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六章 視自己的命如草芥
王復走出軍營的時候,看著西方的天空,罕見的停下了匆忙的腳步,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認為自己掌控了軍權,因為他比也先還要早一天收到各地的軍報。
衡量軍權的重要標準之一,就是你收到軍報的次序。
在京師保衛戰中,于謙最先接到了稽戾王在土木堡戰敗的消息,並且立刻選擇了封鎖消息,開始調撥備倭軍、備操軍入京,點檢京師武庫和南衙武庫,並且下了死命令把南衙武庫的軍備拉到了京師。
通州那八百萬糧草,是陛下還是郕王的時候,下的戰時必殺令,才得到了圓滿的解決。
軍權並不複雜,其實就是練兵、調兵和軍情。
于謙在京師之戰打完之前,手握練兵、調兵和軍情大權,京師之戰後,于謙借著巡邊的名義,把這些權柄都交給了陛下。
甚至連講武堂庶弁將的名單,都不是他制定的,為的就是避嫌。
現在,王復有完全自主練兵的權力,比如王悅帶著的萬人隊,烏茲別克軍。
他有部分調兵的權力,比如他剛才在大營之內,就讓十二個萬戶,不得和奧斯曼王國、帖木兒王國發生摩擦。
他有完全的軍情知曉的權力,今天也先調了三百怯薛軍入了蘭宮,去打獵的時候,這些怯薛軍才跟著也先耀武揚威的出城去打獵。
也先是今天早上知道王悅在君堡俘虜了一個皇帝,而王復昨天就知道了,而且他讓王悅不要押解君士坦丁到撒馬爾罕來,就在拔都逗留。
即便是也先強行命令,也不得回到撒馬爾罕,就在拔都。
這是政治上的博弈和拉扯。
王復收起了自己的思緒,信步向前走去,他相信,即便是自己身邊一個軍士也沒有,他也非常的安全。
現在的也先,投鼠忌器。
次日的清晨,陰雲密布,撒馬爾罕的街頭下起了大雪,給這個城池蒙上了一層的雪白,即便是如此的天氣之下,撒馬爾罕的街頭,依舊是人潮湧動,叫賣的吆喝聲不斷。
秩序,是王復給撒馬爾罕最大的禮物,而撒馬爾罕的人丁,也給了王復豐厚的回報,無數的物資從撒馬爾罕到碎葉城,穿過天山,到達大明。
這條絲綢之路,正在恢復往日的活力。
所有人都換上了厚重的棉服或者大氅,即便是妖嬈的胡女,這樣的天氣里,也不敢露出腰身。
王復換了一個嶄新的牛皮靴,用力的蹬了一下,向著街頭走去。
他今天的第一個目的地是渠家商行。
渠家的商行在渠家垮塌之後,都歸了瓦剌人所有,而瓦剌人不擅經營,將管理的權力,交給了賽因不花。
就是那個一念之差,帶著妻兒老小投效瓦剌的楊漢英。
賽因不花在土木堡天變之前,和大同府總兵官石亨同級,他們曾經一起策馬揚鞭,在草原上,四處收稅。
而石亨因為陽和門之戰的敗北,京師之戰前,還被稽戾王丟進了詔獄之中,朝不保夕。
但是石亨現在是大明最尊貴的世侯,是大明京營總兵官,是講武堂祭酒,是陛下的左膀右臂。
賽因不花是瓦剌人的狗。
王復走過了撒馬爾罕的街頭,他的身邊跟著五六個衛兵,他走進了渠家商行。
現如今渠家商行只剩下了一個招牌是渠家的了。
賽因不花早就等在了裡面,王復今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查閱,而不是做賬。
王復一直忙忙碌碌到了中午時候,才放下了手中的賬目,這裡面有大約三成會送到大明去。
這筆錢的一部分會通過碎葉城大學堂來轉移,王復說服月別讓蘭宮拿大頭,就是這個原因。
「你什麼時候殺也先?」賽因不花並不完全是個大老粗,收稅是個精細的活,收的太多會引起反叛和爭鬥。
而賽因不花對收稅這件事門清。
蘭宮的賬目都是由賽因不花去管理,也先從來不管有多少錢,因為他要多少,就有多少。
現在的也先可比在漠北和林的時候,富裕太多了。
王復猶豫了下說道:「是他殺我,不是我殺他,我哪有那個本事。」
賽因不花嗤笑一聲說道:「嘿,撒馬爾罕都知道王咨政,誰知道他也先是哪根兒蔥?」
「從蘭宮裡的怯薛軍,到撒馬爾罕城外的軍營,再到碎葉城的烏軍,再到這渠家商行的買賣,哪個不是你在管?」
「你要殺他,再把他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選一個扶上位,誰敢置喙?或者乾脆兩個都扶持起來,讓他們自己把自己殺了。」
「別說你個文臣不會玩這一套,我可不信。」
王復搖頭說道:「這些都歸我管,我在裡面上下其手,甚至貪贓,都無所謂,也先都不會作何反應。」
「但是他們都是瓦剌人,而也先是瓦剌人的大石。」
賽因不花對王復這個觀點不置可否。
他覺得王復實在是太小瞧自己的影響力,那個天天跑去打獵,對政事、軍事、財事不聞不問,因為他是瓦剌的大石,就統治瓦剌人嗎?
