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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章 到底是在救她們還是在害她們呢?

  走遍天下路,難過烏江渡,千里灘連灘,十船九打爛。


  徐有貞到了龔灘鎮,等待著船舶,他要順流而下。


  秦昭王二十七年,秦國將領司馬錯率巴蜀眾十萬,由涪陵出發,浩浩蕩蕩逆烏江而上,直抵思南一帶,是有史以來貴州第一次的大規模軍事行動,也是第一次烏江漕運的開始。


  自此之後,烏江之上,舟楫來往穿梭,上運食鹽,下運桐油、生漆、油茶、青麻、硃砂、水銀、棉、蠟等特產,沿江兩岸商賈雲集,形成一批商業和手工業場鎮。


  徐有貞在等船的時候,天空下起了濛濛細雨,江面如同起霧了一樣,出現了一層氤氳,再加上山中的風呼嘯,讓人陡然之間產生一種寒意,一種清新的空氣在雨中瀰漫。


  透過蒙蒙的水霧,徐有貞看到了他要等的船舶。


  歪腦殼船,是一種專門通行於烏江的船舶,厚板船,船板的厚度將近三寸,長約三丈,寬約一丈,最高能裝二百五十料貨物。


  歪腦殼船的船頭和船尾,都翹得很高,這是防止出現惡浪打入船舶之中。


  這艘船最古怪的地方是,船尾左高右低,向右偏斜,高差近半丈,是一個歪船尾。


  船頭也是歪的。


  歪腦殼船的船頭偏向左側,船尾向右歪,像是被扭擰了一下。


  這是因為烏江船舶一般靠右行駛,這樣一來無論是上行還是下行,都是左側的水流不那麼湍急,故此有了這歪腦殼船。


  「艄公,沿江而下,都能過嗎?」徐有貞登上了船,抬頭看著天空,這雨下起來了,不知道會不會有事。


  艄公是船主,烏江的船舶並不是很多,多數由思南的怡豐和、張益豐、悅來和、大生號、周家鹽號等大商號掌控,他們往來於川蜀之地,將川鹽運到雲貴等地。


  這種能起運二百五十料的歪腦殼船,在兩年前,整個烏江,大約只有兩百餘艘,從事烏江船舶的船工,不過九百餘人。


  所以,襄王入貴,不僅要解決勞有所得的問題,還要解決沒地方勞動的問題。


  自從襄王朱瞻墡到了貴州,令郭琰開始督造烏江造船廠之後,因地制宜,短短一年的時間,共營造了歪腦殼船五百艘。


  烏江造船廠的營造速度,讓歪腦殼船,以一種商賈們看不懂的速度,飛速增加著。


  艄公穿著短衫,帶著斗笠,手中的船槳大約有兩丈長,幾乎和船等長。


  「能,能的。」艄公不善言談,只是神情自若的說著話。


  他的祖上是宋初時候,就搬到了龔灘鎮,世代從事操船舟之事,浪里來,浪里去已經三四十年的功夫。


  徐有貞這可是大官人,艄公還是有些緊張。


  「這天氣能行舟嗎?」徐有貞坐在船上,略微有些擔心的問道。


  艄公見徐有貞登船,笑著說道:「么問題。」


  徐有貞和艄公攀談了兩句,這艄公的話匣子便打開了,絮絮叨叨的說了很久,他是漢民,漢話雖然已經不是很流利,但是交流並沒有太多的問題。


  艄公滿是笑意的說道:「這烏江上上下下有纖道五處,險灘十四處,哪裡能過,哪裡不能過,我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大官人儘管放心。」


  纖道的縴夫,大約有千餘人,他們無論是風吹日晒,還是暴雨傾盆,都得在離懸崖峭壁不到五尺的纖道上拖船,無論是腳底起了泡,還是纖繩勒出了血,都是面朝地,背朝天,像是彎弓一樣撐著身體去拉船。


