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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飲甘

  宮苑深深,長空無雁叫。


  空曠的天穹和連綿的宮殿,在視野里無盡地鋪開。


  一路馬車轉轎再步行。


  行走在荒涼的地磚上,有雜草生於隙。


  白衣國侯路過了青石宮。


  青檐結蛛網,紅瓦麻雀飛。


  在齊宮盛景里,這是凋落的一角。


  丘吉在前面解釋道:「您與武安侯的決鬥,越少人知道越好……雖然已經瞞不住。」


  入宮的路有很多條,他在解釋為什麼走這裡。


  重玄遵並不在意。


  他還未醒酒,不妨讓這個世界再迷惘一陣。


  當今天子御極已五十八年,在這五十八年裡,他的意志始終籠罩這片天空。劍鋒所指,萬軍所踏。目之所及,億萬民心所向。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會順他的意。


  人們口稱聖天子,而心不同。


  譬如青石宮姜無量一意主和,譬如重玄明圖拒絕領軍,譬如樓蘭公於明地舉叛旗……


  但無一例外,所有忤逆天子意志的,最後都沒有好下場。


  無論你是勛爵之最,抑或絕世帥才,甚至國之儲君。


  歷史一再證明了當今天子的正確。


  歷史也一再地詮釋了,要如何才能贏回天子之心,如何才是面對當今天子的正確選擇。


  譬如重玄明圖赴海自解,重玄雲波暮年披甲,重玄明山戰死沙場,重玄褚良一戰成凶屠……及至重玄勝謀定東線,重玄遵縱橫夏土。才有了那一句「護國名族,榮耀將門,是謂重玄!」


  但這個世界之所以波瀾壯闊,恰是因為每個人都不一樣。


  姜望是姜望。


  他不是樓蘭公,不會等到羽翼豐滿、足以擁兵叛國之時再離開,甚至於要帶走自己在齊國所擁有的一切,裂土為明王。他卸甲卸冠卸印,放棄自己贏得的一切,孤身請辭。


  他也不是姜夢熊。成不了大齊軍神,不僅僅在兵略上不能成,在具體的選擇上也不能成。哪怕朝野之間,都對他有很大的未來軍神的期待。


  很有趣。


  重玄遵只覺得這個世界實在是太有趣!

  他總是一眼可以看到前路,故而對意外十分歡喜。


  他放任醉意,也放任疏狂。


  他現在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天子的表情,迫不及待想看看姜望的力量。


  但他的腳步依然散漫。


  越是有趣的風景,越是要慢下來觀賞。


  他和丘吉並不多說一句話,只有靴子在石磚上敲響。一前一後,好似禪音。


  路再長,終有盡頭。


  宮苑再深,終究得鹿已在前,韓令在宮門外。


  丘吉宮前止步,行過禮便要離開。


  「丘公公就在這裡候著吧。」韓令出聲道:「之後還要你送冠軍侯回去。」


  丘吉於是頓步,微微頷首,表示服從。


  內官所有的權力,皆出於天子。


  天子賞官賞爵,都需要功勛。再欣賞一個人,這人也必須要有足以匹配勛名的實績。再厭惡一個人,也不能無罪而罰。這是一個健康的朝政體系的必然。


  但內官則不同,宮城之內,是天子家事,但憑喜好,一意榮貶。


  只要有一事順了天子的心,即刻飛黃騰達。


  然而在大齊宮城裡,真正的聰明人,絕對不會主動靠近天子……因為那是韓令的位置。


  此時日頭已經升起。


  韓令站在宮檐垂落的陰影里,低頭向宮內彙報:「冠軍侯已經來了……」


  重玄遵接著便聽到天子的聲音——「滾出去。」


  緊接著他便看到大齊武安侯,哦不,庶民姜望,「滾」了出來。


  確實該說是庶民,因為此戰之後,無論勝負,此人都不復國侯。


  他的狀態倒是還好,面上沒有什麼表情。


  從高闊的宮門下走出來,整個人執著而篤定,從陰影之中,走到日照之下,步履還是有幾分瀟洒。


  霸國之尊、王侯之貴,名、權、勢,皆是當代弱冠男子之最,九死一生才贏得的那麼多,說放下就放下了……當然瀟洒!


  做一個對自己而言有百害無一利的選擇,以神臨修為、羽翼未豐的狀態去迎接此前隱沒在大齊陰影下的風雨。他此前因為大齊而對上的平等國,因為黃河首魁而得罪的鏡世台,陽國殘黨,夏國餘孽,妖族之忌,海族之恨……諸如此般種種,竟然什麼也不想。從踏出殿門的這一步,乃至於此後每一步,都要直面生死之危,而竟還能如此篤定,如此堅決……的確瀟洒!


