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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八章 陛下的大道之行

  尼古勞茲看著胡濙,點了點自己的腦袋低聲說道:「我這裡,還有很多好東西,你把你的想法說出來,我就把我的想法說出來。」


  「很公平。」胡濙面色如常,只是大拇指微微蜷縮收到了手心,如果熟悉胡濙的人,比如于謙、陛下等人,就知道胡濙已經生氣了。


  他點頭說道:「想要得到什麼,必須付出什麼。」


  「鴻臚寺卿楊善,通事馬歡,給我們的羅馬使者結一下賬。」


  「貴使住到會同館驛已經兩年有餘,埃萊娜公主已經嫁入了泰安宮內,我們不算,那麼尼古勞茲本人,在會同館的所有費用,結算一下。」


  「戶部那個金老頭,整天找我禮部的麻煩,這裡開銷大,哪裡開銷大,我禮部乃是六部之首!花銷大點不正常嗎?」


  「可是這念叨來念叨去的,實在是心煩。」


  胡濙說完人有點獃滯,那個四處找六部尚書要求省錢的金老頭,沐陽伯金濂,已經逝世了。


  這讓胡濙更加煩躁。


  馬歡一愣,他拿出了賬本和一個算盤說道:「一共是七千三百四十兩白銀,按照羅馬銀幣三成銀,大明銀幣七成銀折算一共是一萬七千一百二十六枚羅馬銀幣。。按羅馬金幣精算是七千三百金幣。」


  尼古勞茲人傻了…


  他萬萬沒料到,這個和他朝夕相處的大明通事,居然真的在給他記著賬目,而且還如此的詳細,每個月的衣食住行都記錄在冊,甚至連匯率都是提前算好的!


  大明人,實在是太陰險了!

  胡濙可是清楚的記得,尼古勞茲還欠著徐有貞五枚銀幣,徐有貞當初在河套的時候,看到了羅馬使者的窘迫,好心借錢。


  當時胡濙就十分清晰的知道了羅馬使者的弱點,他們太窮了。


  尼古勞茲的確是個學者,可是他沒錢。


  大明皇帝對所有翻譯的書籍進行了定價,但是這是給整個通事院的賞賜,尼古勞茲可以分到一點,但是絕對無法支持他在大明奢靡的生活。


  「還有三百名羅馬士兵在大明朝服役,作為韃官和韃軍存在,你知道那個南衙的應天巡撫李賢嗎?他強烈反對任何韃官和韃軍的存在。擁躉極多。」


  「我們禮部為了平息清流言官們的流言蜚語,還要安撫群臣,這筆費用我們就不跟你詳細算了,也算不清楚。」胡濙沒有給尼古勞茲任何反應的機會,又甩出去了一張自己的底牌。


  不打的時候好言相勸,真的要衝突的時候,那就直接打死,這種風格,是當今陛下的風格。


  把拳頭攥緊了,然後一拳打死。


  第二張牌,是三百多名扈從尼古勞茲和埃萊娜來到大明的羅馬士兵。


  尼古勞茲的神情有些黯淡的說道:「我要見陛下,我獻了很多我們羅馬的書籍,陛下對此大為讚歎!」


  「我們陛下那麼好見的嗎?」胡濙穩穩噹噹的喝了口茶。


  胡濙生氣的理由很簡單,羅馬使團,三百餘人,吃穿用度都是大明禮部的支出,現在突然越過了線,想要越過「你的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這條線。


  胡濙不敲打下這尼古勞茲才是怪事,胡濙可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


  賀章罵胡濙無德,胡濙就讓賀章德不配位,在都察院總憲的位置上,如坐針氈。


  尼古勞茲終於有些頹然的看著胡濙,他忽然想起了埃萊娜來到大明后,對大明的第一印象,那就是霸道!


  「好吧,好吧,我沒有錢。」尼古勞茲攤開了手,他是一個亡國使臣,哪裡有什麼尊嚴可言,能每天見到禮部的尚書,那是因為大明對外面的世界十分好奇罷了。


  能怪大明朝過河拆橋嗎?

  只能怪他們羅馬已經消失在了歷史的長河之中。


  胡濙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笑著說道:「其實,我想到的東西,你已經說出來了。」


  「嗯?」尼古勞茲前所未有的迷茫。


  胡濙如此強勢的拋出了兩張底牌,一張是他們使團的貧窮,一張是他們羅馬的遺民,目的就是讓剛剛提出一點要求的尼古勞茲,不敢也不能提出要求。


  可是為何這又開始說這個話題了呢?

