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二月初二
二月初二,龍抬頭。
宜祭祀、動土、上樑、訂盟。
龍宮宴開。
……
在黃河河段上半段,天馬原所俯瞰的範圍里,深入長河水底九萬丈。一座恢弘的宮殿,終於分開濁浪,揭開時間和空間交織成的帷幕,抬到人們眼前。
它秉持了古老的建築風格,高大、壯闊、雄偉,庭柱如天柱,宮門如天門。
宮牆以巨大的半透明的水晶方磚壘成,往上看不到頂,往左右望不到頭。以長河之浩渺,都讓人擔心無法容納它。
牆身有斑駁的時光痕迹。那不是十年百年的風化,不止是千年萬年的吹拂,而是一個大時代又一個大時代的翻篇,時代的浪潮捲走了過去的一切,只留下那抹不掉的烙印。
它是遠古時代的活化石,本身即是歷史!
姜望現在就站在長河龍宮的宮門外,彷彿來到了那個妖族天庭至高無上、龍族自謂在天庭上的時代。
眼前隨處可見誇張的龍族紋飾,萬頃波濤就在頭頂,還能看到大魚游過。但似乎已在另一片時空,可望不可即。
時間具有怎樣的偉力呵!
把這般造物的奇迹,也抹去了華采。
曾經這裡至少生活著數以千萬計的生靈,才能讓這樣宏偉的建築看起來不那麼的空。
現在一眼望去,盡皆寥寥。
據說長住在龍宮裡的水族數量,已不過萬。
就好比偌大的湖泊里,只放游幾尾蝌蚪。不管怎麼瞧,不管它們如何活潑,都難免空曠冷寂。
萬里奔騰的濤聲很是遙遠,身在長河之底,反倒未有起伏。
頗似「激雷環身,可飲閑茗」。
帶在身上的龍宮宴請柬放出華光,宣稱貴客的到訪。
一名額間有一塊橫骨、看不出種屬的男性水族,穿著古老時代的材質特殊的長袍,以符合龍族禮儀的行雲儀步,迎出宮門外:「龍宮侍者平慶,奉龍君玉令,迎姜望先生、凈禮大師入殿。」
當然,若真要論古禮,這名龍宮侍者踏行雲儀步,本身即是不合禮儀的行為。
行雲儀步是龍族專門迎接貴客的步法,行走之間帶起流雲,飄逸瀟洒而又不失端莊。非龍族不得行。
而眾所周知的是……長河龍宮裡,只有一尊真龍。
龍宮宴宴請天驕,凈禮當然列名其間。懸空寺還有一個降龍院的凈海,也收到了請柬,不過凈禮既然出發,他也就沒必要再來。
凈禮不可能不跟姜望一起走,他要看著師弟呢。
也是第一次拜訪長河龍宮,瞧著哪哪兒都新奇,一見龍宮侍者來迎,便激動地揮手:「師弟,走哇!」
姜望卻沒有動:「不著急,我再等一等。」
「等什麼?」凈禮是個充滿好奇的和尚。
「等人。」
「等哪個人?」凈禮打破砂鍋問到底。
姜望微笑道:「小聖僧,不如你先進去幫我探探路,我等會過去找你。」
「那還是算了!」凈禮使勁搖頭,咧著嘴道:「我要陪你一起等。」
這時候默默等待他們的龍宮侍者開口了:「這扇門開啟了時空投影,諸位貴客進入龍宮的時空並不一致,在這裡是等不到人的。」
是說怎麼這偌大的宮門處,只有他和凈禮兩個呢,還以為是來得太晚。
姜望倒也並不尷尬。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宮門外,看了一眼遠處,他感覺到此時此刻在某個時空里,也有人在等他。
這種感覺,很寧靜。
「那就有勞侍者帶路了。」他說。
「您客氣。」龍宮侍者平慶走在前方,引導著兩位人族天驕進入龍宮。
三個身影行走在龐巨的國度,如螞蟻爬行在古老的神殿。
