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于謙的長袖善舞
石亨臉色漲紅,他憋了半天,才說道:「其實當初於老師父到山西任巡撫,來到了某的轄區,某當時就拿著自己寫的作品,前程似錦,繼往開來,去拜訪於老師父。」
「當時某就問於老師父,這軍令應該如何執行。」
「於老師父當時就看著我的字說,這寫的明明是:逮著蛤蟆,攥出尿來。某書讀的不好,字寫得難看,於老師父又當著那麼多人給我難堪。」
「後來某就揚言,於老匹夫,再到山西,就殺了他。」
石亨將當年如何和于謙結怨娓娓道來,朱祁鈺才知道這裡面是這麼一會兒事。前程似錦,繼往開來,能寫成逮著蛤蟆,攥出尿來?
石亨也是個人才。
他繼續說道:「其實某回去之後,就一直琢磨於老師父這八個字,覺得甚是有道理。」
「當時某治軍不嚴,軍紀渙散,全因為這逮著蛤蟆還要攥出尿來惹的禍。」
「於老師父不是沒有認出我寫的什麼,只是借著某寫的字不好看,嘲弄某極盡所能的搜刮,其實這件事還有後續,陛下願意聽,某就講講。」
朱祁鈺當然有興趣,他探了探身子問道:「石總兵願意說,朕自然願意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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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亨坐直了身子滿是感慨的說道:「其實那時候,某在山外九州的大同,遠不如在宣府的楊王的威名,軍士不能戰,就想著搜刮錢財,某殺了不少人,卻依舊是屢禁不絕,才求教到了於老師父門下。」
「於老師父嘲弄某,但是於老師父差人送來了本《鄂國金佗稡編》,某才知道了於老師父的良苦用心。」
「陛下可知岳家軍之威名?」
朱祁鈺點了點頭說道:「可是那凍死不拆屋,餓死不鹵掠的岳家軍?」
石亨點頭說道:「正是,《鄂國金佗稡編》就是說的岳家軍的事。」
「岳家軍能夠做到:卒夜宿,民開門願納,無敢入者。軍士們夜宿在街頭,百姓開門接納,但是軍士們不敢進入。」
「某以為岳家軍之所以軍紀如此嚴明,是因為岳飛岳少保的:卒有取民麻一縷以束芻者,立斬以徇,但凡是軍士擅自取百姓的麻一縷,立斬不赦,以維持軍紀。」
「後來某讀完了才知道,岳家軍之所以能夠軍紀嚴明,全是因為:卒有疾,躬為調葯;諸將遠戍,遣妻問勞其家;死事者哭之而育其孤,或以子婚其女。凡有頒犒,均給軍吏,秋毫不私。」
「如果軍士們有了疾病,就親自為他們調葯,如果將士們遠戍,岳飛就讓自己的妻子李娃去家中慰問;軍士們如果戰死,而岳家軍則撫育他們的孤兒,凡是朝廷封賞犒勞,都均分給軍卒吏員,不私自拿一分一毫。」
「如此之下,才可以做到軍紀嚴明,自東漢末年曹操寫《軍令》,軍行嚴禁擾民,能夠做到的卻是寥寥無幾。」
石亨說的很是認真,這是他在於謙這裡學到的治軍之道,而且受用極深,在山外九州闖下了赫赫威名,乃是楊洪楊王之下的第二人。
朱祁鈺肯定的點了點頭。
于謙重重的嘆了口氣,手在桌子上輕敲了幾下,面色露出了愁苦。
石亨看著于謙惺惺作態,站了起來,憤怒的說道:「你這個於老頭,做事憑是如此張狂!我真心求教,你用八個字折煞我!」
「現在陛下問及此事,某不顧自己顏面說的清楚明白,你還想怎樣?」
「是你辱沒某在先!非要某把這顆腦袋摘下來給你,這梁子才能揭開不成?」
石亨有些憤怒,面色通紅,指著于謙,這人欺人太甚了!