  徐有貞沒見過這些縴夫,因為自從北衙進軍貴州,開始詐灘之後,這五處需要縴夫才能通航的灘淤之地,已經不需要縴夫了。


  而襄王朱瞻墡把他們都安置到了造船廠,做體力活的同時,跟著艄公們學習操船。


  艄公開始乘船,滿是欣慰的說道:「以前船主都是有錢有勢的土司和官紳,漕運六成的收益歸船主,船工艄公戰兩成,縴夫佔兩成。」


  「這要是船沉咯,船主賠錢,艄公船工賠命,都是拚命掙個錢。」


  「襄王殿下來了之後,不需要那麼多縴夫了,大約就是四六分了。」


  徐有貞疑惑的說道:「這麼辛苦,怎麼才四成?」


  「四成是船廠的,六成是我們的。」艄公趕忙搖頭說道。


  徐有貞瞭然。


  艄公的話匣子打開之後,便有些收不住的說道:「現在這水路已經比以前要好走多了,三年前,天昏地暗,狂風暴雨,結果船就翻了,六個船工,就我一個活了下來。」


  「襄王殿下來了之後,這都快三個月,沒聽說誰家翻船了,就這殿下和都督似乎還不滿意,整日里忙上忙下,整日里炸攤。」


  「他們喊得號子我都會喊了,一掏、二炸、三堵、四標、五絞關,還別說,這些軍漢子做事就是麻利。」


  「聽說最近在鎮天洞,對付那塊鎮天石,說是一年之內,把那塊鎮天石給敲掉。」


  鎮天石,就是鎮天洞灘淤上那塊橫江石頭,那塊石頭一到夏秋天就會變成暗礁,是沉船的高發地帶,不炸了那塊鎮天石,這段水路,怎麼可能過得去呢?


  徐有貞當然知道襄王朱瞻墡和都督楊俊想做什麼,烏江造船廠正在建造五百料的歪腦殼漕船,這種船比現在的歪腦殼船要大許多,為了保證漕船的順利通航,自然要幹掉大塊的橫江石。


  徐有貞上船沒多久,就感到了劇烈的嘔吐感,這船十分的顛簸,隨後他發現他暈船了。


  但是他依舊強打著精神,認真的記錄著沿途的灘淤。


  在到達思南碼頭的時候,徐有貞終於撐不住了,吐的厲害,似乎要把胃給吐出來才罷休。


  艄公和船工們看著也是連連搖頭。


  這沒坐過烏江船的哪裡知道這地方的兇險。


  別說徐有貞,艄公和船工們遇到稍微惡一點的天氣,也是吐的稀里嘩啦,暈船這事,就沒有習慣不習慣的。


  一直撐船一直吐。


  歪腦殼船停在了思南碼頭,徐有貞在館驛,擰亮了自己的輕油燈,開始寫寫畫畫。


  他很快就發現了,他關於回水法的想法,壓根就行不通。


  並不是方法有問題,而是他真的做不到。


  他找到了好幾處適合回水法通航的地方。


  比如這烏江渡,他一眼就看中了,是個風水寶地,可在烏江渡修建堤壩,至少五十餘丈。


  想要達到回水淹沒險灘的通航效果,就是把整個貴州的人都拉倒烏江渡造壩,但是即便如此,都不見得能做成。


  因為工程量實在是太大了。


  所以,徐有貞只能把地方選好,日後若是有那個條件了,再讓子孫們去建造了。


  回水法是解決通航的重要手段之一,可惜的是,他現在做不到。


  次日的清晨,徐有貞再次泛舟向北而去,他要一路趕至涪陵,將整個烏江的水文,結合之前的疏浚文牘,研究明白,然後開始治水。


  貴州有一批桐油,大約一百萬斤,在三月份的時候,已經屯集在了重慶府,在豐水期的時候,從重慶府南下,向著湖廣的荊州城而去。


  這一百萬斤的桐油被分成了十六艘漕船,沿江而下,只需要兩日的功夫,就可以從重慶府走到荊州。


  千里江陵一日還。


  這批桐油趕到南衙的時候,不過才六月份,而李賢只留下了二十萬斤的桐油,其餘都送到了松江府。


  龍江造船廠的復工並不順利,造船廠和寶船廠都是官廠,官廠的土地已經被侵佔,船工已經悉數解散,現在的龍江造船廠的舊址上,住滿了人。


  遷徙、安置,都是千頭萬緒,困難多,就挨家挨戶去溝通,龍江造船廠的全面復工,勢在必行。


  這是大明恢復官廠造船的標誌性事件,無論多難,都要推進下去。


  但是松江府造船廠因為沒有歷史負擔,所以造船的時候,劃了一片地,就開始興建起來,李賓言建在長江沿岸的寶山所附近。


  淞江和黃浦江合流之後,與長江的交匯處,此地最適合造船,而且往來極其方便。


  松江造船廠已經全面開始建設,但是龍江造船廠還是舉步維艱,所以桐油八成都送到了松江府,南衙只留下了兩成。


  李賢除了督辦龍江造船廠之外,還在督辦工匠學院,督辦通事堂,這兩處都是教化之地,培養船匠、鐵匠、通事等文書。


  除此之外,李賢近期手頭最大的案子,就是畸零女戶的大案。


  李賢和李賓言關於松江府織造局掌管資財的份額產生了分歧。陛下已經硃批,李賓言的三成獲勝。


  李賢不是很在意勝負,他更在意畸零女戶的安置問題。


  「魏國公,你那個煙雲樓是不是該歇業了?即便是不歇業,那些煙花事,是不是可以停了?」李賢正在和魏國公商量著畸零女戶的進一步查處。


  一旦開始解救畸零女戶,那麼很自然的問題,南京城的斜巷子里的明娼暗妓,是不是也要一併解決?

