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九章 女子學舍
「臣等知罪。」錢容和李秉跪在了地上,瑟瑟發抖。
朱祁鈺看著這兩個人,語氣和面色依舊不善,大聲的說道:「這裡是奉天殿,這裡是大明公器所在!」
「卿等為大明重臣,寒窗苦讀十數載,一朝金榜題名天下聞!個個都是進士出身,為官二三十年,為大明嘔心瀝血,有何言不敢直言?」
「若是心中無私,直言上諫,朕自然不可能怪罪,何必弄這些花招?!」
李秉猛地抬起了頭,大聲的說道:「陛下,臣心中有怨!」
「陛下,倘若是正統年間也就罷了,大明軍紀渙散,軍備紛雜無序,朝綱不振,朝臣皆不敢言戰,外番蠻夷屢次敲詐我大明。」
「今日言天災,明日言白禍,三月一災,五月一難,皆讓我大明賑濟,輕則索要錢糧,重則犯邊。瓦剌如此,韃靼如此,朝鮮如此,甚至交趾黎朝也是如此。」
「可是今日,我大明軍威大振,朝中精兵良將無數,安敢讓這等蠻夷欺辱到我大明君臣萬民之上?」
錢容也直起了腰,大聲的說道:「陛下!」
「臣不贊同與韃靼議和,陛下有言:外番蠻夷皆系中山狼,大明強則屈服,大明稍有倦疲,便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陛下聖恩,將韃靼人一視同仁,大明行錢法,韃靼亦行錢法,陛下寬仁,韃靼逃難之人,皆打散入了各個農莊,令他們有了苟延殘喘之地。」
「陛下,臣近日聽聞,在賀總憲前往大寧衛之時,韃靼人居然敢和女真人暗通曲款!」
「臣以為,這與韃靼議和,不議也罷!」
朱祁鈺看著錢容和李秉二人,這才是他們想說的實話。
正如賀章所言,賀章能去韃靼議和,那也是朝中經過了激烈的博弈,朝中自然有反對議和之人。
這主戰派和主和派之間扯頭髮的事兒,並不少見,不過在朱祁鈺做出了決定后,都執行的很不錯,該配合的地方,自然會配合,但是私底下議論,在所難免。。
「陛下!」刑部尚書俞士悅出列,行了一個大禮,大聲的說道:「陛下,正統十四年十月,臣在德勝門領軍務,夜不離甲,陛下親履兵鋒,方才破敵。」
「臣清楚的記得,那韃靼部的可汗脫脫不花,居然敢從北古口入關!」
「若非當時情勢所逼,不得不放他們北歸,若非脫脫不花奉陛下之敕諭,楊老將軍,安能放他們離開?!」
「臣一日不敢忘昔日之恥!」
正主終於現身了,反對朱祁鈺對韃靼緩和政策的人,領頭的是六部尚書俞士悅。
「諸位愛卿所言有理。」朱祁鈺示意他們平身,笑著說道:「這才對嘛,有話直說便是,言之有理朕豈有怪罪之理?」
「過了今日就是休沐,一直到天明節后。」
「傳令遼東總兵官范廣、大同總兵官劉安、五原總兵官武進伯朱瑛鎮守、朔方總兵官劉聚等人,各率邊軍三衛一萬人,收到聖旨立刻動身,趕往燕山前線。」
「兵部左侍郎江淵,戶部左侍郎沈翼。」
江淵、沈翼立刻出列說道:「臣在!」
朱祁鈺看著這兩個人問道:「軍備糧草等物,可曾備齊,能否按時送往燕山前線?」
「陛下,一應備齊,可按時送往前線,若有短缺,臣提頭來見!」江淵最近一直在忙活天下糧心的大事,他稽查天下糧倉,就是怕陛下要用糧而沒有。
這件事沈翼掌管戶部之後,兩部通力合作完成。
江淵這是拿自己的腦袋下了軍令狀,陛下要打,糧草出錯,他腦袋落地。
沈翼一臉肉痛的說道:「陛下,都準備好了,可是,是不是準備的太多了?這八百萬石米粱啊。」
沈翼和金濂最大的區別就在這裡,他們都很扣門,但是金濂從來不會在大軍調動的時候,說糧草軍備,籌備的太多了這種話。
朱祁鈺搖頭說道:「再多也不算多。」
俞士悅有點懵,他還準備了一堆的話,準備勸陛下打仗,可是這還沒勸呢,陛下居然直接就順水推舟的增兵了?!
「陛下,前線已經有十萬京軍了,還要增兵?」李秉也是有點腦袋轉不過圈來,他把女兒的名節都搭進去了,就是為了說服陛下,防止韃靼人心懷叵測,要小心防備。
這怎麼就突然要增兵了呢?