賽因不花認真的說道:「瓦剌分為了四個主要部族,當初也先的爺爺馬哈木、也先他爹脫歡,包括也先本人,都是因為獲得了大明的冊封,才穩定統治。」
「你以為他拿著大明恭順王的印綬四處下印,是他沒別的印綬可以用?那是他權力的源頭。」
「瓦剌人的構成很複雜,本身就是一群草原部族聚集在一起,並不是所有人都效忠也先。」
「可是他們聽你的話啊!」
「我就沒見過草原的這些野慣的傢伙,能這麼聽話,好傢夥!你看他們的眼神,就差喊你長生天在人間的神使了!」
王復眉頭緊皺的說道:「我整日里對他們又打又罵,動不動就訓誡,每天查的他們,叫苦連天,他們能對我尊敬?」
王復不負責賞,只負責處罰,他的嚴苛,甚至連奧斯曼人都知曉。
而且王復認為這麼做,瓦剌人的那些萬戶、千戶們,還不得恨得他咬牙切齒?
賽因不花哈哈長笑了起來,拍著桌子,笑的眼淚都快出來了。
「你笑什麼?」王復無奈的看著這賽因不花。
賽因不花老半天才止住了笑容說道:「笑什麼?我還以為你王復無所不能呢!」
「通常情況下,你這種人是蠻討厭的。但是軍營不一樣的,軍營里,你對軍卒愈發嚴苛,只要合理,他們對你越是尊敬。尤其是這種打仗的時候。」
「怎麼說呢?不是軍漢子們命賤,是軍隊就這個模樣。」
賽因不花似乎回憶起了過往,他滿是緬懷的說道:「當丘八,是行軍打仗,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拚命的買賣。」
「你平日里對他們要求嚴格,戰場上軍令通達,那是在救他們的命。」
「你真當瓦剌人的西進是一路暢通?多少人內心惶惶如喪家之犬,畢竟是異土他鄉,西進這件事,本身在瓦剌人中,也是忐忑者居多。」
「所以,我的王咨政啊,你就是瓦剌軍卒心中的柱石。」
「忠誠?他們對也先有什麼忠誠可言?」
王復是夜不收,夜不收的陣亡率,最開始超過了五成,隨著大明的越來越強大,夜不收的陣亡率急速下降,和斥候幾乎相同。
王復直接參加了墩台遠侯,所以對軍營的事兒,並不了解。
小規模精兵滲透和三人之間的配合,是要強調個人勇武,而大規模的兵團碰撞,就是士氣、作戰意志和作戰手段的相互影響。
王復不擅長此道也實屬正常,他一個文進士,能當夜不收搏命,必然成為棄筆從戎的典故之一,不能要求太多。
人無完人。
王復忽然笑著問道:「賽因不花啊,當初你發現我夜不收的身份,為何不直接告訴也先,博個功勞呢?」
賽因不花猛地打了個哆嗦說道:「我哪敢啊,你們夜不收雖然不搞暗殺,但是搞鋤奸。」
「我要是真的去也先那兒告密,夜不收第二天就能夜裡摸到我屋裡,把我腦袋給摘了,也先又保不住我的命,我犯得著為了他,得罪你?」
夜不收在草原的凶名,連不到車輪高的孩子都知道。
楊洪組建夜不收的二百八十八人之中,一百五十多人死在了草原上,他們的作戰,就是兩個字:頑強。
若非皇帝下了令,禁止暗殺事宜,夜不收的凶名能到小兒止啼的地步。
皇帝禁止夜不收暗殺的原因,是暗殺的收益極小,風險極高。
用夜不收的命換韃靼王或者瓦剌諸部的首領,不值當。
賽因不花深表贊同,這些夜不收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樣,他們視自己的命如同草芥。
直到他到了撒馬爾罕,才覺得夜不收和那些狂信徒有點類似,一樣的信仰堅定無比,可是觀察了許久,賽因不花發現,這兩者之間,又有本質的不同。
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他想了想問道:「說起了夜不收,我想問問你,是什麼撐著你走到了現在?」
「現在你管著三百餘萬口,近七十萬戶,三十餘萬的大軍,權勢滔天,如果不想和也先發生衝突,也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賽因不花從來不相信,王復、王悅這些人,會背叛大明。
