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六章 裝在套子里的人
「治襄王的葯已經上路了,估計晚些日子就可以入京了。」朱祁鈺放下了襄王的奏疏。
估計是襄王聽聞了京中有立太子的風波,為了避嫌,所以才會在開封府停下,哪怕是犯了欺君之罪,他也要留在開封。
襄王怕自己惹上不該惹的麻煩。
這立太子的聖旨一下,到了開封府,自然是藥到病除,這襄王就該回京了。
興安俯首說道:「陛下英明。」
朱祁鈺擺了擺手,開始了一天的公文批複,他卻是比較忙碌。
這聖旨的確順著官道驛路,直奔開封府而去,只有了五日,便到了開封府。
而此時的朱瞻墡和羅炳忠,正打算去梅谷賞梅,這聽聞消息之後,也不準備賞梅花了,立刻開始收拾行囊,腳程稍微快一點,還能趕得上過年。
「陛下這立了嫡子為太子,真是讓人出乎意料之外啊。。」羅炳忠扎進了行囊,放進了馬車之中,有些感慨的說道。
朱瞻墡卻搖了搖頭說道:「情理之中,陛下以庶登基,自登基之後就飽受非議。」
「這些個衛道士的清流言官,嘗言庶孽誤國,時至今日,大明擺脫冬序,他們依舊如此以為,喋喋不休什麼五常大論。」
「一群糊塗蟲。」
朱瞻墡端著手中的茶杯,愣愣的看著僕人進進出出,卻是一言不發。
這京師對於他而言,無異於龍潭虎穴,別看陛下已經立了太子,可是依舊不安心,他思前想後,將羅炳忠喚到跟前,示意他坐下說話。
「孤當初執意不進京,一來是惜命,知道入了京,那孫太后也容不得孤,二來,孤有自知之明,稽戾王留下的這個爛攤子,孤收拾不了。」朱瞻墡重提舊事,說起了當年他在襄王府的時候,孫太后請了他的金印,但是他死活不去京師的原因。
「殿下昔日之舉,今日之報也。」羅炳忠給朱瞻墡續了一碗茶,他這位襄王當年不進京的決定是對的。
就當是京師的局勢而言,朱瞻墡這個怕事的性格,確實收拾不了那個爛攤子。
朱瞻墡繼續說道:「陛下南下平叛,孤在京師監國,羅長史還記得嗎?那會兒多少人在孤耳邊叨叨,什麼郕王謙恭未篡時,什麼庶孽誤國亡社稷之類的話。」
「他們就不想想,若不是稽戾王親征,陛下至今還是郕王,孤還在襄王府花天酒地醉生夢死!」
「是他稽戾王失道丟了天下!不是陛下篡了他的天下!」
朱瞻墡這番話說的有些怒氣,陛下是殺了稽戾王篡位的風力,可一點都不比當年太宗文皇帝下西洋是為了找建庶人的風力差到哪裡。
「天時地利人和,以人和為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殿下高見。」羅炳忠附和的說道。
關於陛下為什麼是陛下的問題,羅炳忠的看法和朱瞻墡是完全相同的。
陛下的皇位是時事之下,乘風而起自己爭來的,而不是篡來的。
說玄乎點,那叫天命所歸。
朱瞻墡拿起了茶杯當湯婆子暖手,他感慨萬千的說道:「孤為陛下鳴不平啊。」
「陛下當初監國是被架上去的,讓陛下監國,讓陛下從不視事的王爺變成皇帝的也是他們,現在又拿著嫡庶的事兒說,說天象多變,皆因陛下失德所致。」
「就拿孤來說,孤是個多惜命的人啊!當初南衙僭朝作亂,孤立刻馬上就帶著你跑了,去京師找陛下做主,為何?」
「陛下要是真的無德,我一個嫡皇叔,敢跑去京城?若是那孫太后依舊垂簾聽政,孤寧願被叛軍俘虜,也不敢入京去!」
「陛下不修德行?到底誰沒德行?!」
朱瞻墡又提起當初他放下襄王府的一切跑路,就是察覺到了有異常,他立刻做出了上京的決定,即便是知道陛下太廟殺了稽戾王,他還是如此選擇,就是看到了稽王府上下全須全尾。
到底誰不修德行?
羅炳忠趕忙說道:「陛下乃至德之人,殿下亦至德之人,殿下信陛下,陛下亦信殿下。」
拍馬屁這種事,羅炳忠輕車熟路。
而且不會拍到馬闌尾上,因為襄王朱瞻墡乃是宗親之中,唯一一個掛著奇功牌,三讓而不就的至德之人,那是陛下欽定的!