  大明的處事哲學,讓尼古勞茲陷入了迷惑之中。


  胡濙的拇指展開,開口說道:「大明的百姓的確善良,正是因為這種善良,才讓統治固若金湯,我們不否認,我們的善良有些時候,帶給了我們十分沉重的歷史教訓。」


  尼古勞茲試探的問道:「具體的呢?」


  胡濙靠在藤椅上,才幽幽的說道:「唐初之時,我中國唐朝太宗皇帝剛剛登基,突厥的頡利可汗,就帶著十數萬兵馬,來到了渭水河畔,逼著唐太宗皇帝簽下了渭水之盟的條約,極盡羞辱。」


  「你說過那位偉大的君主,他後來不是把頡利可汗給抓到了帳下跳舞嗎?」尼古勞茲知道李世民,中國不同於羅馬,史料如此的清楚和完整。


  胡濙繼續說道:「唐朝教化四方,先後嫁公主於吐蕃,突厥,契丹,大理,唐朝興盛之時,四方來朝,萬國來賀。」


  「可是唐朝一旦衰亡,西夏、遼國、金國相繼建立,鐵蹄踏處,生靈塗炭。」


  「這就是你所說的善良的惡果。」


  尼古勞茲認真的回想了下自己看到了史料,才激動的說道:「這不止發生了一次,還有那個,那個東邊的倭國,不也是你們教化的嗎?」


  「所以說,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得了!教化他們,必將反噬大明!倭國不聞禮儀,不聞教化,怎麼可能進犯大明海疆!」


  胡濙搖頭說道:「瓊州在宋時乃是流放之地,經過洪武、永樂、宣德年間的改土歸流,今年終於有了第一個瓊州的進士,寫了大學衍義補的丘濬,就是土生土長的瓊州人。」


  「時至今日,誰能說瓊州非大明之疆域呢?」


  「同樣的道理,還有貴州、雲南,川藏,此乃教化之功。」


  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屢見不鮮,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狼子野心,中原王朝自古一以貫之的教化理念,讓彼此融合,最終才形成了穩定的統治格局。


  羅馬亡國之後,並沒有新的羅馬誕生,分裂和離心力,始終是泰西的政治格局。


  這是羅馬的悲哀,也是世界上無數消亡文明的悲哀。


  胡濙忽然仰起頭來,頗為自傲的說道:「羅馬是否能夠歸來尚未可知,但,中國必將一直存在。」


  尼古勞茲的眉頭擰成了大疙瘩,他搖頭說道:「我可以理解你的意思,可能我對你們的歷史了解還不夠多,所以,我還是無法理解,你為何如此篤定。」


  胡濙的意思很明確,善良的天性,帶來的困擾小於帶來的好處,所以大明人依舊保持著善良的本性。


  惡事誰來做?

  自然是背負著亡國之君惡名的陛下了。


  尼古勞茲作為羅馬人,雖然已經在竭力學習大明的歷史,可是他畢竟了解極少,無法理解胡濙的底氣何在。


  胡濙看著尼古勞茲愁容滿面的模樣,笑著說道:「你看,有的時候,不是我不說,我說了,你又聽不明白,更加困擾,還不如不說。」


  「你又贏了。」尼古勞茲不得不點頭承認胡濙說的對,他的確聽不明白。


  胡濙疑惑的問道:「那麼我說了我的思考,你的呢?」


  尼古勞茲坐直了身子說道:「在腓尼基人和希臘人時期,也就是羅馬共和國時期,殖民的定義,其實是遷徙。」


  「那些土地空曠而肥沃,充滿了高大的樹木,這個時候的殖民,就是它的本意,繁衍人丁。」


  胡濙認真的理解了下說道:「這個可以理解,就像現在的雞籠島一樣,哪裡空曠無人,但是土地肥沃適宜耕種,大明現在將流放的囚犯,送到雞籠島上,就是遷徙。」


  尼古勞茲炯炯有神的盯著胡濙,無論尼古勞茲說什麼,胡濙都能立刻明白甚至找到例子,這才是他們之間不能平等對話的原因,胡濙實在是太懂了。


  尼古勞茲繼續開口說道:「在羅馬帝國時代,我認為殖民的定義是尋找肥沃的土地進行開墾,農業墾殖,是那個時代的特點。」


  胡濙看著奮筆疾書的馬歡,這個通事在飛快的記錄著他們的談話內容,胡濙瞥了一眼,才開口說道:「這不難理解,陝西、山西、北直隸,有很多的百姓通過關隘到達新辟的靖安道開墾荒田,這在大明叫走西口。」


  「人丁不斷的增長,導致土地無法供養這麼多的人丁,土地慢慢的集中到了少數人的手中,導致多數人只能去尋找新的土地,開荒種田。」


  「實在找不到,活不下去了,只好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爭命了,民亂不都這麼來的嗎?」


  「福建鄧茂七百萬之眾,不就是福建布政使宋彰搞得冬牲案,眼下的四川戥頭大案,也是例子。」


  馬歡停筆,這話太犯忌諱了,他都不知道該不該記下來,他看著胡濙,很希望胡尚書能夠謹言慎行。


  「寫吧。」胡濙解決了馬歡的疑慮,馬歡負責記錄,最後都是給陛下看的。


  他胡濙乃是無德之人,無德之人口出狂言,那不是很正常嗎?