  重玄遵於是明白,得鹿宮前的廣場,就是他們廝殺的道台。而大齊天子,好像並不打算出來。


  誠然以天子之修為,坐在宮內宮外,並不影響對這場戰鬥的審視。但他就沒辦法捕捉天子的表情了……殊是遺憾。


  姜青羊又似是個木頭刻的人,慢慢地走到對面去,臉上愣是不顯露半點情緒。


  「冠軍侯……」韓令恭敬地喊著,走近前來,小聲地為重玄遵講述這場決鬥的規則。


  隨著韓令的講述,他眼中的醉意也一點一點褪去。一雙漆黑髮亮的眸子,像是被水洗過,成為嵌在這如棋之人世里,不可被忽略的黑色棋子。


  子落棋枰斬大龍。


  「臣有奏!」重玄遵靜靜聽完韓令所講述的規則,直接大袖一揮,拱手拜宮。


  「講。」齊天子的聲音低沉,威嚴壓抑,好似山雨即來,將有雷霆之怒。


  得鹿宮的太監宮女們大氣都不敢喘。


  而重玄遵自顧自稟道:「臣……請斬姜青羊!」


  丘吉腳步一顫,韓令愕然。


  齊國這一代的天驕,還真是個個出人意料!

  姜望緘如石塑。


  得鹿宮裡天子的聲音只道:「理由。」


  「必輸的戰鬥,沒必要開始。」重玄遵雙手一張,大袖飄飄,此刻他的散漫、他的隨性,全都一掃而空,隨酒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冠蓋京華,勢滿臨淄,是無與倫比的自信:「我無憾而至神臨,已近兩年矣!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自縛手腳,與我同境而戰。」


  「大膽!」韓令連忙站出來呵斥:「冠軍侯的意思,難道是說這場決鬥在浪費你的時間嗎?」


  重玄氏乃千年世家,頂級名門。如今更是一門三侯,煊赫臨淄……但這些都不是重玄遵的底氣。


  他的底氣來源於他自己。


  此刻看了韓令一眼,只是淡淡地說道:「我乃大齊國侯,勤於修業,手不釋卷。時間何等寶貴,豈容虛耗?如果只要一個確定的結果,倒不如直接殺了他!何必讓本侯多費一番手腳?」


  聽到「勤於修業」,剛剛把他從酒舍里找出來的丘吉不免垂眸。


  聽到「手不釋卷」,韓令都眼皮直跳。


  但天子的聲音只道:「冠軍侯意在如何?」


  「允他殺我!」重玄遵直接道:「伐夏一戰也近兩年,我與姜望不曾見生死。若要我拔刀,切磋難以止渴,決死方能飲甘。」


  他看向姜望:「我也想看看,是什麼讓姜青羊目空一切,竟覺得自己,可以後來居上?」


  姜望張了張嘴,有心解釋一下,這場決鬥完全是天子的安排,他全無半點自主。但想了想,還是一聲未發。


  而在片刻的沉默之後,天子只道:「准!」


  「清場!」韓令適時吩咐:「所有人全部離宮!」


  太監宮女低頭魚貫而出,得鹿宮的大門緩緩關上,丘吉也守在門外。


  整座得鹿宮,除開正要生死對決的兩人,只剩下韓令和天子而已。天子在宮室內,韓令在場外。


  這場決鬥並沒有太多觀眾,儘管無數雙耳朵,都擁擠在宮門外傾聽結果。


  「當我走上台階,決鬥開始!」韓令說著,後退一步,直接站到了得鹿宮的廊柱邊。


  就在他這一步落下的同時,天地之間起劍鳴!


  這世上沒有誰能比姜望更深刻地感知重玄遵的強大,他曾在試劍天下、立成四樓、得悟真我之後,於萬軍陣前,被日輪砸到了地底,錯失伐夏先鋒一職。


  彼時他已傾盡全力,的確是找不到任何機會。重玄遵佔得一先,就絕不放手,壓了一線,就壓得極死。


  他這一路走來,廝殺無數,不乏以弱勝強,不乏絕境得勝,不乏死中求生。唯獨有兩個人,是在正面對決中,讓他深刻地感受到,即便實力相近,也會戰鬥艱難。


  這兩個人的戰鬥才情,都是當世絕頂。心性意志,全無破綻。


  一個在楚國,名為斗昭。


  還有一個,就在眼前。


  今日這一戰,於他是生死之戰。


  誠然他是剖心剖膽,叫齊天子給了他一個全身而走的機會。但他若不能把握,不幸死在這時,也就死在這時了。


  重玄遵出於驕傲也好,出於惺惺相惜也好,幫他解開了束縛,給了他真正公平對決的機會。但重玄遵無論如何都不會死,甚至天子都會親自看顧。


  就如天子所說,他是大齊國侯,而你姜望不願再是。


  於姜望而言,這隻代表一件事——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解放自己,真正展現自己全部的殺力。


  他必全力以赴!