朱祁鈺目露凶光的說道:「若是韃靼可汗在天明節之後,仍然沒有跪在朕面前陳情,女真使者為何會出現在大寧衛這件事沒有個交待,朕就蕩平草原!」
「別給朕遮掩,朕行錢法,不是什麼仁義之舉,就是逼他們韃靼心向王化之人逃離韃靼,歸順大明。現如今,草原上也只剩下群死硬之人和那群韃靼王的走狗鷹犬。」
「既然要打,那就務保必勝,自然要增兵!」
李秉和錢容互相看了一眼,早知道陛下議和並未忘戰,他們何必把自己兒女婚事做文章呢?
胡濙面色發苦,他猜測怕是於少保在前線安定韃靼俘虜的時候有人膽大妄為刺殺,激怒了陛下,這才導致的增兵。
胡濙想勸一勸,但還是忍住了。
當然,胡濙不知道,陛下在演他。
朱祁鈺接著說道:「傳令楊俊,凱旋之師理應歇息,但休息歸休息,不能忘戰,待凱旋之後,隨時準備增兵燕山前線。」
「諸位愛卿,還有何事要奏?」
吏部左侍郎王翱站了出來,俯首說道:「陛下,臣有本啟奏。」
「四川戥頭案僅官身涉案超過百人,吏員過五百之數,皆事涉貪腐,臣請旨案首節前問斬,以安四川百姓之心。」
刑部尚書俞士悅俯首說道:「臣附議。」
案首是四川三司左右使,京官之中有戶部左侍郎張鳳等人。
朱祁鈺拿過了奏疏,這已經是死刑三複奏的最後一次復奏,這次硃批,這些人便都成了刀下亡魂。
「陛下,臣有一事啟奏。」鴻臚寺卿、右侍郎楊善站了出來俯首說道:「陛下,韃靼部送來的那些海拉爾怎麼辦?這都在會同館住了三個月了。」
「再住下去,戶部要找臣算賬了。」
楊善這話夾槍帶棒,揶揄了下新戶部主事左侍郎沈翼,一雙手真的是一分錢都不放過,當然作為禮部官員,海拉爾還是要處理的。
沈翼卻是面色如常,看起來根本沒聽出這話里的揶揄之意,或許聽出來了,但是絲毫不在意。
朱祁鈺點頭說道:「送進澄清坊吧,朕昨天已經和皇后說過了,這些侍女,皇後會自行安排。」
「臣遵旨。」楊善歸班。
翰林院掌院事吳敬猶豫了下,終於邁出了一步說道:「陛下,臣請旨為天下學堂建女子學舍。」
此言一出,群臣嘩然,議論紛紛。
朱祁鈺一愣,從袖子里拿出一張皇后的廢稿,吳敬所稟報之事,和廢稿上的事兒,是一回事兒。
女子學舍。
朱祁鈺把這張廢稿放在袖子里,本來打算和皇后好好商量下,再拿到朝堂上議論下。
汪皇后的想法很不成熟,主要是借鑒冉思娘在講武堂的講醫堂進行架構,汪皇后列舉了幾個理由,但是她不認為自己能夠說服皇帝,說服群臣,所以就只是規劃了下。
吳敬的奏疏里,對女子學舍這件事,是仿照國子監和翰林院,讀書識字明理辯是非。
「簡直是狂妄!這女子無才便是德!你這是胡鬧,女子學舍,未出閣的女子,拋頭露面,成何體統!」李秉一甩袖子叱責著吳敬的大逆不道。
吳敬看著李秉,卻滿是疑惑的問道:「敢問李御史,你家裡為出閣的女兒,識字嗎?」
李秉支支吾吾的說道:「自然是認識,禮記都讀完了…」
「那不就結了嗎?」吳敬嗤笑了一聲,衣袖一展,朗聲說道:「陛下,在這奉天殿內,文武百官,敢問哪家的女兒,大字不識一個?」
「如果有,臣當場把這奏疏吃掉!此生絕不提及此事!」
朱祁鈺悶聲笑了兩聲,看著吳敬,這小吳,這是打算在奉天殿騙吃騙喝不成?