王復悶聲笑了兩下,看著賽因不花認真的說道:「說起來很可笑,我之前是僉都御史,然後和陛下辯與民爭利事,結果辯輸了不說,還被攆出了朝堂。」
「我考了一輩子的進士,做了半輩子的官,好不容易才擠進了奉天殿,可是那個朝堂和我想的完全不同。」
「我以為的那個奉天殿是奉天牧民之所,是大明公器所在。」
「可是正統年間,一片烏煙瘴氣,王振擅權,那個靖遠伯王驥,本來是我敬仰之人,可是入了朝堂,我才發現,他其實就是另外一個楊士奇罷了。」
「直到陛下登基,我感覺大明的奉天殿終於成為了公器所在,在一切變好的時候,我就被趕了出來。」
「我最開始的時候是不甘心,想著不蒸饅頭爭口氣,不在奉天殿,我也要證明,我是對的!」
「結果事實證明,陛下是對的,搶了百姓最後一口糧食的正是那些所謂的民。」
賽因不花往前湊了湊問道:「那現在呢?你到底想要什麼?奇功牌?」
王復確信的說道:「守護大明的利益。」
「做個有用的人,渾渾噩噩的過了大半輩子,這終於擺脫了心障,從是我到有我,從有我到無我。」王復補充了一句。
和賽因不花談論人生哲學,是不明智的選擇。
可是從有我到無我,並不是那麼輕鬆,更不簡單,那是內心世界的崩潰和重建,其中的味道和心酸,不是用言語可以去言明。
王復為此死了一次。
當初那個年輕的瓦剌斥候,如果再耐心些,再射他幾箭,如果欣可敬的醫術再差一些,哪裡還有現在的他呢?
時也,運也,命也。
「好了,吃午飯去吧。」王復停止了討論夜不收,準備去吃飯,載去蘭宮奏對。
也先終於從天山上打獵歸來,他也要進行每日的問政。
「大石,天山已經沒有獵物了!」
「最近奧斯曼徹底攻佔了羅馬的都城君士坦丁堡,並且佔據了那裡,法拉赫的野心,不僅僅在亞細亞半島,他將會對帖木兒王國用兵,對金帳汗國用兵,對我們用兵!」
「我們應該做一些應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西進是在賭命,大石啊,瓦剌人、突厥人、奧斯曼人、烏茲人,甚至大明人都在看著我們呢!」
王復的言辭頗為激烈,在很多時候,他都在規勸也先。
也先略微有些不耐煩的說道:「好了好了,王咨政,這不是有你嗎?」
「你的那些規劃都很好,我們只要按部就班的照做就是了,而且我們不一直在做嗎?」
「你的事兒你做好,我的仗,我必然打贏他,我們不是一直如此分工嗎?」
「那個,大皇帝不是說了嗎?天底下沒有人能夠離開別人的勞動,這就是分工所導致的必然結果。」
「我們是最親密的兄弟,就是因為我有不擅長的地方,王咨政也有不擅長的地方。」
王復一時語塞,也先這長本事了!居然用大皇帝的話堵他!
在奉天殿他王復辯不過皇帝,在這蘭宮裡,他還辯不過你也先?
「可是我的大石,昨天十二團營的萬戶進宮稟報軍機,可是沒找到大石啊!」王復立刻說道。
分工不假,可是你這是怠工!
也先為之一頓,他訕笑的說道:「啊,對對。」
「我給忘了,回來晚了,以後找你稟報也行,雖然你不會領兵,但是擅長謀略,跟我說,我還得跟你轉述,這不是浪費時間嗎?」
「說正事,那顆紅蘋果,怎麼處理?」
聖索菲亞大教堂前,查士丁尼銅像手中權杖之上,有一顆紅色銅球,那是羅馬權柄的象徵。
「大石以為應該怎麼處理?」王復眉頭緊蹙的說道。
也先拍了拍扶手說道:「送大明去,給皇帝當個收藏唄,還能咋辦?在咱們手裡,招惹禍患。」
「咱們西進本身就讓西域諸國非常的緊張,再握著銅球,那不是逼著他們聯合起來,抵抗咱們西進?」
「不可取。」
王復有些驚訝的看著也先,也先這也捨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