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4章 太子
北京。
文華殿。
皇帝西巡,太子留守監國,便在此殿攝政。
李自成攻入北京時,文華殿建築大多被毀,後來后金入京,彷照末被毀武英殿修復。
冬日裡,天氣晴朗,午後的暖陽從藍澄澄的天空照下來,太子在殿前廊下曬著太陽,手裡還捧著一卷經書。
只不過太子心思似乎並不在經書上,坐在那裡似在想什麼事情。
與繁華喧鬧的北京外城不同,深宮大內的紫禁城裡,顯得格外的肅穆寧靜,尤其是這太子攝政的文華殿,天子離京大半年,太子監國攝政,這裡就成為大明朝堂政治中心。
留守的內閣成員和總理處成員,也都每日來此奏事。
大婚不過半年的皇太子,也開始蓄起了鬍鬚,顯得成熟穩重了許多,每日無數奏章呈報,上面所奏報的,多是這裡豐收那裡安定等好消息。
前幾年這個國家局面還危如累卵,異族入侵,流賊四起,各地哀鴻遍野,餓殍載道,飢荒、戰亂,讓所有人提心弔膽,朝不保夕,甚至無數士紳豪強,都已經認為大明氣數盡了,朱明完了。
誰又能想到,一介南下流亡的疏藩魯王,卻橫空出世,力挽狂瀾,撫大廈於將傾,再興大明呢。
短短數年,這北京城都換了幾次主人,崇禎帝煤山自縊,李自成做了幾天皇帝,多爾袞在此攝政,從遼東沉陽迎來了韃子小皇帝順治,但這些人終究還是隨雨打風吹去。
如今中原江山盡復,大明甚至還威服蒙古、女真,甚至連西洋番都朝貢通商。
京城物價比較平穩,新米仍只有一塊銀元一石,這還是朝廷有意提高了糧食的最低收購價,以保證種地百姓收入。北京的糧食從海上運輸供應,天津、通州和北京都建有大糧倉,儲藏了許多米、麥、豆,朝廷已經放開了糧食限量供應憑票供應的政策,如今有七成官營糧鋪,三成的私營糧店,買糧不受限制了。
其它各項生活物資也都很充足,甚至連蔬菜肉食油醋等這些都極為充裕,北京又變的那麼富足而高貴。
入冬。
運河結冰,渤海封凍,也絲毫不影響北京官民,物資充沛,邊關穩固,有什麼好擔憂的呢。
大家忙著購買白菜、蘿蔔儲存,也有忙著到西山拉煤的,都在為過冬忙活著。
互相見面時,除了問一句吃了沒,也會聊一聊報紙上的時事,比如皇帝正在歸化城,鄂爾多斯汗如何恭順,天天為皇帝涮馬,給皇帝打黃羊獵鹿啊,甚至夾一兩條小道消息,皇帝在鄂爾多斯遇到一位蒙古美人啥的。
也有人說國姓爺朱成功最近從濟州港出兵到了平戶,正在教訓小日本子,說是日本的藩鎮平戶藩松浦氏扯旗造反,要倒江戶德川幕府,好多諸侯響應呢,倭國內戰,結果襲擊了大明的商船,燒了大明的商館,還扣留了大明的商人等,國姓爺立馬率艦隊去護僑。
有說國姓爺其實是奔著石見銀山去的,據說這銀山能年產百萬兩銀。還有說國姓爺是奔著別子銅礦去的,據說那個銅山一年產銅數百萬斤,佔據日本年產銅的三分之一。
也有人聊黑龍江,聊奴兒干,聊吉林聊雅克薩、驅度寐,聊如何揍老毛子,聊開拓者船隊、先鋒船隊、黑水船隊在東北弄到了多少珍貴皮毛的。
也有人聊說皇家南海船隊在安南在占城等地建立了新的商站等,還有說安南的莫氏跟鄭氏打起來了,廣西御營已經派了一個協到了高平。
說起這些的時候,這些皇城根的百姓,雖然好多都是新移來的,但他們仍然是一種帝都百姓的優越感。
雖然好些人前幾年也在生死掙扎著,但現在他們已經衣著體面了,哪怕衣服上可能也還有補丁,但起碼臉上紅潤,眼裡有光,衣服也乾淨整潔。
在紹天六年的冬天,這些人如同脫胎換骨了一般,流寇成了歷史名詞,建虜也成了過去。
大家現在喜歡聊口外的羊肉、羊皮羊毛,聊南方的白糖紅糖和棉布。北京外城居住的多是手工業者,大量的商鋪、工坊,造就了大量的從業者,他們辛苦的幹活,拿了工錢買糧買菜。
內城居然的則多是皇親國戚,京城百官以及一些軍官和豪商大賈,他們高門大戶,鮮衣怒馬,奴僕成群。
甚至在城外的關廂,也迅速的建起了許多房屋商鋪,這裡也有許多作坊。
城郊是地主農民,他們種地也種菜養豬,養雞鴨鵝。
皇太子弘甲也會經常微服在京城轉悠,有時還會去郊外,他喜歡深入底層,那些小街邊攤販賣的玩意兒,或是小館子小鋪子,他都不嫌棄,一邊吃飯喝茶,還會觀察市井生活,也會跟掌柜夥計們閑聊,甚至主動跟其它三教九流的客人們交談。