  尼古勞茲倒是知道,胡濙這話的確犯忌諱,作為大明的禮部尚書,作為最高秩序的朝堂明公,胡濙把民亂的責任扣在官員的頭上,這是對他本身的階級的背叛。


  尼古勞茲面帶痛苦的說道:「東羅馬時期,殖民的定義變成了異族統治,就像是元朝在大明,這話雖然你們大明的官府並不認可。」


  東羅馬在最後的歲月里,其實都是奧斯曼王國的附屬國,就連君士坦丁十一世當上羅馬皇帝,也是因為奧斯曼王國的前任蘇丹的指派和任命。


  「都會自己找例子了。」胡濙立刻想到了崖山那塊石碑。


  倭國的那些偽儒學士們,總是叫囂著崖山之後無中華,其實目的就是竊據正朔罷了。


  如果崖山之後無中華,那大明是什麼?

  關於元朝是否是中原王朝正朔,這一點胡濙不打算和尼古勞茲多討論。


  建立了「大元」這個國號的忽必烈,是怎麼打贏的爭奪汗位之戰?

  時至今日,韃靼和瓦剌之間的仇怨,甚至超過了他們和大明的矛盾。


  于謙曾經為陛下梳理過元朝的世系,六十年,三輩兒人,十四位皇帝的輪轉,也是元朝滅亡的原因之一。


  至少在統一口徑上,是承認元朝正朔的,畢竟大明的太祖高皇帝登基的時候,就說忽必烈是草原真人入主中原。


  「殖民的定義在各個時代各有不同,意義也不是完全相同,無論是何種屬性為主,其他屬性都從未消失過,必須要選擇一種屬性為主,防止主次不分,這就是我的理解。」尼古勞茲總結性的說道。


  殖民的定義,有人口遷徙,有農業墾殖,有異族統治,這種不同屬性之間,並不矛盾,但是必然會有一種為主,其他為輔。


  胡濙卻是一言不發的靠在藤椅上,眼觀鼻,鼻觀心,似乎是睡著了一樣,他的額頭沁出了一些汗,他聽尼古勞茲總結,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不是尼古勞茲是什麼至聖先師,三言兩語胡濙就有了頓悟。


  胡濙像是抓住了什麼,又像是什麼都沒抓住,看似是一層窗戶紙,卻怎麼都捅不破。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疑慮些什麼,問題又是什麼,他只是覺得自己明白了,又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明白。


  倘若這個時候,有人打擾他,他或許一輩子都想不明白,可無論是楊善、馬歡還是尼古勞茲,都不敢打擾胡濙。


  把胡濙惹毛的下場,就是感恩戴德的痛苦著。


  胡濙忽然坐直了身子,面帶笑容。


  他想明白了。


  他知道了自己的疑問,他知道了自己到底在想什麼。


  他知道了陛下到底要帶領大明何去何從。


  陛下早就知道了大明的路在何方,並且指引著大明堅定不移的往前走著。


  大明的王化之路,不是以遷徙人口為主,也不是以農業墾殖為主,更不是異族統治為主,陛下是以商品控制為主的王化之路。


  無論是雲貴川黔,還是漠南漠北,遼東、倭國,陛下都走的商品控制為主要屬性的王化之路。


  這就是陛下的大道之行。


  胡濙左手握拳擊在右掌之上,站起身來,如同一陣風一樣的消失在了會同館。


  尼古勞茲看著胡濙離去的身影,看著馬歡問道:「胡尚書今年多大了?」


  「七十八了吧。」馬歡想了想說道。


  「你覺得你七十八了,還能跑的這麼快嗎?」尼古勞茲的這個問題是設問句,尼古勞茲才五十多歲,都跑不了這麼快。


  「胡尚書養生有道。」馬歡笑著說道。


  胡濙坐上了車駕,向著講武堂而去,他蹬蹬蹬的跑進了聚賢閣的御書房裡。


  「陛下,臣想明白了!知道陛下要走什麼路了!」胡濙略微有些氣喘的說道。


  朱祁鈺讓興安趕緊上壺涼茶說道:「喝口水,慢慢說,朕都沒想明白的事兒,胡尚書這是替朕想明白了嗎?」


  朱祁鈺不開玩笑,他還在思索到底該何去何從。


  他給胡濙的課題,也是他長久以來的疑慮,大明應當開海,現在海禁已經鬆弛,可是鬆弛之後,該如何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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