吳敬此言一出,奉天殿終於安靜下來。
並沒有人站出來說自己的女兒不識字,他們總是如此,一邊拿著烈女傳勸女人變的又蠢又傻,拿著女誡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一邊又費盡心思讓女兒讀書識字明理辯是非。
群臣看向了禮部諸員,若是這禮部尚書能有點作用,也不至於一點用沒有。
胡濙這會兒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老僧入定,跟睡著似的。
在陛下還未表態的時候,胡濙是絕對不會表態的。
這事的確是禮部的事兒,但是禮部的態度一如既往,陛下說什麼便是什麼,陛下說的不好的地方,禮部負責查漏補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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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敬再次俯首說道:「陛下容稟,咱們大明,無論是勢要豪右,還是鉅賈富賈之家,但凡是家裡有門檻的家裡,有一個算一個,有一家,家中女兒不識字,臣都可以把這奏疏給吃了,把今天這諫言給收回去,臣致仕回家做師爺去。」
吳敬這是調查過才敢發言,大明肯定有目不識丁的女兒家,吳敬這番話,就是發動了文官技——擴大化。
一旦有人挑選了一個痴傻的說事兒,吳敬就贏了。
這是個邏輯陷阱,需要細細尋找,尋找天生有缺之人,才能讓吳敬把這本奏疏收回去,那就證明了女子讀書識字,在高門大戶之中,是一件非常普遍,而且非常正確的事兒。
那吳敬吃不吃奏疏,都是他的觀點贏了,女子無才便是德這話,它不對。
朱祁鈺恍然發現,這吳敬這狗斗術,非常熟練,似乎是有高人在背後指點。
坐在月台上的皇帝,目光看向了二師爺胡濙,想來師爺在背後,出了不少的力氣。
朱祁鈺認真的看了看吳敬的奏疏,這吳敬的開篇不是談女子學舍的前途,也不是談女子有才方有德,還是女子無才便是德,吳敬厚重的奏疏的開頭,是一份詳盡的調查報告。
大明的農村和城池,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
按照吳敬的說辭,在城外,鄉、野等地,其實男女都要參加農活,吳敬就親眼看到過剛剛生產的女子,第三天就開始下地幹活的例子。
在城裡的女子還在坐月子的時候,這些個女子生產外的第三天就開始下地幹活。
用吳敬的話說,鄉野無男女,皆為生計忙。
朱祁鈺看了個開頭說道:「吳掌院,此事年後再議,朕要好好看看你這本奏疏,若有一應資料,送到泰安宮便是,朕在年後定會廷議此事。」
「皇后昨日跟朕說,想讓這些個女子們學個一技之長傍身,也好過仰他人鼻息過活,就跟朕說了這女子學舍之事,朕定會好好看,看完給愛卿一個答覆。」
朱祁鈺不反對女子學舍,而且非常支持,實踐之中,必然有無數的困難,做的準備越是充足,面對困難的時候,越是遊刃有餘。
「胡尚書,你為禮部尚書,談談你的看法。」朱祁鈺並沒有在奉天殿內翻看奏疏,而是有些好奇的看著胡濙。
這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神神秘秘的。
胡濙立即睜開了眼說道:「陛下,臣以為吳掌院所言之事,至仁至善。」
群臣立刻就露出了一個我就知道會這樣的表情,胡濙無骨,只知投獻,大家也都習慣了。
胡濙借著說道:「陛下,夫婦之道,參配陰陽,通達神明,信天地之和弘義,人倫之大節也。」
「察今之君子,徒知妻婦之不可不御,威儀之不可不整,故訓其男,檢以書傳。殊不知夫主之不可不事,禮義之不可不存也。」
「但教男而不教女,不亦蔽於彼此之數乎!」
「《禮》,八歲始教之書,十五而至於學矣。獨不可依此以為則哉!」
朱祁鈺眨著眼,他巡視了一圈群臣,大家和他一樣的茫然,不是聽不懂,而是不知道胡濙又去哪兒引經據典了。
這段話的大概意思是:男**陽,天地弘義,人倫大節。
如果女子不懂得道理,就不會明白夫君做事的原因,那還怎麼可能全人倫之大節呢?
只教男子,不教女子,就會遮蔽彼此的道路,導致人倫大節有虧。
「這段話出自《女誡》,乃是東漢時班昭所著,第二章的內容。」胡濙趕緊開口說道。
《女誡》這本書是女子讀的書,這滿朝文武,還真沒幾個人研究這個,都是家裡的當家主母研究,胡濙研究的太過於偏門了。
這位班昭,把班固沒寫完的《漢書》寫完了,在經史子集的史中,那是正兒八經,地地道道的至聖先師。
「東漢啊,這得有一千三百多年了吧。」朱祁鈺掰了掰指頭算了算,感慨的問道。
古人並不蠢,他們只是生產力不夠。
胡濙俯首說道:「陛下明鑒,一千三百多年。」
大明正在度數旁通,萬年曆出現之後,計算相差多少年,並非難事。
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女誡》之中,就說:但教男而不教女,不亦蔽於彼此之數乎!
(兩漢時候,數,道也,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曾言:得大數而治,失大數而亂,此治亂之分也。)
朱祁鈺看了一圈朝堂問道:「有沒有要跟胡尚書討論一下禮法?討論下到底女子應不應該讀書的?朕很期待。」
讓朱祁鈺頗為失望的是,似乎並沒有人要挑戰胡尚書在禮法上的地位。
「一群廢物!」朱祁鈺一甩袖子,怒其不爭的說道。
看熱鬧的不嫌事兒大,這胡濙整日里把禮法豈是不便之物掛在嘴邊,可就是沒人敢挑戰一下胡尚書的江湖地位。
胡濙也頗為失望,他可是準備了一堆至聖先師的話,打算好好辯論一下,結果居然沒有人敢迎戰,這讓他頗為失望。
正如陛下所言,一群廢物。
第五百六十九章 女子學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