哭。當她終於站起身,第一件事就是從收款桌的抽屜里拿出那封遲遲沒有寄出的回信,低聲喃喃道:「對不起。」


  那天,她仍是把信放回了之前的抽屜里,訃告的明信片也被仔細地收納在專門的盒子里,然而整理房間的時候不知被塞到哪兒去了,直到一子女士過世,親戚們都沒有找到它。


  接下來的這件事發生在慎一郎先生的訃告送抵后的某日。年幼的芳美到外婆家來玩,趁著大人不注意,調皮地把棋盤上的棋子攪得七零八落。


  「過來!芳美!你在做什麼!」


  一子女士舉起了手,滿臉怒容。很少被大人訓斥的芳美嚇得哭了起來,一子女士立刻心軟地垂下手,抱起孫女,循循善誘道:「不可以亂碰這塊棋盤哦,芳美。這些黑子和白子,裝著外婆和某個人的思考呢。」


  說著,一子女士拿出日記本,按照上面記錄的數字,把棋子一顆一顆準確地放回原處。芳美不知不覺地枕著外婆的膝蓋睡了過去,一子女士仍自顧自說道:「外婆啊其實覺得,人的緣分還真是奇妙呢。外婆只見過多軌先生兩面,卻已將他視作生命里非常重要的朋友。那天,多軌先生因避雨來到店裡,其實只是個偶然,那時候他發現了這方棋盤,應該也只是個偶然,可是呢這其中一定存在著某個非如此不可的理由。比方說,多軌先生從事著妖怪的研究工作,為此才會趕去山上的那所大學,而我那天之所以會在棋盤上摁下那顆黑子,大概也是因為想起了我的爺爺,感覺有些懷念吧……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一定便是把這些偶然和必然串連在一起,側耳傾聽,由自己領悟到的東西中衍生出來的哦。所以啊芳美,將來你也要用心去傾聽這樣的人、這樣的緣分,即便是那一期一會之人,或許也是被這種不可思議的緣分牽引而來的呢。」


  年幼的芳美早已忘記了哭泣酣然入夢,然而,外婆的這番感慨一定傳達到了芳美的內心深處。一定是這樣的吧。


  自那以後,十年過去。年邁的一子女士變得非常容易生病,並時常住院。那時候,店門緊緊閉著,暗沉沉的店裡,留下來的那些妖怪無聊得發慌。為了引人注目,它們常常引發家鳴胡鬧一番,可並沒有誰真的注意到它們,就在那時,一子女士出院回來了。妖怪們喜出望外,卻發現她連獨自打開店門的力氣也所剩無幾。原來,她是特意求得醫生許可才回到了這裡,她說既然時日無多,那麼這裡便是最好也即最後的場所。


  白天,親戚們輪流照顧她,那時一子女士就會央求他們把店鋪打開,她坐在收款桌邊,遠遠地凝視著店裡的古董。這些曾是她看了一輩子的光景,一些古董被買走了,一些古董被賣回來,無論如何,在她看來,它們都是朋友一般的存在。


  夜。


  店鋪重歸寧靜。突然,本該在裡屋安睡的一子女士拉開格子門,走進店裡。


  白天的時候,芳美的母親過來照顧她。母女倆聊起往事,頓覺十分懷念,待芳美的母親回去后,一子女士仍被這種情緒鼓動著,久久未能入眠。儘管已是深夜,她仍堅持走進店裡,點亮了那盞被稱作「女王之燈」的最大的煤油燈,四周立刻染上一片七彩。


  「嗯,是爺爺吧?」


  店內空無一人,一子女士卻像與誰攀談似的問道。


  「還是說……」如同等待周圍的回應一般,一子女士頓了頓,接著道,「一開始,我以為教我如何落子的是爺爺,因為這方棋盤是爺爺最珍視之物,可是,與多軌先生互通書信這麼多年,每每把棋子擺在棋盤上,我都覺得並非這麼回事……」


