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章 戰前有動員、戰後要總結
朱祁鈺伸出了手,示意大明的將士們肅靜。
大明的軍將們都是值得稱讚的,他們勇於作戰而且作風優良,在集寧河套一戰中,不僅展示了大明的軍威,沉重的打擊了瓦剌、渠家的囂張氣焰,而且還為大明開疆闢土。
這都是功勛。
朱祁鈺滿是笑意的說道:「武清侯。」
他先拿出的是世券,上面寫著武清侯石亨的戰功,這是石亨一直想要的功賞。
朱祁鈺將瓦狀的世券交給了武清侯,振聲說道:「今日朕賜下世券,許你武清侯世襲罔替,戒驕戒躁,為大明再立戰功。」
而後朱祁鈺又拿出了一枚奇功牌掛在了石亨的胸前,笑著說道:「屢立奇功。」
石亨行了個半禮,高聲說道:「臣定不辱君命!」
這是陛下的規矩,陛下不太喜歡人跪,確切的說是不喜歡動不動就下跪,臣萬死,臣有罪這類的話,也不喜歡大明軍隊動不動就下跪。
大明軍隊是大明的壓艙石,天天跪著,皇帝的脊梁骨怎麼能撐得起來?
朱祁鈺深吸了口氣說道:「於少保,從今以後,該叫你文安侯了。」
印綬、朝服、世券、奇功牌,都是功賞,朱祁鈺將一樣又一樣的遞給了于謙。
「臣謝陛下隆恩。」于謙俯首領取了文安侯的印綬,他沒有選擇拒絕,尤其是昌平侯楊洪離世,于謙更不能謙讓了。
「右都督楊俊。」朱祁鈺拿出了另外一套印綬和朝服,笑意盎然的說道:「生於行伍,長在邊陲,有機變用詭道,累立邊功,歷升將帥都督,能用奇兵,遇敵必搗其虛,或出其不意。善於強勝,胡人畏之,人皆稱勇。」
「朕今日授你太平伯,奇功牌,日後當為我大明,再立奇功。」
朱祁鈺將奇功牌別在樂楊俊的身前,十分欣慰的說道:「當世之勇也。」
「臣必當以死報君恩!」楊俊行禮受勛,頗為激動。
他的父親楊洪將昌平侯給了嫡子楊傑,而他作為庶子只能自己去爭軍功了。
朱祁鈺將其扶起,笑著說道:「好了,平身。」
授勛之中,共放賞五枚奇功牌,石亨、于謙、楊俊、劉安、孫鏜,其餘皆為頭功牌和齊力牌。
范廣授頭功牌,授寧遠伯。
這是之前朱祁鈺就和楊洪說好的事兒。
在楊洪看來,他的庶子楊俊搶了范廣的軍功,但是在朱祁鈺看來,他們都有功勛。
韃靼人哪有那麼容易老實,若非范廣枕戈待旦,隨時準備從廣寧衛直撲大寧衛,韃靼人未必不生歹意。
集寧河套之戰,又會多一些變數。
朱祁鈺不想把軍事行動變成賭運氣,而是用盡手段,來取得勝利。
授勛正式開始,無數的緹騎們將一枚枚的功賞牌,掛在了軍卒們的胸前,有功者有賞,無功者亦有犒勞。
這次的授勛,朱祁鈺並沒有讓軍士們大閱,天明節剛剛閱過,無需再閱,而且一直折騰疲兵也不是好事。
朱祁鈺對著于謙說道:「待會兒讓軍將們都到講武堂,進行戰後總結。」
戰前動員,戰後總結,是大明軍隊的一個新常態。
不能打了一場大戰,卻沒有總結和收穫,手段和意志兩個方面,都有可以總結的地方。
朱祁鈺看了一眼大明軍隊,坐上了輅車,準備回泰安宮換掉自己的冕服,換成常服,再參加戰後總結會。
而此時剛剛授勛的楊俊,策馬揚鞭,直奔西山陵寢而去,金山陵園,他的父親,已故穎國公楊洪,埋在這裡。
楊俊來到了墓前,從馬匹的背上取下了祭祀之物和酒袋,跪在了墓碑之前。
「爹,孩兒不孝。」楊俊點燃了香燭,重重的嘆了口氣,他從未想過自己出戰河套,父親就這麼離開了人世,他甚至沒做好準備,還打算回京之後,和父親炫耀自己的戰功。
楊俊和楊洪的關係並不是很好,他們經常爆發爭吵,偶爾吵得厲害,楊俊就會離家幾日,省的讓父親動怒。
楊洪很頑固,總是認為自己決定才是對的,楊俊又是楊洪最出息的兒子。
楊俊能征善戰,也最像楊洪。
子類父,不應該是楊洪最欣慰的事兒嗎?