  抓捕了李家耆老的楊翰也在,對於追查戕害畸零女戶之事,楊翰作為錦衣衛的指揮使必然在場。


  魏國公徐承宗辦得煙雲樓,這是個秘密,時至今日,都知道煙雲樓買賣做的極大,很少有人知道這背後到底是誰在辦。


  徐承宗當然知道,畸零女戶的案子最後肯定要牽扯到煙雲樓的頭上,而且煙雲樓關門,也在他的預期之內。


  「不是我老徐貪財,這煙雲樓的確是日進斗金,但是這人沒了,賺那麼多錢有什麼用?」


  「但是李巡撫,這煙雲樓我認為再緩幾年再停。」徐承宗卻不認為現在停辦煙雲樓,是個好主意。


  「你讓那些女子去做什麼?不到煙雲樓也到神樂仙都去,不到神樂仙都,也會到斜巷裡去,你關了我一個煙雲樓,反而散的滿城都是,更不好抓。」


  「煙雲樓可以立刻停止瘦馬的生意,但是這些煙花世界的女子,去往何處?」


  「難道要把這些私窠子逼成乞丐,或者乾脆逼成暗娼?」


  「她們有很多人,都是除了賣,什麼都不會。我們到底是在救她們還是在害她們呢?」


  朝廷若只是簡單的禁止揚州瘦馬和私窠子,明面上不允許娼妓的存在,反而是對這些女子的戕害,那朝廷和李家耆老又有什麼不同呢?


  適得其反,是徐承宗不想看到的結果。


  所以,取締私窠暗娼,必須要用收容。


  收容需要錢糧,需要官舍,需要營生,否則不可能長久。


  李賢當然考慮了這個問題,他抬頭說道:「江南製造局,我們在應天府南京城的織造局,也可以擴建,我已經向朝廷上書了。」


  徐承宗立刻問道:「她們不願意去呢?難道你以為煙花世界的人,都是被迫的嗎?」


  「其中很多私窠,是鴇母愛鈔,女子愛俏,這是個很複雜的問題,並不簡簡單單是她們無處勞動才導致的。」


  「讓她們老老實實的去織造局做女紅,她們不見得樂意,即便是咱們強迫她們進了,她們在織造局會是個什麼模樣?會把織造局折騰成什麼模樣?」


  煙花世界迷人眼,沉迷其中不可自拔不在少數,徐承宗見得太多了。


  而且這些女子不事生產,最喜歡的就是勾心鬥角,把她們送進織造局的結果,反而是把織造局折騰的不像話。


  徐承宗的意見是,還不如讓他們在煙花世界里沉沉浮浮,自生自滅。


  他繼續說道:「即便是我們擴建了織造局,我們擴建了官舍,把這些個女子全都收容進去,不見得會有個好結果。」


  李賢當然想到過這種後果,他認真的思考了許久說道:「但是還是要做。」


  徐承宗依舊搖頭說道:「我還是不同意就這麼草率的政策。」


  「很多人可是有花瘺病,你要是把她們和那些畸零女戶們安置在一起,可別說我沒提醒你。」


  徐承宗從在不在自家的場子尋花問柳,他怕死。


  要玩也是玩乾淨的未曾出閣,專門嫁給勢要豪右的瘦馬,收入房中做寵妾,對煙雲樓的其他姑娘,他從來都是潔身自好。


  因為花柳病。


  李賢終於明白了徐承宗在反對什麼。


  徐承宗正式不願意看到朝廷在畸零女戶這件事上失敗,才反對立刻關停煙雲樓,查封神樂仙都。


  查封起來簡單,然後呢?讓她們做什麼呢?這些人身上的病治不治?


  不治,那些被解救的畸零女戶,和她們日常生活在一起,很容易染了病,可是治又治不好,花瘺反反覆復,被病痛折磨的痛不欲生,選擇投秦淮河的人,可不是少數。


  這裡面的困難很多,絕對不是朝廷一聲令下,就可以解決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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