對於才十五歲的皇太子來說,他顯得有些超出同齡人的成熟穩重,或許跟在關外六年經歷有關,也或許跟這幾年皇帝親自教導有關。
監國攝政半年多,弘甲看待問題跟以前又有所不同了。
他能感覺肩上擔子的沉重。
近些日子來,他敏銳的發現有兩股勢力圍繞在他身邊,正在角逐鬥力。他們都試圖影響、說服太子。
他們都看起來那麼正直無私,似乎都是為了大明江山社稷長遠。
今年夏天,河南發生了一件大事,還在迅速的擴散中。
事情的起因是封丘縣生員罷考,封丘縣在黃河北岸,就在開封北面,開封過了黃河,再經過陳橋鎮,便是封丘縣。在韃虜狗官挖開銅瓦廂黃河決口后,封丘城遭受沒頂之災。
此後黃河改道,幾年都沒有河堤,黃河泛濫,一到汛期就成澤國,無數人流離失所,後來朝廷收復山東河南,最終決定不復故道,以新河道入海,並拔款派人修新河堤。
封丘在黃河之北,也在新河道的西面,朝廷也乾脆把開封府黃河北岸的封丘和延津兩縣划入了衛輝府,把原武縣划入懷慶府。
封丘原來東面是河北的大名府,現在東面的長垣也划入了河南衛輝府,新河道東面的東明則划入了山東曹州府。
原來封丘跟河北交界,隸屬開封府,現在則跟山東交界,隸屬衛輝府。
封丘罷官事件,起因是朝廷的遷移士族充實京畿之事。
一些原來的士族門第,地方豪強,結果因為以前站錯隊等原因,如今沒能在新朝里有五品實職,所以被朝廷要求遷移到京畿落戶,甚至要把他們在原籍的地置換到新安置之鄉。
封丘本屬開封府,宋代時屬於京畿之地,被划入衛輝后引的封丘人不滿,而皇帝遷移士族填充京畿,特別是對那些沒有五品實職的士族之家,舉族遷移,還要換地,就更是惹的無數人跳腳。
士農工商。
士的地位向來很高,明太祖都曾規定,庶民百姓見了有功名的秀才舉人,要行見官禮。
大明經童生試考取生員,就已經獲得了最低功名,成為特權階層,他們須穿藍衫,以區別一般平民。
生員中的優秀者還發放廩米獎學金,還免其家差役二丁,連對那些累科不第,年五十以上,願告退閑者,也給冠帶榮身,仍免本身雜泛差役。
除了優免丁糧,若犯事情重,地方官也得先報上官,革除功名后才能治以應得之罪,有功名在身,是不能上刑也不能治罪的。
若是一般詞訟小事,甚至只交給學校責罰,而不得視同齊民,一律問責。
妥妥特權階層。
從明初時只免一二丁的雜役,到後來優免相應數田賦,再到後來全免,再到後來寄名投獻種種手段,只要考上秀才,就算躍了龍門了,雖說秀才地位也不高,但已經不是小民可比。
可紹天朝對士人卻並沒有那麼優待,皇帝起兵之初就要求士紳一體納糧,再到後來各種政策,諸如禁止以漢人為奴,再到今年取水了傳統的官學,考中秀才功名后不再在府縣學內,也不再給廩米。
朝廷新建了許多新的學校,各種專科類學校,就是從秀才中招收錄取的,其中優秀者也會給予廩米獎學金,但這種學校都是全日制專科學校,而不再以前那樣只是掛個名。
且一般專科學校,錄取后還會有要求畢業后服從分配等等,雖然也允許分配工作以後,還可以繼續考舉人考進士,但確實與以前大不相同。
封丘罷考事件,是這些事情一點點累積起來的,最終在要將他們遷移到灤平去而爆發的,他們認為這是對士族的踐踏,灤平在北京長城的古北口外,那是關外之地,是塞北,是流放。
而他們無罪,皇帝卻一再踐踏他們,甚至要沒收他們的田產房屋等,拿關外的荒地跟他們換。
憤怒的封丘生員串連,在今年的鄉試之年的科考里,不僅發動考生罷考,還把少數堅持進場考試的學生的試卷衝進去撕了。
科考是鄉試的資格考試,每屆鄉試之前,由各省提學廳的提學巡迴所屬府進行考試,凡欲參加鄉試的生員,都要通過這次資格考試。
本來封丘今年有一百三十多位秀才應考,結果只有二十三名秀才進場,另外一百一十多人不僅沒進場考,他們還衝進衛輝府的考場,把考生們的試卷給撕了。
這簡直是破天荒的一幕。
他們不僅撕了考卷,還公然呼籲全省考省都不要考。
雖說科試只是鄉試的資格考試,但封丘這事一出,河南其它地方的許多生員也有許多人響應,一時間,河南的科試無法正常進行。