  真正用自己的劍,行自己的道!

  韓令靴子踏上台階的時候,也是他出劍的時候。


  青衫已絕雲翳去,劍鳴雄徹齊王宮!

  此聲劍鳴一響——


  轟隆隆隆!


  天穹頓時密布雷雲,一道道恐怖的雷柱,鋪滿了整個廣場,一時成林!

  雷光如蟒擊地,清洗了重玄遵所有的騰挪空間。


  而他只是往前一步,踏進了太陽神宮。


  這降外道金剛雷音重玄遵早已見過,不意今日能磅礴如此……但也不過如此!

  面對他重玄遵,姜望豈能以舊招爭先?


  令他在意的,是姜望正面斬來的這一劍。


  琉璃瓦、黃金磚,白玉築雕欄,明珠照神王。


  輝煌宮殿在雷網之中穿行,神光與雷光對照。


  重玄遵負手立身於神宮,髮絲輕舞,寒星般的眼眸如棋盤落子,直接嵌入姜望的眼睛!

  瞳術,星羅棋布!

  素知武安侯瞳術超群,今日試之!


  姜望的一雙眸子,已經徹底轉化為赤金。在轟鳴的雷光之下、輝煌的神光之外,依然如此顯眼,散發著不朽的、明耀的光。


  但是在這赤金色的周圍,出現一團一團的黑,彷彿棋盤上的弈局。赤金之子唯有兩顆,漆黑之子卻是無限。


  不朽之光被迅速地絞殺!


  姜望輕輕一轉眸,並不理會那迫近的森森殺機,而是在已成星羅的棋局裡,再去尋找重玄遵的眼睛。


  赤金色的瞳孔里,有一顆晶瑩剔透的念頭,輕輕旋轉。


  此前棋子縱有千萬顆。


  一眼念塵,夜空尋星。


  找到了!

  朝天闕降臨!

  轟轟轟轟轟!

  古老尊貴的天闕,駕臨重玄遵的神魂世界。


  姜望所看到的世界是如此廣闊,宇宙無垠,星空夢幻。高大神秘的蘊神殿,坐落在宇宙中央。


  但朝天闕一推開,一輪烈日正當門。


  一道璀璨無比、金光旋照的身影,自那烈日之中踏出來。眉眼依稀,能見風華。


  重玄明圖赴海之前,將一身所學,盡錄於宗祠。


  這就是他親創的靈識殺法,天敕武靈相!

  專意於靈識爭殺,所向披靡,非神臨之境不得成。


  此刻重玄遵自往門前走。


  神王臨世,白衣掛鋒。


  五光十色的佛掌探出來,六欲迷離,將墮一切。


  重玄遵只是一抬手,雪亮刀光似銀河!

  刀光之瀑生生將六欲佛掌撞回天闕中。


  重玄遵提刀欲橫門,門后浮光一掠,出現了六欲菩薩的臉!

  姜望寶相莊嚴,光轉六欲,眸中卻是跳出來一朵金色的焰花。


  三昧之神火!

  三昧真火乃是姜望第一個摘下的神通,伴隨著他一路成長,從那個拔劍站在重玄勝身前的孤膽少年,長成為今天的人族英雄。


  是走南闖北、東征西戰,荒漠禍水迷界妖界這般一路殺過來,見真妖見天妖見超脫見眾生,知見不斷彌補之後……感受世情之三昧,咀嚼紅塵之苦楚,而得開花。


  同樣的神通,在不同的人身上有不同的表現。


  在姜望這裡,這道神通的核心即為「三昧」,乃是萬事萬物的要領、真諦。


  開花之前求於外,開花之後求於內。


  若以姜望現在的知見來解釋,便是「廣聞」與「我聞」。


  已見人世之三昧,再返觀本心之三昧。


  也正是如此,才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真,明確自己的前路。


  心者君火,亦稱神火也,其名曰上昧。


  此刻姜望在神魂的戰場上,點燃三昧之神火,靈識力量得到了無匹的滋長。


  他的靈識顯化之身,由此有了越出門戶,硬撼天敕武靈相的資格。


  他也真箇踏過了門檻!

  如果說朝天闕是壓制了重玄遵的神魂世界,抹平了重玄遵的主場優勢。


  三昧之神火,則是讓姜望探知神魂的真諦。


  靈識力量的膨脹發生在一瞬,就在這個瞬間,姜望前腳踏出古老石門,一掌橫握刀鋒!反手已將這天闕倒拔起,極其蠻橫的、當頭砸向重玄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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