但是楊洪眼看著大明不斷的棄地,眼看著大明興文匽武,眼看著就連英國公張輔都得避著朝臣們走。
這種大環境下,一個很像自己很能打的軍將,就不是楊洪希望看到的了。
所以他們經常爆發爭吵,這種爭吵貫穿著楊俊的一生。
「爹啊,兒給咱家又掙了一個太平伯來,雖然沒有世券,但過段時間就給打出來了。」
「現在做武將比之前爹在的時候,要輕鬆許多,不用想那麼多,只要好好打仗,陛下必然不會虧待。」
「我還是那句話,大好兒郎當封侯。」楊俊將酒灑在了地上,擦掉了眼淚。
這個鐵打的漢子,十七創重傷剛剛康復,就跟著于謙去了山外九州巡邊,在東勝衛火藥庫爆炸的時候,連眉都不皺一下的軍將,終於是哭了出來。
子欲孝而親不在。
這可能是人間最大的悲哀,楊俊完全沒有想到,自己出征之日,就是最後的訣別之事。
楊俊擦掉了眼淚,看著香燭燃盡,深吸了口氣站了起來,大聲的說道:「爹,孩兒定給咱家掙個國公回來!」
楊俊收拾了心情,撣掉了腿上的灰塵,走出了神道,張望了一眼稽戾王的墓地。
那邊只有一塊石碑,刻著稽戾王的一生。其規制只是民禮,只有一抔黃土。
春風吹綠了整個西山,綠蔭匆匆,楊俊翻身上馬,奔著講武堂而去。
朱祁鈺剛回到了泰安宮,換掉了繁瑣的十二旒冕和冕服,隨後換了身常服,就準備去講武堂參加戰後總結會。
他臨走的時候,又去看了眼朱見濟讀書,朱見濟在努力的識字讀書,手裡拿著一個算尺,艱難的將20以內的數字分成兩個數。
朱見濟偶爾眉頭緊蹙,同樣也有脾氣不好的時候,但是一鬧脾氣,胡濙就讓他伸出手來,用戒尺打他一下,雖然不是很重,但是每次都讓朱見濟齜牙咧嘴。
胡濙是一個很嚴格的老師,朱祁鈺眉頭緊皺,日後這小傢伙會不會因為挨著兩下,而懷恨在心?
此時的朱見濟還是個孩子,每次都十分恭敬的認錯,然後繼續讀書。
細細想來,在這個講天地君親師的年代里,老師是一個僅次於父母雙親的長輩。
朱祁鈺又轉悠到了後宮,看到了汪皇后帶著後宮四人,在一輛軋車上忙忙碌碌。
軋車,是一種農桑車,確切的說,一種很原始的輥式扎花機,乃是由元時農學家王禎,寫在了《王禎農書》中一種農桑工具。
這種軋車,用於棉花生產之中,把子棉中分離出皮棉的機械,就是將棉籽從棉花之中脫離出來,而不傷及棉纖維的工具。
朱見澄已經一歲了,他坐在旁邊,玩著已經紮好的棉花,被汪美麟抱了起來放到了一邊,可是朱見澄老實坐了一會兒,又開始歪歪斜斜的向棉花堆走去。
汪美麟無奈,只好將其交給了宮人,送到太後院里。
大明的皇后出身並不顯貴,是會做農事的,只不過母儀天下,就是象徵性的做一下,意思意思,表示參與農桑之事,也表示大明重農桑之本。
當然也有例外。
比如朱由檢的皇後周皇后,就在宮裡有二十四架紡車,而且還時常跟著宮人們一起親事女紅紡紗之事。
朱由檢需要七十萬兩銀子調動遼東鐵騎的時候,周皇后將攢下了兩萬兩銀子,給了她父親周奎,讓周奎獻上。
不料到這國丈周奎,直接貪了女兒周皇后的一萬兩,只獻出了一萬兩出去。
在之後,李自成就進京了,把周奎家裡翻了個底朝天,抄家抄出了一百萬兩的金花銀。
朱祁鈺走了過去,看著有些土和髒的棉花,疑惑的說道:「這紡如何變成棉線的?」
汪美麟看著朱祁鈺好奇的目光,滿是笑意的說道:「見過夫君。」
「這紡得先彈成絮,需要先用木棉彈弓,就是這個,竹為身牛筋為弦,用木棰敲擊,將土、臟彈掉,最後彈成絮,無論是填充還是編線,都是簡單的事兒了。」
汪美麟拿起了一個四尺多長的竹弓,手持一個木槌,開始敲擊弓弦。
朱祁鈺終於理解了,為何劉吉會被人稱為劉棉花了,棉花的確耐受彈,估計劉吉和這棉花一個樣兒。
無德的胡濙走後,大明的朝臣們會迎來一個更無德的劉棉花,朱祁鈺為大明朝臣們默哀。
無論胡濙還是劉吉,他們秉承的理念都相同,那就是禮法不是不便之物,陛下要怎麼變,就怎麼變。
朱祁鈺看了一小會兒,就奔著馬廄而去,騎著大黑馬,直奔講武堂而去。