朱瞻墡看了看自己擦得鋥亮的奇功牌,這是他拿命博來的。
他的話裡帶著幾分怒氣,厲聲說道:「這天下是誰的天下?是這五常大論的天下,還是陛下之天下?」
「陛下心裡委屈啊。」
「什麼嫡不嫡,庶不庶的,有啥好議的?」
「稽戾王就是嫡子了嗎?她孫太后當年也是踩著胡皇后當上了皇后,稽戾王剛出生那會兒,也不是嫡子。」
「你別笑!」
「孤就是看孫太后眼下失了勢,孤才敢這麼說,她要還是垂簾聽政,給孤陛下的膽子,孤都不敢亂說話。」
羅炳忠趕忙止住了笑意,他聽到這裡,終於聽明白了,他這位襄王殿下,還真是為陛下打抱不平,才有這番話。
他也靠在了藤椅上,頗為無奈的說道:「嫡庶有別,尊卑有序,就算是陛下,這五常大倫之事,也是得受這份委屈。」
羅炳忠覺得陛下立了嫡子為太子,有些意外,所以才覺得陛下受了委屈。
「不不不,你想錯了。」朱瞻墡伸出了食指擺了擺說道:「你還是不了解陛下啊,猜不出陛下的心意。」
「哦?殿下有何高見?」羅炳忠有些好奇的問道。
「枉論聖意是要掉腦袋的,不過孤前腳稱病不前,已犯下了欺君之罪,此時再多一個妄議的罪名,也是無所謂了,就和你分說分說。」朱瞻墡笑著說道。
「其實這個時候立誰都一樣。」
「現在陛下的皇嗣尚且年幼,無論立哪個,不過都是餌料罷了。」
羅炳忠倒吸一口冷氣,他低聲說道:「殿下,此話也就你我二人密語兩聲便是,切勿到外面亂說。」
這話要是傳出去,朱瞻墡要遭多少罪過?萬一傳到了陛下的耳朵里,後果不堪設想。
朱瞻墡放下了茶盞,依舊滿是笑意的說道:「要孤言,立誰都可以,只有有的立,就不是事兒,怕就是怕沒有立的那個。」
「你看看先帝,孤的那個大侄子,後宮佳麗,僅僅嬪妃就有十二人之多,結果皇子就誕下了兩個,你就沒奇怪過嗎?要知道當今陛下,宣德十年才被陛下所認。」
庶子的地位很低,哪怕是在皇家也是如此。
就以陛下為例,現在住在泰安宮裡的吳太后,本就是當年漢王朱高煦謀反時候的宮嬪,機緣巧合侍奉了宣德皇帝。
自從郕王朱祁鈺出生之後,就一直住在宮外,直到宣德十年,宣德皇帝朱瞻基為了給這娘倆一條活路,才認下了這個孩子,封為了郕王。
就稽戾王那個性子,若是朱瞻基不封朱祁鈺為郕王,昭告天下,這吳太后和朱祁鈺,一個都活不了。
羅炳忠驚駭的說道:「不是說陛下宣德三年出生,宣德十年二月被封為了郕王嗎?這何來宣德十年才被先帝所認之說?」
朱瞻墡嗤笑了一聲,拽了拽自己的臉皮說道:「這是什麼?」
羅炳忠老實巴交的說道:「臉。」
「臉,臉面。」朱瞻墡用力的靠在了椅背上,搖頭說道:「吳太后的父親吳彥名乃是漢王近衛,永樂十年,吳太后入宮。」
「宣德十年之前,我作為先帝的胞弟,從未聽說過我還有一個二侄子,你可知為何先帝要將陛下養在宮外?」
羅炳忠想要堵住耳朵,這種皇家機密之事,也是他能聽的?
可是襄王要說,他又不能不聽,君讓臣死,臣不能不死。
他結結巴巴的問道:「為,為何?」
朱瞻墡嗤之以鼻的說道:「還不是那孫太后?」
「先帝為何生不齣兒子來?你猜是生不出,還是生得出來,活不得?」
「自從那胡皇后被廢,孫氏做了皇后之後,先帝膝下再無一兒一女,只有陛下一人養在宮外獨活!」
「你還不明白嗎?」
「陛下是個明白人,所以住泰安宮,而不住皇宮。」
「當然了,孤這也都是猜測,做不得真,做不得真,你權當孤胡言亂語便是。」
羅炳忠看著牆角的梅花,思索了良久,他的襄王殿下今天真的沒吃錯藥,因為是裝病,隨行的醫倌,壓根就沒開藥。
既然不是吃錯藥了,那大約是真的病了,心病。
羅炳忠十分鄭重的說道:「殿下要是實在是擔心,要不我們在這周王府舊府多住些時日?等到開了春,過了天明節,等到京營凱旋之後,再回京?」
「實在不行,咱們就不回京了,問陛下討要一個封賞,把這周王府舊宅賞給殿下,咱們就住這兒,哪兒都不去了。」
朱瞻墡靠在了椅背上,獃獃的說道:「把孤今天跟你說的話,散出去吧。」
「收拾好了,就上路吧,不耽擱了。」
「散,散出去?」羅炳忠可是知道襄王今天到底說了些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又是妄議太子,又是妄議陛下身世,只要一句話說出去,都是掉腦袋的事兒。
這襄王還要他羅炳忠散出去?
