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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肝膽相照

  宋橫江這一拳,固然是姜望想要看到的。


  但也打破了他的幻想。


  即使他是救了宋清芷一命的恩人,在得知了水底魔窟的秘密后,宋橫江也不可能放過他。


  一時間竟然陷入死局。


  宋橫江打死了庄承乾之後,也會順便打死他。而庄承乾若能逃脫,一樣會攻入內府,將他的神魂本源打破。


  他假裝上當,讓出身體控制權,躲入內府深處,正是為了以退為進,但現在很可能已經沒有進的機會。


  第一內府深處開拓的三千個房間,並不是他的堡壘,而更像是他的墳墓。


  他需要在那一刻來臨之前,找到破局的辦法。


  在死局裡求生,在不可能中尋找可能。


  但……還能怎麼辦呢?


  體內的庄承乾佔盡優勢,但對現世中的『庄承乾』來說,他也需要用盡一切辦法,以內府境的修為,從神臨境的宋橫江手下保住性命。


  所以他大喊道:「大哥,我是承乾!」


  拳止,潮聲歇。


  宋橫江的拳頭,懸停在『庄承乾』面門,而後緩緩右移,讓宋橫江渾濁的眼睛,得以與他年輕的眼睛,四目相對。


  『庄承乾』扯了扯嘴角,表情苦澀,聲音沉重:「大哥,是我。」


  宋橫江的表情里,沒有太多驚訝。


  事實上他也隱隱有預感。


  這處廢棄的水底魔窟,當年正是他和妹妹以及庄承乾一起發現的!


  是他們年少的探險經歷之一。


  如果說這世上除了他之外,還有誰知曉這裡,他實在也想不出其他人來。


  但他想不通的是,當年庄承乾的死,是他親眼所見證,絕無虛假。怎麼將近兩百年後,又能夠再次出現?是當年就未死,還是他掌握了什麼死而復生的神通?

  「你如何證明?」宋橫江問。


  『庄承乾』洗去年少的遮掩,滿眼滄桑,似乎沉浸在回憶中:「這處水底魔窟,是我們當年一起發現的。婉溪住的里窟,是我同她一起布置的。我出現在這裡,本身已經是證明。」


  「但我記得,我的義弟已經死了。」宋橫江說。


  他的聲音里,也有難以察覺的情緒波動。


  要說對庄承乾沒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畢竟他們當年是生死兄弟,情深義重。庄承乾死前的最後一次戰鬥,也是與他並肩。


  只是時間過了這麼久,他早已經接受庄承乾戰死的事實。如今驟然聽到他還未死,難免有些不容易接受。


  『庄承乾』澀聲道:「我是死了,但幽冥是白骨的老巢。我哪敢死?」


  他這話說得好像有些矛盾,但宋橫江完全能夠理解。


  『庄承乾』當年的確是戰死了,但亡魂不敢進入幽冥,因為幽冥是白骨尊神的老巢。在幽冥之地他不會有任何反抗機會,而白骨神必然會對他施以永世的折磨。


  所以他死了,但不敢真正死去。


  「當年我殺死谷漪,引得白骨降世。那一戰,大哥你身受重傷,我肉身崩壞,付出這樣慘重的代價,才打破了白骨神相,將祂逐回幽冥……」


  『庄承乾』講述道:「我壽數殺盡,卻不敢入幽冥,於是捨棄一半神魂,製造神魂一同崩滅的假象,而後借冥燭藏身。非是有意欺瞞大哥,實在是不敢讓白骨探知真相。」


  對於當年的戰鬥細節,能描述得如此清楚,庄承乾的身份已經不需要再懷疑。


  到了這個時候,宋橫江已經收回了拳頭,臉上的皺紋似又深了幾分:「既然是你,先前又為何騙我,說你是什麼姜望?」


  『庄承乾』看了一眼他身後的宋婉溪,眼神里滿是悲切:「我當年眼瞎,才娶了白骨聖女。以致於叫婉溪為白骨道所害,你也因為白骨神無望洞真……大哥,我哪有臉認你?」


  驟逢故人,宋橫江顯然也有些心神動搖,他緩聲問道:「你既然滯留人世,又怎會看著明啟身死,讓高羨變成如今模樣?」


  庄明啟正是庄承乾與宋婉溪的兒子,是庄高羨的生父。本性仁厚,治政以寬,謚號為大庄仁皇帝。


  庄承乾意外身死後,是他穩定朝政,安寧形勢。讓庄國從連年征戰的怪圈中走出,得以休養生息。這才積蓄了足夠後來庄高羨傾國而戰的戰爭潛力。


  可惜他英年早逝。


  史載是染重病而死。可病也不詳,醫也不詳,只是含糊帶過。其間的問題所在,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彼時宋橫江還在閉長關,以穩定白骨神留下來的傷勢。等他出關之後,一切都晚了。庄承乾和宋婉溪唯一的兒子已經身死。好在庄明啟活著的時候留下了子嗣,叫庄國不至於三代就絕嗣。