講武堂的軍將們已經悉數到齊了,就連楊俊去了趟金山陵園也到了。
朱祁鈺走進來之後,眾多軍將立刻站了起來見禮。
「坐,都坐。」朱祁鈺示意大家都坐下。
他滿是笑意的說道:「朕之前說過,待諸位凱旋,與諸位共飲,今日會後,大宴賜席。」
朱祁鈺當然記得自己的承諾,他坐直了身子說道:「那這次的戰後總結,還是由武清侯和文安侯來主持。」
于謙和石亨一左一右,而朱祁鈺這次並沒有選擇離開,而是選擇全程旁聽。
他對戰爭已經有了一些了解,參與其中並不是壞事。
石亨拿出了自己的行軍手札說道:「我觀察到了幾個問題,我先來說一下。」
「凡臨陣的軍士,每斬獲首級,常是數人來報功。」
「再想想,數人退來報功,使眾兵相望,誤認是敗走,大家都走了。豈不是敗了?」
「況一個賊首,數十人報功,若斬數十賊首,就該數百人來報,不知這一陣上能有幾個數百人,反是自誤了性命。」
「臨陣第一禁約。」
「長牌、長槍、銃兵,凡該當先,長兵之軍士,決不許帶解首刀,只管當先殺去,不許立定顧戀首級。」
「其殺倒之賊,許各隊短兵砍首,每一顆止許一人就提在陣后,待殺完收兵,有令催驗,方許離陣赴驗。」
「其誰當先,誰有分,誰無分,俱聽當先隊長、掌令官對眾從公報審。」
「每顆首級以五十兩論之,當先牌槍銃分三十兩,砍首兵四兩,余兵無分者分一兩,伙夫雖不上陣,本隊有功,亦分一兩,每顆本隊銃手亦分十四兩。」
「敢有因其恩仇報不公者,軍法。立定顧戀首級者,軍法。」
大明的軍隊迎來了新的發展,大明的作戰正在從過去強調個人勇武,向著隊伍之間的配合作戰過度,而這個首級賞錢,該怎麼分,就得有制度。
做飯的伙夫要不要給賞銀?
石亨給出的答案是要。
這首級賞本是鼓勵勇戰,結果數人哄搶,變成了阻礙戰陣,內訌的由頭,這就得立下規矩。
于謙點頭說道:「自興和所之戰後,我和武清侯就發現了這件事,立這個全隊分賞錢的規矩,以當先最為危險,也以當先賞錢最厚。」
「整個集寧河套之戰,證明了這麼做是行之有效的。」
于謙作為征虜總督軍務,負責軍功之事,兩個人商量后,就暫時定下了這個賞賜的規則,事實證明是有用的,而且很合用。
朱祁鈺並不說話,他就是旁聽,只等事後,再和于謙論軍務時,再細問便是。
他看了一圈,諸位軍將情緒極為穩定,顯然這個法子,在興和所退兵再進的時候,就已經定了下來。
石亨繼續說道:「凡戰間賊虜,遺財寶、金銀、布帛、器械之類,誘我兵爭財,彼得乘機衝殺,往往墜此套中。」
敵人用金銀布帛等物設下陷阱,顯然是大軍吃了點悶虧,否則石亨不會拿這個事兒,在這樣規格的會議上說事了。
石亨的語氣頗為森嚴的說道:「今後臨陣,遇有財帛,每隊止留隊中一人收拾看守,待賊平,照隊收拾之,如違令圖財,致兵陷沒,或賊衝破得脫,搶財物之兵不分首從,總哨官俱以軍法斬。」
于謙補充道:「此事乃是軍令,定要跟將士宣講,否則軍法無情。」
朱祁鈺看了許久將士們的神情,看來,這也是一條跌倒后總結出來的教訓。
石亨繼續說道:「凡每甲,一人當先被困,其餘不救,致令陣亡者,全隊俱斬。陣亡一人,即斬獲真賊一級,其餘免罪。亡一得二,八人通賞。哨隊照例。」
「凡當先者,一甲被圍,二甲不救;一隊被圍,本哨各隊不救;一哨被圍,別哨不救,致令陷失者,俱軍法斬其哨隊甲長。」
甲是大明的一個軍伍編製,就是十一人一甲,十甲一隊。
石亨講的話,就是連坐,一甲被圍困,其餘人不救,就全隊皆死,一隊被圍,其他各隊不救,軍法斬哨隊甲長。
朱祁鈺並沒有打算干涉,既然是戰場上總結出來的經驗,顯然是發生了不太好的事情,否則石亨不會如此。
存在即為合理。
兩國交兵,這樣危險的事情中,由仁慈而產生的美妙但愚蠢的想法,是錯誤的,這些錯誤,恰恰是最糟糕的。
軍法的確嚴明,但是這是軍隊組織度的保障。
這場關於臨陣的戰後總結會,繼續進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