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食腐者們
路明非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看了一眼手裏的火車票,抬頭望著芝加哥火車站教堂般的穹頂。
??天之驕子、留學新人路明非攜帶全部出國裝備,獨自搭乘美聯航班機,跨越大洋,降落在芝加哥國際機場,按照諾瑪給的行程安排,他將在芝加哥火車站乘坐cc1000次快車前往卡塞爾學院。
??“真想親自送你去學院啊,不過我還得飛一躺俄羅斯。”古德裏安教授在電話裏惋惜地說,“不過別擔心,諾瑪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那天的直升機並不是來接路明非去學院的,而是某位混血種家長來覲見她的君主的。被忽悠道的諾諾轉身忽悠成功了路明非,讓路明非白白期待了一小時。
??諾瑪委實是個出色的秘書,三周之後一個極大的信封袋送到路明非手上,從護照到行程單,一應俱全,附送一份《卡塞爾學院入學指南》。
??“cc1000次快車?沒有聽說過……也許是什麽支線列車?不過你說的編號不太對……新版的列車時刻表裏包含車次的一切信息,再去查查吧……車票好像是真的,可是真的不知道有這班列車。”這是不同的值班人員給出的答複。
??列車時刻表中,沒有這趟快車。
??“這就很麻煩了。”路明非有些頭疼。
??上帝應許摩西說,你去迦南,那裏是留著蜜與奶的樂土,並給他一份地圖。摩西以神力越過浩浩蕩蕩的紅海,擺脫埃及人的追捕,九死換生,看見前麵的路標上寫著“去印度”、“去中國”、“去日本”,就是沒有“去迦南”,路標下的警察叔叔說,“迦南?不曉得,沒聽過!”
??“one dollar, just one dollar…”有人在他背後說。
??在美國這是句典型的討飯話,要一個美元,和中國古代乞丐唱的蓮花落一樣。
??他扭過頭,看了一眼背後那個高且魁梧的年輕人,埋在絡腮胡裏的麵孔倒也算得上是英挺,燭火般閃亮的眼睛寫滿渴求,墨綠色的花格襯衣和拖遝的灑腳褲不知多久沒洗換了。在美國這地兒遇見這樣的乞丐不容易,其他乞丐都穿得比他像樣兒點。
??“中國人?”對方察覺了路明非的國籍,立刻換用一口流利中文,“大爺賞點錢買杯可樂吧,我真不是乞丐,隻是出門在外丟了錢包。”
??中英乞丐的切口你都那麽熟,還敢說不是專業乞丐?路明非想。
??“芬格爾·馮·弗林斯,真不是乞丐,大學生。”年輕人為了證明自己的身份,從背後的挎包裏掏出了字典般的課本。
??看起來頗有些年頭的課本上,用英文混合拉丁文寫著書名,路明非似乎曾在什麽地方看過這種文字。
??他在卡塞爾學院的入學文件上看過這種寫法。
??“你是等學院的快車嗎?”路明非問。
??雙方各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磁卡票來,一模一樣的票,漆黑的票麵上用銀色繪著枝葉繁茂的巨樹花紋。
??“我是新生,路明非。”路明非伸出手去,想表示友好。
??“親人呐!可算能找著一個美元買可樂了。”芬格爾一把抓住路明非的手。
??你那雞窩一樣的腦袋瓜子裏除了可樂就沒別的了麽?路明非想。
??“兄弟我很欣賞你,你看起來很有義氣!”芬格爾四仰八叉地坐在長椅上,大口啃著三明治,喝著路明非的可樂。
??“師兄,你幾年級?”路明非問。
??“八年級。”
??“八年級?”路明非被可樂嗆著了。
??“哦,其實是四年級,隻不過我留級了。”芬格爾說。
??“那怎麽是八年級?”
??“連著留了四年啊……”
??你以前坐過那趟車?”
??“每個學期開學的時候都坐,否則就隻有直升飛機過去。校園在山裏,隻有這趟火車去那裏,沒人知道時刻表,反正芝加哥火車站是沒人知道,最後一個知道那趟列車運行時刻表的列車員前年死了,他說那趟車從二戰前就開始運營了。”芬格爾說,“不過別擔心,總會來車的,階級低的人就得等車。”
??“階級?”
??“一種類似貴族身份的東西,階級高的學生會有一些特權,學院的資源會優先向他提供,比如優先派車。”
??“你讀了八年階級還不夠高?”