于謙卻搖了搖頭說道:「不是這個事兒,你先坐下來。」
「石總兵,你出詔獄之時,通惠河已通,糧草進了京,在此之前,某其實做過打算,讓備倭軍入京前,自行至通州取糧。」
「若非陛下一力督促,備操軍和備倭軍至通州自行取糧,通州大亂必至,即便是打退了瓦剌,通州大亂,某難辭其咎。」
「某用兵其實還不如你啊,只是想到這裡,才搖頭嘆氣,某何德何能教你做事呢?」
石亨的面色終於好看了些,撓了撓頭,哈哈的笑了起來。
縱兵取糧是一種比較委婉的說法,其實就是燒殺搶掠。
沒有哪個指揮官會縱容軍士燒殺搶掠,那樣的軍隊是沒法打仗的。
石亨在大同十幾年,可沒有干過一次縱兵燒殺之事,所以在這個層面上,石亨小勝一籌。
于謙這是在給石亨面子罷了,他對自己要求極高,但是並不代表他不懂得如何與旁人搞好關係,他是進士及第后出任地方官,一點點爬到朝堂高位的。
石亨在陛下丟了面子,于謙誇了石亨,說自己還不如他,算是自己丟了面子,這樣石亨就有了面子。
「那還不是陛下給你撐腰,讓你放心大膽地干?居京師大不易啊。」石亨立刻就坡下驢,于謙勢大,對方給台階,還硬挺著不下,那是不識抬舉。
兩個人交談著,絲毫沒有注意到朱祁鈺的眼神在不停的打轉。
此時的朱祁鈺已經想到了支持自己的人,那就是那些真正想做事的人。
宗族不支持他、勛戚不支持他、朝臣不支持他、鄉紳們不支持他,但是他們不是大多數。
朱祁鈺要爭取的是大多數人。
魯迅先生曾言:
【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拚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
【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樑。】
【這一類的人們,就是現在也何嘗少呢?】
【他們有確信,不自欺;他們在前仆後繼的戰鬥,不過一面總在被摧殘,被抹殺,消滅於黑暗中,不能為大家所知道罷了。】
朱祁鈺給這些前赴後繼戰鬥著的脊樑們舞台,讓他們埋頭苦幹、拚命硬幹、為民請命、捨身求法。
這些脊樑們,自然而然的會站到他的這一面來,這才是【正名位】的最好手段。
在他看來,戰時囤貨居奇、哄抬糧價、以空賣空、斂財斂地,導致民不聊生的人,不配活著。
朱祁鈺想到這裡就露出了笑容,他心頭的那些陰霾漸漸消散,一條大路,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陛下,為何發笑?我與石亨二人之間矛盾,的確兒戲了些,讓陛下見笑了。」于謙注意到了朱祁鈺的笑容,趕忙說道。
朱祁鈺搖了搖頭說道:「不是因此發笑,二位有怨,今日朕坐東,就調節一下你們二人的矛盾,今天都留在王府吃飯就是。」
「興安,你告訴杭賢,多備兩雙碗筷。」
「臣領旨。」興安退下。
「備操軍和備倭軍已經行至大興,朕打算親自去軍營里看一看,不知兩位以為如何?」朱祁鈺說到了自己最終的目的。
他得有班底,眼下進京的備操軍和備倭軍就是他需要爭取的對象。
于謙沒有猶豫的說道:「臣以為大善,備操、備倭軍舊不聞王化,陛下親至,士氣必然大振!」
石亨更是沒什麼意見,俯首說道:「末將附議,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兵家之大忌,陛下乃天下之主,巡查軍營乃上善之舉。」
于謙和石亨都不反對,是因為大明有每日閱操軍馬的習慣,自從朱棣起,大明天子每日都要到軍營查看,親自騎馬射箭,籠絡軍心的同時,也要對自己的軍隊到底何等模樣,做到心中有數。
但是正統共一十四年,朱祁鎮無一次至京營查備,也無一次過問過闕員之事。
大明土木驚變,的確是軍事冒險導致的失誤,又何嘗不是朱祁鎮失察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