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3章 落魄皇族
山東。
青州,臨朐。
魯山腳下的小城,這座小城自漢武帝起便為臨朐縣治,原是土城牆,小而窄,在崇禎十三年改為磚石城牆加固。
小城山青水秀,彌河東繞, 朐山、粟山孤起平地猶如華表屹對,這裡古往今來也是軍事要地,山東第一險隘穆陵關便在後面。
天色已晚,風緊雲低。
秋風瑟瑟,還夾著一些細雨。
一個男人衣著破爛,腰間系了根草繩, 腳踩著一雙破爛的草鞋, 手裡拄根打狗棍, 猶如一個叫花子般,他沿著前幾年才新修的磚石城牆邊快步走著。
身上的衣服因為污垢包漿而油黑髮亮,這衣服不知道多久沒洗過了,但他腳步匆匆,一路疾行。
走了許久,最終來到東城門海津門外的城牆根下。
那裡有一片窩棚胡亂搭著。
男子走到一個低矮的小窩棚前,那是他親自搭建的,用一些樹枝雜草等胡亂搭起。
掀開草帘子,他彎腰鑽了進去。
鑽進這狹小的窩棚,他臉上換上了笑容。
「娃兒他娘,我回來了。」
窩棚里,一個面色枯黃的婦人抱著個娃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他又叫了兩聲。
那婦人這才開口,「中午時就發痛了,午後生了, 是個女娃。」
男人趕緊湊上前, 從那破爛的衣服懷裡取出一個荷葉包,打開,散發著香氣, 兩個肉包子。
甚至還散發著熱氣。
「娃他娘, 辛苦你了,趕緊吃兩口,還熱乎著呢。」
婦人有氣無力坐在那裡,昏暗的窩棚里也看不太真切表情。
「快吃啊。」
婦人仍沒動。
然後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哭聲驚醒了她懷裡的女嬰,也跟著哇哇哭了起來,女人咬住嘴唇,把哭聲憋回去,又開始輕輕拍著懷裡的孩子,還解開衣服給孩子餵奶。
孩子停下哭,開始喝奶,可是才吸了幾口就沒了奶水,吸的小臉脹紅,仍沒有半滴奶水,孩子再次大哭起來。
男人再次把包子遞過去,「趕緊趁熱吃吧。」
婦人低頭看了眼懷裡沒奶喝哭鬧的孩子,長長嘆惜一聲,拿過一個大口吃了起來。
「慢點,別噎著。」
那肉包子太美味了, 軟綿的皮, 鮮嫩多汁的肉餡,這裡面還有蔥香,還有蝦。
幾口吃了大半個后,婦人放慢了速度,她咬了一口包子皮,在嘴裡嚼爛成糊,卻並沒再吞下,而是摳出來餵給還在哭的孩子。
那才出生的小傢伙居然開始吃了起來,小嘴吧嗒吧嗒舔的很香。
「哪來的包子?」
這種時候,連個土豆、芋頭或紅薯,都是饑民們難得的好東西,丈夫居然還能帶回來肉包子。
「縣令賞的,今天縣太爺叫我過去問話了,還說會馬上把我們的情況稟報給宗人府。」男人說這些的時候有些興奮,「估計宗人府很快會來人,到時只要確認了咱們皇親國戚的身份,日子就好起來了。」
婦人專心的給孩子弄包子麵糊。
「那幾個小的呢?」男子又從懷裡摸出個荷葉包,裡面卻是包著好幾個烤地瓜,也還溫熱著。
「趙嬸幫忙帶著。」說著,女人忍不住聲音又哽咽了起來。
「怎麼了,日子會好起來的,很快。」
「老二,老二沒了。」
「說甚?」
婦人傷心的哭泣起來,告訴丈夫她午間生產,孩子們便在外面自己找野菜,結果一個沒關顧到,一歲半的老二掉護城河裡淹死了。
就一打眼的功夫,孩子就沒了。
老大也才四歲,想要救,卻救不到,還差點把自己也搭進去了,還好被一個難民發現,及時跳下去救了上來,但老二卻已經淹死了。
男子搭著地瓜的手顫抖起來,不敢相信這樣的消息。
「當家的,是我沒看好孩子,」
「老二現在哪?」
「在趙嬸那,本想埋亂葬崗子去,有個人說出一斗小米換。」
「不能換!」男人猛的站了起來,情緒極其激動。
婦人嚇了一跳,孩子也嚇的再次大哭起來。
「不能換,那是換去吃掉的,不能換!」男人一邊喊一邊絕望的大哭。
婦人其實也知道為什麼有人要出一斗小米來換個一歲半的死孩子,可是她卻沒馬上拒絕,因為剛生了個小的,又沒奶水,如果能換一斗小米,熬成小米糊,也許還能救下這一個。
她們逃難的時候,曾親眼目睹過有母親把自己死去的孩子煮給其它孩子吃,也有些父母會與別人易子而食。
「我去把孩子抱回來。」男人把手裡的另一個包子和紅薯都放在妻子旁邊,然後跑了出去。
片刻后,男人紅著眼睛回來,手裡還提著一小口袋小米。
「去晚了,孩子沒了。」他紅著眼睛對妻子道。
妻子把臉埋在嬰兒的身上哭。
一個女孩拉著一男一女兩個小點的孩子進來。