  『庄承乾』閉上眼睛,顯然不忍回想,但還是說道:「我連大哥你都不敢告知,又怎敢讓旁人知道我神魂尚在?冥燭本身力量有限,我的神魂亦殘缺未復,只能一直躲在封存的白骨秘庫里,一躲就是百年。明啟的事情我並不知情,高羨的成長我也未能參與。世人不知我,我亦對世人無知。」


  「是後來白骨道死灰復燃,楓林城主魏去疾自封存秘庫中取出冥燭,以誘白骨道教眾,我才得以重見天日。我不能讓白骨道的人發現我,單獨駕馭冥燭又不能恆久。實在進退兩難。」


  說到這裡,他低頭看了看現在所佔據的這具身體:「後來在這少年身上發現了白骨之種,我便借他轉移,藏於他的通天宮裡。」


  「你已經將他奪舍?」宋橫江冷不丁問道。


  「並非奪舍。」


  『庄承乾』苦笑搖頭:「這事說來話長。白骨重返現世之心不死,要在楓林城域製造陰謀,滅城以煉丹。我隱約感知到一些白骨道活動的痕迹,但礙於這少年的實力,無法得知更多,也做不了什麼事情。只能想辦法借冥燭傳他白骨遁法,暗暗影響他的意志,讓他得以在劇變之前救下清芷。也算是我這個做兄弟的,唯一能為大哥做的事情。」


  庄承乾說得有鼻子有眼,完全不似謊言。


  但姜望非常確定,他救下宋清芷,純粹出於本心。因為他當時並未特意去救宋清芷,而是在救安安的時候正好看到。救宋清芷是他生來就有的善良本性,但也只是順手為之。


  彼時的庄承乾,何時施加了什麼影響?

  卻又在此時,拿此事對宋橫江邀功!

  偏偏看宋橫江動容的表情,顯然很吃這一套。對於當年的生死兄弟,如何照顧保護他的女兒,他深信不疑。


  龜縮於第一內府里的姜望,無法揭穿庄承乾。


  但他敏銳地意識到,庄承乾對宋橫江並不真誠。他們並不如史書上所記載的那樣,親如兄弟,肝膽相照。至少庄承乾這一邊,不是如此。


  這讓他有了一些全新的想法,或許可以影響局勢。


  「至於這少年的身體……」


  『庄承乾』仍在認真地講述謊言,完全把姜望的故事改頭換面,但這個世上,的確也沒有誰比他更清楚姜望的經歷了。


  「離開庄國后,他在一次探險里為寶所迷,不聽我的勸告,執意爭奪。結果在爭鬥中被人殺死,彼時我的力量不足以干涉,只能看著他身死,被棄屍荒野。」


  「在神魂消散之前,他把這具身體交付於我。唯一的執念,就是要我殺了他的老師董阿。我也不能容忍朝廷有此奸臣當權,因此同意了他。」


  「後來辛苦修行,一路跋涉,其中艱難也不必再說了……」


  『庄承乾』嘆了一口氣:「最遠到了齊國,經歷不少故事,也慢慢尋回了一些力量。才算看到光明所在。對於之後的人生,有了一些計劃。」


  「這次回來庄國,一來是想到婉溪墓前看看,二來是懷念故土。三來……就是為了滿足這少年的遺願。幾經波折,終於殺死了董阿,讓此身少年的亡魂得以安息。我也終於能夠坦然使用這具身體,可以重啟我的人生。」


  「被杜如晦追殺時,我不願暴露身份,便躲在了此處。想來此地無人知曉,我也可以在婉溪的故居里獨自緬懷……」


  他悲傷的情緒一轉,變得又憤慨又愧疚:「沒想到後代子孫不肖,竟然已經忘卻了當年咱們兄弟之盟,仗勢強壓水府。大哥,我這……我實在慚愧!」


  自陳身份后最大的漏洞,就是他作為庄國太祖,為什麼要殺對庄國忠心耿耿的副相董阿,以至於引得庄國現任國相杜如晦追殺。


  但不等宋橫江發問,『庄承乾』就自然而然地補上了這個漏洞。


  承人舍,解人執,這是再應該不過的事情。


  如果說撒謊也有境界,庄承乾在這方面的層次,定然不會低於他的修為境界。至少也是當世真人級別的謊言大師。


  偽裝成姜望時是一套說辭,眼看姜望的身份不能保命之後,自陳本來身份,又是完全不同的一套說辭。


  而且完全融入自己的「新境遇」,乍聽起來仍然有模有樣,顯得真誠且極富情感。


  要知道,這還只是隨機應變的臨時發揮。


  若不是姜望就是他口中的『這少年』本人,說不定也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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