事情報到黃淮總督兼河南巡撫陳潛夫這裡,他立即將鬧事的封丘考生封義范遜等幾十人抓捕,然後又派人到其它府將鬧事的生員也一併抓了。
陳潛夫抓了三百多個秀才入獄,河南省八月的鄉試也沒能如期進行,此事震驚天下。
事情報到北京,留守總理大臣、內閣大學士堵胤錫大怒,要求河南嚴查此事,並要求嚴懲犯事生員,他向太子提出要將那些鬧事生員直接革除功名,流放邊地,對於那些不應考的生員,革去功名,永不得再參考。
對那些被阻攔的考生,則安排他們重新考試。
可堵胤錫的強硬態度,居然遭到了許多朝中官員的反對,居然有許多官員認為這般處置不妥,甚至為范遜等這些考生說話。
比如河南籍的官員丁啟睿、丁啟光、丁魁楚都上書直言,替這些家鄉讀書人求情。
丁啟睿是河南歸德府人,崇禎朝做過陝西三邊總督,後來升兵部尚書改稱督師,總督湖廣、河南、四川及長江南北諸軍,仍兼總督陝西三邊軍務。出身河南官宦士族名門的他,在崇禎朝雖歷任要職,但卻毫無能力,李自成攻開封時,他率領大軍卻不敢去救援,率十餘萬軍在朱仙鎮會師,結果仍失開封重鎮,致中原糜爛,革職回籍。
後來比他大一歲的總督河南湖廣加兵部尚書銜叔父丁魁楚與馬士英等擁福王南京稱帝,丁啟睿也攀附馬士英等,得授河南總督。
因擒斬李自成任命的歸德府官員,還官拜兵部尚書加封太子太保,結果清軍一來,立馬率部投降。
等見到朱以海北伐勢盛,又跟他兄弟丁啟光密謀反正,組建團練,可謂把牆頭草玩到極至。他叔父丁魁楚在弘光時后出為兩廣總督,結果正事不幹,光顧著撈錢,一年多時間就撈了八十多萬兩,被朱以海免職,以他擁立之功,仍給了體面,只沒收了贓銀,但保留品級致仕。
丁啟光曾被授提督之銜,率領一鎮團練軍。
丁家叔侄這麼急跳出來說話,是因為丁啟睿的堂弟丁啟相在商丘也組織了罷考,丁啟相曾拜在復社公子侯方域門下,也是復社人,他還在河南結了個社,吸納了二百多社員,都是士族名門子弟。
丁啟相自詡風流,想干番轟轟烈烈的大事,跟老師侯朝宗這些四公子一樣,展示下讀書人傲骨,甚至想讓朝廷收回遷移士族填充京畿的旨意。
「殿下,」
殿中監劉朝引通政使沉文忠過來。
太子見到沉文忠,起身相迎,「陛下此刻不知是還在歸化城,還是在寧夏,又或是已經到了蘭州了。」
「陛下正在寧夏。」沉文忠回答。
「沉卿坐,」太子賜坐,「最近河南罷官一事,朝中言論紛紛,沉卿也曾是生員,追隨聖上許久,沉卿對這事是何看法?」
沉文忠對太子沒保留,直言道,「臣以為如今這些紛紛擾擾的聲音,其實仍不過是有些人還懷戀著以前的種種士紳特權,他們依然想要優免賦役,甚至想要免除工商稅,還想要繼續寄名投獻,甚至想繼續包攬訴訟、武斷鄉曲,
可笑他們居然還敢罷官鬧事,想以此要挾朝廷。
如此惡劣行徑,可卻還有許多人站出來為他們撐腰,河南的提學參議,封丘知縣、衛輝知府,甚至布政司的參政,以及一位按察副使,甚至朝中的丁啟睿叔侄,還有身為高級武將的提督丁啟光,居然都干涉此事,
還有侯恂侯方域父子,也公然指責朝廷政策不對,鄭三俊等這些前朝元老也都紛紛出來反對,風頭很大。」
朱弘甲聽話聽音,從這些人名里,也知曉沉文忠在提醒他東林黨和復社。
侯方域是復社四公子,而侯恂曾做過戶部尚書,是東林黨,也當過兵部尚書,總督各省兵馬圍剿李自成,他接替丁啟睿圍剿李自成,結果一樣是兵敗無功。
丁啟睿叔侄別看弘光時投馬士英阮大鋮,可以前也是自稱東林的。
鄭三俊更不用說,任過大學士的東林大老。
如今各種同情河南罷考生員的官員很多,求情奏章雪片一樣呈上來,還有很多人已經開始認為朝廷對士人過於苛刻了,要求朝廷能夠聽聽讀書人的聲音,能夠順從民意。
朱弘甲雖年輕,但朝中留守的大臣里有堵胤錫、熊汝霖、張名振、阮大鋮、馬士英、劉宗周、萬元吉等這些大臣在,卻也並不全是為了私利的。
就連劉宗周也從不承認自己是東林一員。
沉文忠以前是考中過秀才,但後來他主動棄了生巾下海做生意,只是生意失敗老婆跑了,他淪為乞丐,對於東林和復社他都沒什麼好印象,也沒太把自己當成讀書人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