??“實不相瞞,我正掙紮在退學和補學分的困境中!”芬格爾攤攤手。
??“這樣啊,我懂了。”
??認真思考了兩分鍾,路明非掏出電話,給第四位的聯係人打了個電話。
??路明非從火車站的落地窗往外望去,漆黑的摩天大樓像是巨人並肩站立,夜幕降臨了芝加哥城,高架鐵路在列車經過的時候灑下明亮的火花,行人匆匆,霓虹燈閃亮。
??身穿黑色燕尾服的男人來到路明非身後。低聲問道:“路明非先生,請跟我來。”
??帶著芬格爾,三人穿過隱蔽的奢華通道,登上加長型的轎車,恕路明非眼拙,看不出是什麽牌子的轎車。
??登上灣流,路明非有些困倦。
??芬格爾倒是蠻激動,他說對他而言每次返校都是這樣的,要等車等到海枯石爛,怪隻怪他們的階級低,階級高的學生到達車站就會有車來接,從vip通道上車,不會引起任何騷動。路明非不得不問他倆的階級有多低。芬格爾說大概和中世紀的農奴階層差不多。
??路明非閉上眼,聽著青銅的古鍾被敲響,悠遠的刀劍交擊,斷裂。
??鍾聲回蕩,似乎來自很遠處的教堂,月下荒原和遙遠處漆黑的教堂影子,想到打著火把的人群在荒原上奔跑,火光不能照亮他們的麵孔,他們的臉隱藏在陰影裏,他們奔向圓月,那輪月亮大得不可思議,半輪沉在地平線以下。那些人從山巔向著月亮跳躍。
??路明非意識到有什麽不對,之前顧奕說過,她之前在和奧丁交戰之前,也出現過幻聽的情況。而且在血統覺醒的時候,混血種一般都會出現幻聽幻視的情況,但是在覺醒後,那些幻覺很快就會消失了,而且在之後幾乎再也不會出現。
??他現在在飛機之上,本該寂靜的房間中,隻應該有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為什麽他能聽到的隻有那個單調孤獨的鍾聲?
??他從床上坐起來,一輪巨大的月亮在飛機的窗外緩緩升起,月光潑灑進來,仿佛撲近海岸的潮水。
??整個房間被籠罩在清冷如水的月光之中,窗格的影子投射在路明非白色的睡衣上,一個男孩沉默地坐著對麵的椅子,抬頭迎著月光。
??路明非四下張望,這裏隻剩下他和那個男孩。
??他覺得很奇怪,卻不敢說話,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此刻臥室裏有一種讓人不敢打破的沉寂。
??男孩看起來是個中國人,大約十三四歲,穿著一身純黑的小夜禮服,稚嫩的臉上流淌著輝光。
??路明非不知道這麽點大一個孩子為什麽臉上流露出那種“我已經活了幾千年”的沉默和悲傷,而且上飛機的時候路明非已經感應過,絕對沒有這樣一個男孩和他同在這一架飛機之上,但是偏偏男孩坐在他身前,也不做什麽,就好像隻是為了等他醒來。
??路明非把毯子掀開,拉過一個椅子,坐在男孩的身邊。
??兩個人就這麽默默地看著月光,時間慢慢地流逝,仿佛兩個看海的人。
??“你還是拒絕了?”男孩慢慢地扭過頭來。他黃金般的瞳孔裏流淌著火焰般的光,仿佛一麵映著火的鏡子。
??“拒絕什麽?”太陽的光輝在少年眼瞳中流出,擊碎這片虛妄的幻境。
??………………………………
??“路先生,卡塞爾學院到了,古德裏安教授在等著接您。”黑衣的侍者敲響了路明非的房門。
??他們跟著侍者走出飛機,黑色的轎車停在路邊,亮著刺眼的頭燈。
??車是黑色的,流線型的車身,耀眼的銀白色藤蔓花紋在黑色的漆麵上展開,華麗如一件藝術品。一扇滑開的車門外,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古德裏安教授。
??…………………………
??隔著一張橡木條桌,路明非、芬格爾和古德裏安教授對坐。
??房間內是典雅的歐式風格,四壁用維多利亞風格的花紋牆紙裝飾,舷窗包裹著實木,墨綠色真皮沙發上刺繡金線,沒有一處細節不精致。
??路明非和芬格爾都換上了卡塞爾學院的校服,白色的襯衣,墨綠色的西裝滾著銀色細邊,深玫瑰紅色的領巾,胸口的口袋上繡著卡塞爾學院的世界樹校徽。學院的裁縫從沒量過路明非的身材,卻把衣服做得貼合無比,路明非翻開袖口,看見了裏麵用墨綠色線刺繡的名字,LMF。
??“咖啡還是熱巧克力?”古德裏安教授問。他背靠著牆,後麵是一幅被帆布遮擋起來的巨畫。
??“熱巧克力。”芬格爾舉手。
??“沒問你,要嚴肅,我是你的臨時導師,學校指派的,這是新生入學輔導時間,”古德裏安教授看著路明非,“你也可以要一杯烈性酒什麽的。”
??“見導師……還能喝酒?”