回京就是腦袋搬家!
「孤是王,還是汝是王?!」朱瞻墡厲聲問道。
羅炳忠十分確切的回答道:「殿下是王。」
「讓你散出去,你便散出去就是。」朱瞻墡靠在椅背上,看著碧藍如洗的天空,喃喃的說道。
羅炳忠已經完全慌了神,他愣愣的說道:「殿下糊塗啊,殿下,這是取死之道!散出去之後,哪怕是陛下想保殿下,都保不住啊!」
「散不得!散不得!」
朱瞻墡笑著說道:「孤本就沒打算讓你陪孤殉葬,孤會為你求情,留你一命的。」
「在貴陽府,孤認識了一個很怪很怪的人,你大約也聽說過他。」
「就是那個落鳳坡私塾的先生,即便是天朗氣清,他也總是穿著蓑衣帶著斗笠,而且壓的很低很低。」
羅炳忠不住點頭說道:「我知道那人,是很怪,他總是把筆墨紙硯用油紙包好,在家、在私塾,他都會把窗戶關的嚴絲合縫,一條縫隙都不留。」
朱瞻墡歪著頭笑著問道:「這人是逃犯?」
「不是,查過好幾次,就是個落榜的書生罷了。」羅炳忠搖了搖頭,這麼怪的人,他自然要仔細查驗,一個土生土長的熟苗,並未作姦犯科。
朱瞻墡站起來,拍了拍羅炳忠說道:「他用這蓑衣、斗笠、油紙、窗欄,做了個套子,把自己裝了進去,就如同那穿長衫站著喝酒的孔乙己一般。」
「回了京師,就好好準備科舉吧,考個進士,博個正經的前程。」
朱瞻墡說完,負手而行邁著外八字,帶著些許紈絝的性子,向著車駕走去。
羅炳忠趕忙追了過去,今天朱瞻墡的話意有所指,話裡有話。
這裝在套子里的人,何嘗僅僅是那個落鳳坡的私塾先生,何嘗僅僅是孔乙己?
這套子何止是那蓑衣、斗笠、油紙、窗欄呢?
羅炳忠到底沒有把朱瞻墡的話散播出去,違抗了朱瞻墡的命令。
朱瞻墡如果仍在襄陽襄王府花天酒地,他死不死,怎麼死,當然由他自己決定。
但是既然是走出了襄王府,監國之後又去了貴州安定地方,那朱瞻墡的這條命,歸陛下,歸大明,不歸他自己。
羅炳忠沒有按照朱瞻墡的吩咐,而是將朱瞻墡的話,爛在了肚子里。
朱瞻墡的馬車用了十天的時間,從開封府走到了通州水馬驛。
在朱瞻墡下榻到了通州水馬驛的時候,羅炳忠匆匆趕往了泰安宮,覲見了陛下。
羅炳忠事無巨細的將朱瞻墡的話轉述給了陛下,包括了那些大逆不道之言。
朱祁鈺沉默了良久說道:「朕知道了,你先回吧。」
「臣,告退。」羅炳忠想為襄王求情,跪在地上跪了許久,但終究是沒有開口。
他是襄王近臣,他開口,反而適得其反。
羅炳忠剛走,興安立刻俯首說道:「陛下,襄王殿下,絕非不知輕重之人,也絕非無恭順之心之人,此番誅心之語,恐有內情,陛下息怒!懇請陛下明察。」
朱祁鈺並沒有生氣,反而擺手說道:「他這是在自污,朕明白,以襄王之尊,朕這奇功牌都賞了,賞無可賞,他不自己給自己潑點髒水,怎麼活?」
「朕聽聞前些日子襄王的那三個兒子,可是在京師耍了大威風,被都察院的人狠狠的參了一本。」
「這三個小子自從入京之後,一直是老老實實,從未有逾矩,這襄王要回來了,他們反而鬧起來了,鬧得京師滿城皆知,不就是給朕看的嗎?」
「裝在套子里的人何嘗只有襄王呢?」
朱祁鈺忽然想到了當初他問金濂,關於寧陽侯陳懋貪墨鉅萬之事,金濂說他和陳懋抵背殺敵,不便多說,朱祁鈺一再追問,金濂也就借古喻今,說了句封無可封。
時至今日,這話又應在了朱瞻墡的身上。
朱瞻墡安定貴州有功,而且是實打實的,他自己立下的功勛,利柄為樞,進行的大規模供給側改革實踐,對大明而言,是一種極為寶貴的經驗。
朱祁鈺給他朱瞻墡什麼?
給不了,那朱瞻墡只能自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