「爹,是我沒看好弟弟,你打我吧,把我賣了也行。」女孩站在那裡道。
男人看著這個才六歲多點的大女兒,眼睛紅紅的,一句話都罵不出來。
「爹,阿姐去叫趙嬸幫忙接生,是我沒看好小弟,小弟看到河裡有條小魚翻了肚子,想去撿,沒站好掉進水裡了,都怪我。」不到四歲的男孩在那裡道。
「阿爹,是我看到那魚的,都怪我。」兩歲多點的小女孩道。
男人拿胳膊肘擦眼淚,「怪不得你們,也不怪你們娘,都怪爹。」
「餓了吧,爹帶了烤紅薯回來,快吃。」
婦人紅著眼睛,把那個包子要分給三個孩子吃,「娃兒娘你吃,你剛生娃,要補一補。」
男人手裡拎著那一斗小米,最後扭頭蹲在地上,無聲的哭,嘴張的很大,卻控制著不敢發出聲音。
窩棚里無比的壓抑著。
「我去煮點小米粥吧。」男人最後站了起來。
婦人道,「他爹,這小米留著吧,明天你帶到縣衙去,送給衙門裡的書吏們,縣太爺雖然說了報宗人府,可要是底下人使壞,也辦不成。」
男人猶豫了。
「報名的事重要。」婦人提醒丈夫。
雖然僅一斗小米,還是用剛溺死的二兒子換來的,但對於他們一家子來說,這卻又是唯一能拿的出手的東西了。
這個乞丐一樣的男人姓朱。
而且是皇族宗親。
但相比起那些佔地成千上萬頃,富有百萬銀兩的大藩親王們,這個男人卻連名字都沒有。
他姓朱,若按太祖欽定字輩,他應當是慈字輩的,也就是崇禎帝的侄兒輩,不過他沒有名,因為沒請名,朝廷沒賜,所以沒有名。
平常大家都叫他老三。
德王朱由樞、朱由櫟,都是他堂叔父。
德藩初封德州,后移駐濟南,是大藩。
但朱老三的命運卻很慘,他祖父是德藩的鎮國中尉,但卻也僅是德藩的底層宗室,雖然報名請名請婚請封都過了,有了名字娶了老婆拿到了鎮國中尉封爵,比起當時許多底層宗室已經好太多。
但當時全國宗室數量激增,朝廷無法足額供給宗室的祿米,於是只能各種折色,甚至最後還要拖欠。
親王郡王鎮國將軍等上層宗室還好些,就算欠也還有莊園產業等,不全指望這點祿米,但對底層的宗室來說,他們又不能經商種地,就指望著這點祿米,一旦拖欠,那就是真會餓肚子的。
朱老三祖父沒有辦法,於是最後鋌而走險,給皇帝上了道奏章,直指時弊端,甚至對皇帝語氣也有些怨言。
這種作死行為,自然是惹來皇帝降怒,朝廷懲罰,所以最後被判交由魯王府囚禁看管。
而這其實正是朱老三爺爺故意為之,因為朝廷欠祿,他一家子要餓死了,現在罵皇帝幾句,又算不上謀反什麼的,既不會殺頭,甚至都不用押送到鳳陽的宗室監獄高牆囚禁,就關在濟南,交德王府看押。
但坐牢是有牢飯吃的。
朝廷不給祿米,我就帶一家子去吃牢飯。
不得不說,朱老三爺爺也是條漢子,腦子還很聰明。
但德王府也不願意干,憑什麼我們來養你們一家子?所以最後只關了老爺子,把他兒子等踢出去了。
等到朱老三父親年紀大些,按規矩要向朝廷請名,按規矩,得先向本藩的親郡王報備,然後由王府長史報請禮部和宗人府,最後賜名,賜名成功后,就會封爵,發祿。
比如朱老三爺爺是鎮國中尉,他爹賜名后,就該賜封輔國中尉,每年能向朝廷領三百石祿米,雖然不多,但如果真能領到,總還是能夠一家子生活的。
就算打打折,拖欠一點,也還是能有些不是。
可結果因為老爺子一直關在牢里吃牢飯呢,朱老三兒子在外面也是全靠王府有點沒點的救濟才活下來。
現在要請名,結果卻沒有銀子可打點。
本來,命名、婚姻之事,都是個人私事,一般是父母做主決定的,但在大明朝,皇族宗室里,這些可不是自己能決定的,必須得走流程。
生下來,得報名,然後賜名,連婚姻、喪葬這些都是要報請朝廷的,由宗人府和六部配合才行。
而這個程序,經歷了二百多年後,早就變成了一個處處要打點的潛規則了。
不僅王府的長史等要打點,就是地方衙門的官吏那也是繳常例,甚至還得交銀子讓走京游棍幫忙打點。
請名請婚這種銀子還花的少點,最關鍵的是請封,各級爵位那都是明碼標價。
郡王請名請封起碼銀千兩,鎮國、輔國、奉國將軍請名請封,需要最少五百兩,中尉請名請封至少三百兩。
就因為好多底層宗室根本拿不出這些層層打點的銀子,所有明末時有大量的宗室子女,沒有授名,沒有授封,也沒有祿米,甚至沒有婚姻。
僅隰川郡王府里,明末時就有一百三十多男女沒有授名、封、祿、婚,一百多個光棍。
朱老三的父親沒銀子交給王府,更沒錢打點衙門。
最後走投無路,也便學他父親,給皇帝上了道中興四策,也成功吃上了牢飯,但進了牢父子相見,也還是沒名沒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