  周圍的妖怪一直靜靜聽著。


  「爺爺常說,古物中往往寄宿著靈魂,所以,一定是你們吧?因為現在我也感覺得到,周圍充滿了某種溫暖、溫柔的氣息。」


  妖怪們一言不發地聽著,安安靜靜一字一句地細細品味。


  一子女士回到收款桌邊,拿出日記本,一頁一頁翻看著。已經沒有力氣逐字逐句地細讀了,儘管如此,她仍舊從日記第一頁開始,反覆回味著時至今日的全部人生,動作輕柔。彷彿每翻一頁,縱使再也看不清那些文字,仍舊有無數記憶此起彼伏,喧囂著停宿在心口的某個位置。


  店鋪里,漸漸會聚起上百隻妖怪。


  終於,翻完所有日記,她輕輕地牽動了一下唇角。


  「謝、謝、你、們。」


  日記從手中滑落。一子女士合上雙眸,陷入永久的沉眠。


  自始至終,我都注視著所有的一切,不知什麼時候,眼睛里溢出了止也止不住的淚水。


  啪,啪,啪……


  耳邊傳來悅耳的落子聲,我睜開眼睛,只見花燈堂中,名取先生正坐在收款桌前,一面查閱著芳美小姐的筆記,一面默默地把棋子放在棋盤上。在他周圍聚集著上百隻古董妖怪,正屏息凝視,笹后和瓜姬則戒備地站在身後保護他。


  我知道,從昏迷到現在,其實並沒有過去多長時間。文字妖怪展示的夢境不過吉光片羽,和從前我歸還妖怪名字時所見的夢境沒什麼兩樣。說起文字妖怪,它們似乎和流下的眼淚一道,成群結隊地飛離了我的眼睛,烏泱烏泱地鑽回散落一地的經書和古籍中。它們離開后,我終於能夠看見周圍的妖怪了。


  「總算捨得醒了啊,體質虛弱的傢伙!」


  貓咪老師突然一腳踢中了我的頭。


  「痛……住手,貓咪老師!」


  「太好了……看樣子已經沒事了吧?」名取先生問道。


  「名取先生……笹后和瓜姬也在啊。」


  「哎呀哎呀,總算回到看得見的世界來了呢。」名取先生聳了聳肩,打趣道。


  「啊,芳美小姐呢?」


  「覺得她有些礙事,只好請她暫時離席咯。你現在醒來也好,快來幫我一下,多軌透同學。」


  「請別再用那個名字叫我了。現在沒必要那麼叫,不是嗎?」


  「好吧,夏目,我念數字,你就根據它們表示的位置來落子。剛好現在馬上就要分出勝負了呢。」


  「啊,好的。」


  「它們所說的了斷,其實就是指這盤棋的勝負哦。從現在開始,夏目,就由你來做妖怪們的對手吧。」


  名取先生尚未得知我已從夢境中看見了一切,仔細叮囑道。


  「慢著,這小子並不是那個男人的孫子吧?」


  不知何時回到原位的達摩掛畫抗議道。


  「不過,至少算得上有緣人吧。對不對,夏目?」


  「呃,嗯。」


  直到剛才為止,那些在夢境中出現過的人,雖然我從未親見,但也的確稱得上有緣人。


  「那好吧。反正落子之處早已定下了。」


  接下來,名取先生代替妖怪與一子女士,我代替慎一郎先生,殺入收官階段。我根據名取先生念到的數字一顆顆落下黑子,不一會兒棋盤上已經布滿二百多顆黑子和白子,終於到了定乾坤的時刻。


  「十四的九。」名取先生於此處落下白子,問道,「終局了嗎?」


  一子女士那封信上染了污漬的部分,用漢字和片假名寫著「」。


  「終局了。」我回答。整個店鋪中鴉雀無聲。過了一會兒,貓咪老師不耐煩地叫道:「喂喂,到底是哪邊贏了啊!」


  「急什麼急啊。好了,人類,你們先數一數各自奪取的陣地吧。」


  「好,夏目,就按它們說的,我們交換棋子數目吧。」


  具體做法大致我還是知道的,畢竟剛才在夢中已經見過一次。首先要把從對方陣地里提走的子埋入單官點,也即對局時不屬於任何一方的空目,之後再將零散不齊的同色棋子整理成便於計數的長方形。


