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君臣
新安城,庄王宮。
腳步踏在地磚上,有一種恆定的韻律。
顯示出腳步聲的主人,那超乎常人的定力與意志。
林正仁從那遠處的宮門外走進來,走到近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見過相國。」
烏髮簪成道髻的杜如晦輕輕點頭,只道了一聲:「陛下在裡面。」
既不疏遠,也不親近。
林正仁的餘光注意到,高高瘦瘦的傅抱松立在一旁,大概先前在跟杜如晦說些什麼,整個人站得筆直。
「人如青松孤且直」,是望江城城道院院長對他的評價。
林正仁心中有些不太舒服。
在他看來天賦平平、為人古板的傅抱松,功也不高,勞也不重。偏偏還總是自命不凡,一副舉世皆濁我獨清的樣子。也不知走了什麼運,先是國院祭酒,再是國相杜如晦,排著隊似的,接連對其另眼相看。
但這種不舒服全然不會顯在面上,他甚至還特意轉過去,對傅抱松親切地笑了笑。
傅抱松低頭還禮,不發一言。
客氣屬於禮,疏離緣於心。
其人尚學不會他林師兄的表面工夫,雖然從未在背後說過林正仁不是,當面卻也沒辦法親近起來。
林正仁往裡走,不經意間掠過杜如晦那平靜卻深邃的眼睛,迅速避開以示恭敬。
但心裡卻在想——
這老狐狸,看沒看出來,祝唯我的叛國,其中有自己出的一份力呢?
雖則他篤定是不可能有證據的事情,然而身為相國,在很多時候,杜如晦並不需要證據。
心裡想著這些事情,腳下未停,依舊以固有的步調,慢慢走遠了。
待林正仁走遠,杜如晦掃了傅抱松一眼,故意問道:「他是你在城道院的師兄?」
傅抱松躬身應道:「是大師兄。」
「你怎麼看這個人?」杜如晦問。
傅抱松再次躬身:「抱松無知人之智,無識人之明,實在不足以評價他人。」
杜如晦望向遠處,庄王宮的上空,光色並不明艷:「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惡。你不肯言說,想是人有瑕、性有惡?」
「抱松絕無此意。」傅抱松一拜到底,很認真地道:「還請相國大人不要這麼說。」
杜如晦在心中嘆了口氣。國院祭酒和望江城道院院長,都極力舉薦這年輕人,他也認可此人的根性,但未免太古板了些,失之圓潤。
現在的庄國,需要什麼樣的人呢?
心中有千般考量,面上卻是笑了笑:「端方君子,真叫本相不忍相欺啊。」
庄國的人才儲備,是庄庭現在必須要考慮的事情。一個愈發強盛的庄國,需要前拓者,也需要後繼者。庄國的實力已經通過國戰展現,未來需要體現的是潛力。
要增強在道屬國中的影響力,以抗衡秦、荊的壓制,甚至是對抗景國的不滿……這些種種,都需要讓人看到未來。
黃河之會,就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機。
所以才有了庄高羨一一召見國內青年俊彥,親加勉勵。
身列國院六傑之一的林正仁,毫無疑問是整個庄國最頂尖的年輕修士,又有在庄雍戰場上的活躍表現,自然在這次召見的範圍內。
穿過兩側肅立的宮衛,走進空曠的大殿里。
庄國之主端坐龍椅,自上方投向一片陰影來。
林正仁平靜地走上前,以道禮相見:「國院弟子林正仁,拜見陛下。」
庄高羨微微眯起眼睛。
本來他不需再考慮人才的後繼。
祝唯我的表現足夠耀眼。
那是一個毋庸置疑的天驕,是他和杜如晦一致看好的年輕人。
唯一的缺點,大概就是驕傲。
但越是驕傲的人,越好把控。
他本也不需要祝唯我在未來掌權,只需要其人成為庄國最鋒利的長槍,成為庄國的一面飄揚旗幟。
對於祝唯我,他自認已經是極盡恩寵。
就連傾國而戰的關鍵時刻,他都聽從杜如晦的建議,把祝唯我留在國內,以他為國戰萬一失敗的火種。
在賀拔刀戰死後,他甚至已經決定把拱衛庄都的白羽軍交給此人!
可祝唯我卻棄他而去,背國而走。如此深負皇恩!
什麼草芥,什麼寇讎。
他恨不得親手捏死此子。
但事情已經發生,再怎麼憤怒也無法挽回。
身為一國之主,他必須要往前看。
董阿生前最看重的年輕人是黎劍秋,隱隱視其為火種。鎖龍關戰場上最亮眼的勇士是杜野虎,走古兵家的修行路,持勇猛之心,踏兇險之途。
這兩個後起之秀都很不錯,但他們都出身清河郡楓林城域。
庄高羨本不會覺得這有什麼,大可君臣同心,一起向白骨道討要說法,就如之前清剿白骨道時所做的那樣。但祝唯我叛國之時的那一句——「楓林舊事,必不肯忘。」
在他心裡紮下了一根刺。
儘管杜如晦已經妥善處理,聽到這話的人都不會再外傳。
儘管楓林城域的事情,不會有什麼證據存在。
但是對於楓林城域出身的人,他難免有了一分審視。
這些人里,會有第二個祝唯我嗎?
那個殺死董阿的人,到底是誰?
而林正仁……
祝唯我叛國那日,林正仁亦在新安城。望江城域與楓林城域相鄰,林正仁會不會也知道了些什麼?
「事情你都知道了?」庄高羨在龍椅上問。
本來身為國主,內心對於這次召見的所有年輕修士,他都有一個大致判斷,但不會讓任何人看出他的真實喜惡來。
但祝唯我叛國這件事,他畢竟無法釋懷,因而忍不住偏離了本來的談話構架,還是問了這樣的問題。
林正仁心中一緊:「臣不知陛下所問何事。」
庄高羨的聲音難見喜悲:「應該你知道的,不該你知道的,都問。」
國君可以含糊其辭的問,臣子卻不能含糊其辭的答。
因為一個不小心,就是欺君。
林正仁額上見汗,迅速地權衡過利弊,咬咬牙,終是道:「臣,略有猜測!」
庄高羨於是知道,林正仁果然清楚了楓林城域覆滅的真相。
他是如何知道的呢?是基於跟祝唯我同樣的原因嗎?還是從祝唯我叛國一事做出的猜測?
不過這已經不那麼重要。林正仁只要稍微有點腦子,就一定只會承認后一個理由……
庄高羨擺擺手,屏退左右。
「有個問題,出朕之口,入你之耳,不得有第三人知。」
他淡聲問道:「望江城離楓林城並不遠,林正仁,你難道沒有兔死狐悲之傷嗎?」
以庄高羨的修為,的確也並不需要護衛。
只剩兩人單獨相處,林正仁反而感受到了更大的壓力。
尤其是……面對這樣的問題。
但他沒有太多思考,此時遲疑即是過錯。
他果斷拜倒在地:「臣不知何為兔死狐悲,只知為何國在家前!國不存,家焉在?為成大業,何計犧牲!」
「哪怕是……」庄高羨難得的笑了,也不知是欣慰,還是諷刺:「犧牲你?」
林正仁重重叩首。
超凡修士本不必叩首,但他這一下仍然叩得響亮非常。
「天佑我庄,出此不世雄主。為大庄萬世之業,臣情願肝腦塗地,又何惜百死!」
忠心赤膽,響徹王殿。
好個君臣!
……
……
……
……
ps:新的一卷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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