??“他們隻是會給你一杯東西幫你鎮靜一下,免得入學輔導中途你驚聲尖叫。”芬格爾湊在他耳邊說。
??“開始吧。”路明非笑了笑。
??“比你想的還要誇張,你確定不喝一點什麽嗎?”古德裏安教授低聲說。
??“首先,很抱歉我來晚了,我在俄羅斯那邊耽誤得比較久;返回學院時才發現調度錯誤,列車去的太晚了,還沒有去接你,所以我就在學院裏等著你的到來。其次,學院要求每個學生參加入學資格考試,我們稱之為‘3E’考試,不通過考試就不能錄取,你的獎學金也就暫時不能生效。”
??“資格考試?”路明非有些疑惑。
??“這裏有份保密協議你簽署一下吧。”古德裏安教授遞過一份文件來。
??麵對那份拉丁文混合著英文寫的古怪文件,路明非仔細翻了翻,對於第157條、第253條、第517條、第774條等一些合約,提出了一些異議,不過在和卡塞爾商議之後,改正了一些條約,路明非最終還是簽了。
??古德裏安教授小心地收起文件,“作為一家在美國教育部注冊的正規大學,卡塞爾學院一直致力於向有特殊才華的學生提供高質量的教育,並且推薦工作。我們的正常學製是四年,芬格爾這樣學了八年還沒畢業的是極少數。我校是古典的封閉式教育,所有學生必須住校,結業的時候,我們會頒發給你正式的學位證書,但是很遺憾,本校的學位證書可能不能幫你在其他大學找到對應的專業,所以如果你想研讀碩士或者博士,還是隻能選擇本校就讀。”
??“你是說……不是正經學位?”路明非察覺到了一些東西。
??“不,很正經,我校的學位絕對符合教育部的要求,我的意思是,我們的專業特殊,”古德裏安教授斟酌著詞句,“非常特殊。”
??“不過是研究龍類文明,能有多特殊?”路明非眨巴著眼睛。
??“你知道神學院麽?”
??路明非點頭。
??“神學院就是一種特殊的學院,他們的學生主要學習的就是關於神的知識;還有醫學院,他們主要研究對象就是人類的身體機理;還有商學院,他們主要就是研究‘交易’這一古老的命題。卡塞爾學院也是這樣一所特殊的學院,我們研究的是……”
??古德裏安教授起身,抓住自己身後那幅巨型油畫上的帆布一角,猛地抖開。
??猙獰的畫麵暴露於燈光下,路明非的視線觸及那幅畫的瞬間,下意識就像拔刀。
??那是那幅畫的威壓。
??畫麵上,天空是鐵青色混合著火焰的顏色,唯一的一株巨樹矗立著,已經枯死的樹枝向著四麵八方延伸,織成一張密網,支撐住皸裂的天空。荒原上枯骨滿地,黑色的巨獸正從骨骸堆的深處騰起,雙翼掛滿骷髏,張開巨大的膜翼後,仰天吐出黑色的火焰。
??“尼德霍格。”
??“是的,龍。更準確地說,龍皇尼德霍格。根據北歐神話《老愛達經》的記述,諸神黃昏的時候,它會把世界之樹伊格德拉修的樹根咬斷。那一天,世界毀滅。”古德裏安教授的手指掃過書架上整齊的精裝古籍,“如果你懂得拉丁文,你就能看懂這些書的名字,《龍族譜係學》、《龍與言靈術》、《所羅門之匙》、《龍族血統論》、《龍類基因學》……這是我們幾千年來的積累,無數代人尋找龍、研究龍,卡塞爾學院是集大成者。在卡塞爾學院,你可以選擇煉金工程學、魔動機械設計學、龍族宗裔理論等不同的學科,所有課程的最終目標都是,”他直視路明非的雙眼,“屠龍!”