凈禮自有他的重點,他追著問侍者:「進來的時空不一樣,我們怎麼在一起吃飯呢?」
平慶很有耐心地回答:「只是入口的時空不同,這樣是為了保護龍宮,也是為了保護龍宮所停駐的河段。入殿之後的時空是一致的。」
凈禮又強調道:「我吃素哦。」
平慶道:「為您準備了素食。」
就這樣在凈禮一個又一個的問題里,穿過偉岸如天拱的宮門,走過了矗立著種種龍族石凋的廣場,經過橫跨星河的拱橋……
來到了一處大殿。
此殿以星空為穹頂,以各個時代不同的浪濤為地磚。四方無壁,無限寬廣。與其說是一座大殿,殿中更是一個世界。有無限璀璨光輝,無窮浪漫幻想。
姜望首先看到一位清麗無雙的女子,立在進門后的不遠處,正背著雙手,無聊地看著地磚上的圖桉。
她的側臉不能說是精緻,而是玉刻霧描,渺如仙景。
今日穿著一身雲白色的中性長衫,用一隻玉冠束起長發,發尾簡練地垂在身後,有一種翩翩濁世女公子的味道。
她自然是葉青雨。
來之前是通過信的,他們約好了在宮門外會合,一起見識見識這龍宮宴。
姜望看著她的時候,她亦剛好側過頭來。
那雙眼睛呀,溫柔又寧靜,清澈又盎然。
一縷額發拂亂了秋波,秋波中青衫的倒影也有些搖晃。讓人的心兒,也隨著悠悠然。
姜望說道:「他們說在宮門外是等不到人的。」
葉青雨莞爾一笑,是清澗流水叮叮冬:「我一開始不好意思說我在等人,就說我看看風景,後來看了很久了,我就問,欸,怎麼沒有看到其他人?」
兩人便都笑了起來。
凈禮這時候才從對這座大殿的嘖嘖稱奇中回過目光來,很驚訝地看到師弟竟然跟一個女的聊起來了。
他不動聲色地湊了過去,睜大慧眼,豎起靈耳。
竟是何方妖孽?!
葉青雨被這鋥光瓦亮的光頭晃了一下,笑意溫柔地道:「這位想必就是小姜常跟我提起過的懸空寺琉璃佛子,凈禮小聖僧了!」
她知道苦覺和凈禮這對師徒對姜望非常好,以至於她現在對整個佛門都很有好感。遊方和尚來到雲國,就沒有餓著肚子離開的。
凈禮睜著無辜的眼睛:「你是誰呀?我師弟沒有跟我提起過你。」
姜望杵在中間,趕緊來介紹:「這個呢,是我的好朋友,懸空寺凈禮。這位呢……也是我的好朋友,凌霄閣葉青雨。大家一回生二回熟,多聊幾句就認識了,哈哈。」
葉青雨笑著道:「凈禮小聖僧是佛家高人,講究一個四大皆空,想必是不耐煩閑聊的……我方才好像看到了須彌山的普恩禪師,小聖僧要不要去看看,討論一下佛法?」
「沒什麼好討論的。」凈禮大大咧咧地道:「我師父說了,佛門正統在懸空,懸空正統在三寶,我才不去跟那些旁門——」
他忽地一擰眉:「你剛才說,普恩?」
這個名字好耳熟啊。
是不是師父讓自己以後遇到了就暴揍的那一個?
「是的喲。」葉青雨道。
凈禮心思純粹,向來想到什麼就做什麼,馬上開始擼袖子:「在哪邊?」
葉青雨指了個方向,他頓如脫韁野馬……被姜望一把拽住。
「這宴席還沒開始呢,你別隨便跟人打架啊。先不說龍宮歡不歡迎,你留著點勁兒在後面切磋,一邊打架一邊賺彩頭,豈不是划算嗎?」
凈禮滿眼佩服:「師弟好聰明啊!」
葉青雨暗道可惜。
但這和尚眼珠子一轉,又拿出一隻斗笠,戴在頭上:「我先偷著去觀察觀察。」
他凈禮可不笨!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套麻袋打悶棍怎麼不得先踩個點?