  「這樣沒錯吧,黑子十、二十、三十……共計六十八目,白子共計六十二目。」


  「黑子多出六目呢。」


  「輸、輸了嗎……」


  周圍的妖怪紛紛吵嚷著道。


  「不,為了抵消黑方先手的效率,根據現行規定,終局計算勝負時黑子要貼六目半,所以白子以半目之差獲勝。」


  哦哦哦哦哦哦!店內響起歡呼之聲。


  「贏啦贏啦!是我們勝啦!」


  我忽然就體會了一子女士的心情,也察覺到注視著這些妖怪時自己心中湧起的念想。看著它們如此開心,我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與此同時,也品嘗到了經久不散的寂寥之感,哪怕這盤漫長的棋局至此便真正結束了。


  「來吧,就按照當初的約定,將我們封印起來吧。」


  一陣喧嘩過後,達摩果斷乾脆地對名取先生說。


  「好,那麼就讓我這樣做吧。」


  名取先生將黑白兩隻棋簍放在店鋪中央的空地上,揭開蓋子,白色棋簍上是芳美小姐的守護項鏈「捕夢者」,黑色棋簍上是我帶來的一子女士的那封信,名取先生說它可以代替那些充當附身容器的紙制人偶。


  「文字妖怪是黑色,其餘的都是白色,這樣可以嗎?」


  剛開始妖怪們都不太明白名取先生的意思,不一會兒它們恍然大悟。原來,名取先生打算用棋子取代那隻壺,將它們封印其中。


  「原來是這樣啊,要把我們封進棋子里……如此一來,說不定哪天我們還能和某個人一起下棋呢。」


  名取先生開始低聲念咒。


  「寄宿於古董中的妖物們啊,速速摒棄執念,回歸玉石!」


  起初是那些妖力較弱的文字妖怪最先被吸入黑子中,緊接著,陸陸續續有小妖怪被吸入白子。


  「這次的除妖師是你,真是太好了。我等感激不盡。」


  被吸入的最後一瞬,達摩如此說道。


  一切都結束了。名取先生取下棋簍上的「捕夢者」和那封書信,重新蓋上蓋子。四周靜悄悄的,那些剛才還能感覺到的氣息,此刻已經消散無蹤。


  「好了,我也該告辭了。這個就麻煩你幫我還給芳美小姐吧。」


  說完,名取先生將「捕夢者」項鏈遞給了我。


  「另外,助手君,請再幫我轉告一句,就說這些東西,如果可以還是應該由她來保管。」


  名取先生指了指那方棋盤和兩個棋簍。對此,我也深有同感。


  輕輕嘆了口氣,名取先生再次凝視著我道:「無論如何,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說完微微一笑,目光微涼。


  「那麼夏目,之後就拜託你了。」


  「啊,請等一下,我該怎麼跟芳美小姐解釋啊?」


  「隨便怎麼解釋都可以。」


  然後他打開門,即將跨出的那一刻——


  「啊,對了對了,這件事要對它們保密哦。」他指著棋簍里被封印的妖怪們,悄聲道,「先手終局貼六目半,因此白子勝,這個嘛應該是實施沒多久的新規則,在那之前是貼五目半,至於更早之前,我記得是四目半……」


  「這樣算來……」


  「啊啊,假設按照他們兩位開始下棋那年的規則來判別,這一局其實是慎一郎先生贏了才對。」


  「哦。」


  所以追根究底,到底是哪一方贏了呢?


  「哪,不管哪方贏了都很好,不是嗎?」


  留下這句話后,名取先生這回是真的離開了。


  店裡只剩下我和貓咪老師。


  「哦哦,想起來了,那個還沒吃完呢。」


  貓咪老師奔回榻榻米間,把之前吃了一半的水羊羹一掃而光。


  「這一次,貓咪老師真是一點忙都沒幫上呢。」


  「你在說什麼夏目!」


  「沒啊,我什麼也沒說。」


  說話間,風鈴發出叮鈴一聲輕響,門開了。芳美小姐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


  「東西我都拿來了,名取先生!哎?」


  「啊,歡迎回來。」


  「名取先生呢?」


  「那個……」


  我深深吸了口氣,對芳美小姐說了聲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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