??“屠龍。”路明非抓住了關鍵詞。
??“屠龍,”古德裏安教授點頭,“在你所不知道的地方,這件事已經進行了幾千年。人類譜寫這一部沒有龍的曆史,但是另一部曆史的每一行裏都有龍族的身影。但是這個秘密太過驚人,如果它被泄漏,可能導致的惡果無法判斷。所以我們稱為‘血裔’的若幹家族,在過去的幾千年裏,共同持有這個秘密,並且負擔了屠龍的使命,他們不斷培養擅長搏鬥、咒術、魔法和煉金術的後代,把他們送上屠龍的戰場,一次次把龍族複興的努力埋葬,直到今天,卡塞爾學院繼承了他們的遺誌。”
??“遺誌。”好像有些不得了的東西被說出來了。
??“是的,因為曆史上的屠龍家族巨大且多數都已經消亡,在新的時期,我們沒法依賴家族傳承了,我們必須引入現代的教育機製。”古德裏安教授向路明非伸出手,“歡迎加入卡塞爾學院,路明非!”
??“路明非,他們說的,都是真的。”有人在黑暗裏輕聲說。
??所有燈光重新亮起,仍舊是那張普普通通的窗戶,仍舊是那張普普通通的椅子,芝加哥火車站夢裏看見的那個男孩就在坐在他身邊。
??“看窗外,”男孩說,“歡迎來到……龍的國度!”
??路明非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不再是漆黑的夜晚,而是在浩瀚的冰原上,素白且泛著微藍的冰層覆蓋了直刺天空的山,天空是濃鬱如血的紅色,暴雨滂沱,每一滴水珠都是鮮紅的,沿著車窗往下流淌。就在那座冰峰頂上,圖畫上那隻巨龍靜靜地趴著,雙翼一直垂到山腳,濃腥的鮮血染紅了整座冰峰。成群的人正沿著龍的雙翼往上爬,爬到頂峰的人圍繞著龍首,他們以尖利的鐵錐釘在龍的顱骨上,奮力敲打鐵錐的尾部,每一次鑽開一個孔,就有白色的漿液噴泉般湧出,片刻就蒸發為濃鬱的白氣,那些人歡呼雀躍,喊聲震天。
??斷裂的刀劍碎片沉寂在冰雪之下,有銀發黑衣的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收攏著她碎裂的刀劍碎片,還有她家人的屍骨。
??她顯然已經快要死去了,在暗處有金色瞳孔的人們在窺探,像是食腐的蛆蟲在窺探半朽的屍骸。
??屠龍的人已經無力驅散被趕過來的龍血猛犬,被君王逼迫著暴血的軍隊,異化為死侍的混血種們,在獵殺那位燦燦的妖星。
??“黑龍之王尼德霍格,數千年之前他被殺死在自己的王座上,他的王座就是那座永遠被冰雪覆蓋的山,殺死他的人把他巨大的屍體放置在山頂,他的雙翼一直垂到山腳。他的血像岩漿一樣流淌下來,染紅了整座山,融化了冰雪,帶著血色的水汽升上天空,變成暗紅色的雲,降下鮮紅的雨。殺死他的人沐浴著雨歡呼,他們稱呼那一天為‘新時代’。”男孩輕聲說。
??“我去!這些人好能打啊!”路明非聽著遠遠傳來的、鐵錘擊打在鐵錐尾部的聲音。
??“這就是曆史所未曾記載的最老的皇帝,他死去的那一天,萬眾歡呼。”男孩的聲音平靜。
??他似乎非常享受那些擊打聲,閉上眼睛默默地欣賞著,露出一絲微笑。
??“多好啊,如果不是那一天,世界不會變成今天的樣子。”他睜開眼睛,看著路明非說。
??不知怎麽的,路明非覺得他的笑容裏,那麽那麽地悲傷。
??悲傷了……幾千年。
??“你看起來在因為那條黑龍的死亡而在悲傷啊,”路明非淡淡的說道,“很熟?”
??“不,沒有,恰恰相反,”男孩輕聲說,“我是最想殺死他的人,這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想殺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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