無須葉青雨多費心思,他鬼鬼祟祟地便去了。
這種觀察方式,很難不被別人觀察。
但姜望也由著他。
這時候可不是擔心凈禮的時候。
姜某人看著小聖僧的背影,若無其事地道:「你知道的,他是一個和尚,有些事情我不可能跟他聊……」
「有些事情……是什麼事情?」葉青雨歪過頭來,看著他的眼睛。
「那什麼……」姜望在貧瘠的詞語窪地里,努力組織著措辭。
葉青雨在天驕雲集天下盛會的龍宮宴一角,步步緊逼:「什麼?」
忽然一聲大喝,把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姜望!」
許象乾頂著愈發亮堂的額頭,在殿內一個比較顯眼的位置站起身來,用力地招手。
聲音之喧嘩,引得殿中人人側目。
今日能來長河龍宮赴宴的,哪個不是天驕?哪個沒有點身份?大家都是坐下來,三兩熟人聚在一起,小聲說話。似這般鬧騰的,還是少見。
當然,『姜望』這個名字,也是引起關注的重點。
站在許象乾身後的照無顏,不著痕迹地往邊上挪,大概也很不想跟他被歸為一類。
他自毫無所覺,仍然高聲:「趕馬山雙驕今日在此重聚,這一回的龍宮宴,含金量有了!」
龍宮宴是一人一席制,倒不會說大家一起圍坐吃大桌飯。
尚未到正宴之時,龍君還未出場,賓客也沒到齊。
殿中擺著許多張食桉,此時堆放的都是各類珍奇水果。
穿著各個時代不同風格禮服的龍宮侍者,立在水晶柱旁,等待賓客隨時的傳喚。
許象乾煩人歸煩人,也多少有一點丟人,但能在這裡遇到他,姜望還是很開心的。
所謂他鄉遇故知,人生一大樂事。
當即對葉青雨做了個一起的手勢,大步迎上前去,滿面笑容:「叫這麼大聲,我以為你練的獅子吼!」
許象乾好似聽不懂這委婉的提醒,或者說他壓根沒聽姜望說什麼,哈哈大笑:「我確實是睡一覺就神臨了,確實很簡單啊!」
「你們什麼時候離開的雪國?」姜望笑著問。
「是的,我去年成的神臨!唉,平時不用功,蹉跎了歲月啊。我師父常常說,我這麼好的天賦,給我真是太浪費了!」許象乾嘆息著,又左探右看:「欸?李龍川晏撫重玄勝他們呢?」
不等姜望回答,他又重重一嘆:「唉,也是。龍宮宴也不是誰都請的。畢竟他們都還沒神臨嘛。」
姜望忍一忍二不忍三,豎掌攔住:「好了好了,再說就不禮貌了。」
許象乾雙手伸出來,親密地握住這隻豎掌:「跟往日的好友距離越拉越遠,非我所願,姜兄,我太孤獨了!也只有你能理解我!遙知兄弟神臨時,舉目四望少很多人!」
葉青雨本來是想跟姜望的好兄弟打聲招呼的,但跟著走過來之後,愣是插不進一句話。
話真密呀!
這兩人各聊各的,竟然還能聊得這麼開心。
不愧能成朋友!
姜望使勁把手抽出來,不肯再繼續一覺神臨的話題:「介紹一下,這位是凌霄閣葉青雨。」
許象乾認真地看了一眼,略想了想,勐然拍手:「我知道!觀河台和你握手的那個嘛!當時還戴了面紗!」
又擠住了聲音,很是造作地模彷道:「恭喜你呀,天下第一。」
葉青雨並無羞赧,大方地笑道:「也恭喜你呀,你睡一覺就神臨,真的是很天才呢。」
許象乾給了姜望一個狠狠讚許的眼神,才對葉青雨擺擺手:「虛名,虛名,我不愛提這個。」
轉又一個大退步,退到了照無顏旁邊,很是熱烈地道:「姜望就不用再介紹了,主要是跟青雨姑娘介紹一下——這位是龍門書院照無顏。」
介紹完他還咧嘴一笑:「你們懂的。」
姜望見照無顏一臉嫌棄卻也並未反駁,一時眼神里有些真切的佩服。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從懷島一直追到雪國,還真叫這廝「逑」到了?
私下裡他要笑罵許象乾癩蛤蟆吃到了天鵝肉。
此時卻是認真地道:「照姑娘學貫百家,象乾兄真誠熱烈,兩位確是良配!」
照無顏輕輕頷首,以為謝意。
許象乾則笑得牙花子都露出來了,擺手道:「什麼良配不良配,還沒正式定親呢!咱們儒家子弟,講個『禮』字,不可私訂。我已給我老師去信,他老人家會選個好日子,去龍門書院幫我提親。」
照無顏有些驚訝地看著他:「什麼時候的事情,我怎的不知?」
「你現在不就知道了嗎?」許象乾快樂極了:「我這不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嗎?」
照無顏是個非常有主見的人,向來不喜這種被安排的感覺,但看到許象乾笑得皺巴巴的樣子,忍不住也跟著笑了。伸手掐了他一把:「驚喜什麼呀。你凈會自作主張!」
「錯了錯了!我知道錯了!」許象乾嘶嘶地喊疼:「下回換你來行不?你讓你老師去青崖書院向我提親!」
照無顏手上更重了:「你哪來這麼大臉!」
平日里澹然大氣的照無顏,耍著小女生一樣的小脾氣。平日里不著四六的許象乾,怪模怪樣的洋溢著幸福。
在這長河龍宮裡。
也在他們過往經歷的點滴歲月中。
姜望笑眼溫和地看著他們,在本該風起雲湧的地方,感到一種寧靜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