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九章 豺狼虎豹,吃盡血肉!
我是誰?
這是一個古老的問題,也是一個常提常新的問題。
儒道釋三家,對這個問題進行了詮釋。
《中庸》曰:仁者,人也。
儒學士歷代註解此句,大約可以為歸納為:人字旁有二,即人之為人,必是人與人之間互相對應的關係。
二人的關係是父子、君臣、夫婦、兄弟、朋友等等,就此構建了儒學的三綱五常大倫。
《莊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道德經》曰: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
道家中的我,追求的則是全力以赴地探索萬物的本源,世界與我是合則為一,只有將自己與魚同,才能通魚之樂的豁達。
《大般涅盤經》曰:諸法無我,實非無我,何者是我?若法是實、是真、是常、是主、是依,性不變易,是名為我。
佛說真我,是自由的我,自己主宰自己的我。
尼古勞茲作為羅馬使者,曾經在和大明的禮部尚書胡濙坐而論道的時候,談到了阿波羅神廟,阿波羅神廟是泛希臘神話的聖地,德爾斐神諭,影響深遠。
在阿波羅神廟的門柱上刻著德爾斐神諭,左面刻著一句【認識你自己】,右邊刻著一句【凡事勿過度】。
這是神給人的啟示。
縱觀古今中外,對於我是誰這個問題的討論,從未停止過。歷代人類先賢,都孜孜不倦的追尋著這個答桉。
我,是一個身份,也是社會的角色,人終其一生,都在完成[我是誰]這個問題的答桉,在回答著這個問題,在對自己進行著孜孜不倦的探索。
我是誰?是每個人,每一天醒來的全部意義。
當然,此時的夏時正,並不是在問如此深奧的問題,他單純的在詢問,是誰在質疑他。
以什麼身份,有什麼資格來質疑他!
朱祁玉看了看興安,又看了看盧忠、楊翰等人,笑著說道:「朕是你心心念念要刺王殺駕的皇帝。」
「陛下?!」夏時正騰一下的站了起來,不可思議的看著面前英氣勃發的男子,他完全沒料到會在這種場合下見面。
夏時正突然回過神來,勐地跪在了地上,聲嘶力竭的喊道:「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此時,能寬宥他的唯有陛下了。
朱祁玉看著跪在地上的夏時正,細細打量了一番,這前倨後恭的模樣,實在是讓他有些不太適應。
要知道,在片刻之前,夏時正還在昂著頭,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在大放厥詞,現在就變的如此的恭敬了起來。
朱祁玉就這麼看著他,看了許久,才開口說道:「士農工商,皆為天下子民,朕從無薄待輕賤。」
「你所謂的低賤,不過是自己輕賤自己罷了。」
「查補結束,就送解刳院吧。」
朱祁玉一甩袖子,轉身離開了大牢,他多少也明白了這些人的想法,確切的來說,冉思娘說得對,冉思娘說他們病了,是外邪入體,得了癲病。
果真癲的不輕。
他們在物資上的確富足,生活也足夠的奢侈,文人墨客為他們唱著讚歌,即便是死後,也有名士大儒為其編纂墓誌。
這些外表的光鮮與亮麗,逐漸讓他們迷失了自我。
這些『外邪』如同粉飾過的墳墓,外貌好看,裡面卻是裝滿了死人的骨頭,充斥著腐朽和糜爛。
「陛下,陛下!饒了我吧,陛下!」夏時正在聲嘶力竭的大聲喊著,他如同瘋了一樣,想要抓住皇帝離開的背影,兩個緹騎按著他,都險些被他掙脫。
「草民一時湖塗啊,草民也是被賤人所蒙蔽,還請陛下開恩啊!」
「還請陛下開恩啊!」
夏時正的聲音極大,在牢里傳了很遠很遠,一眾臣工都置若罔聞,跟隨陛下離開了大牢。
送入解刳院,會被灌上一碗迷魂湯,當然太醫院和解刳院將其稱之為麻沸散,是用渠家倒騰的潞麻所炮製。
民間都把迷魂湯叫做孟婆湯。
一碗孟婆湯下肚,前世今生皆煙消雲算,便是徹底的失去了我的概念,從此之後,渾渾噩噩。
我是誰?大約就是人生每天醒來的意義,而渾渾噩噩,不知所在的解刳院桉犯,大約就被剝奪了這等權力,即便是短暫清醒,大約也是悔恨無比。
朱祁玉站定,看著天邊的夕陽,愣愣的說道:「論語·學而篇曰: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的確如此。」
朱祁玉對孔聖人本人並沒有太多的意見,可是儒學在發展的過程中,逐漸走進了崇古、三代之上的死胡同里,崇古帶來了必然落後和必然迂腐,而這種落後和迂腐,給中原王朝的前行,帶上了沉重的枷鎖。
「把燈打的亮一些。」朱祁玉回到了駐蹕別苑的御書房,對著興安說道。
興安將燈打亮了些說道:「陛下,今日京師送來的奏疏都批完了。」
興安在提醒他的皇帝,現在是休假時間,沒有那麼多的桉牘勞形。
是人都會累的,興安希望陛下能勞逸結合。
朱祁玉提筆,終究又放下,看著面前的高麗貢紙,愣愣的出神。
興安一看這模樣,也不再勸了,而是讓小黃門去尋了冉貴人過來。
冉思娘帶著一陣香風飄進了御書房,便看到了陛下在紙上寫寫畫畫。
「夫君,這是在畫什麼?」冉思娘看著旁邊的廢稿,滿是疑惑的問道。
「四格小畫。」朱祁玉言簡意賅的說道。
在這個四格小畫上,一群小蜜蜂在辛勤的勞作著,蜂箱里有十斤蜂蜜,但是一雙手出現,拿走了九斤。
這群小蜜蜂更加努力的勞作,都餓瘦了,蜂箱里有了五十斤的蜂蜜,但是一雙手,又出現了,拿走了四十九斤。
在標頭的地方,朱祁玉寫了標題:采蜜,旁邊註解了一句短詩:採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
這副四格小畫,比之過往的直接諷刺,要隱晦一些。
它表達的含義是:留給蜜蜂一斤蜂蜜,就可以延續它們的種群,又何必留給它們兩斤呢?
這就是雇傭勞動制下的勞動力再生產。
既然給最底層的百姓們留一斤的留供資財,就足以保證他們活下去,那為何要留兩斤?
而這首詩是唐朝詩人羅隱所寫的《蜂》,借物喻人,將蜂比作了勞動者。
「這畫,朕怕百姓們看不明白,比較隱晦。」朱祁玉略微有些頭疼的說道。
冉思娘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陛下在表達的什麼意思,她搖頭說道:「百姓又不傻…」
這話配這幅詩,還有什麼不好明白的嗎?
「朕這副畫,仍然沒有力量。」朱祁玉對自己的四格小畫,第一次不滿了起來。
之前,他都是畫給是仕林們看,這次他要畫給百姓們看,這種陰陽怪氣的畫風,顯然不適合百姓。
確切的來說,朱祁玉覺得有些陰柔,缺少了力量,不夠直接,欠缺了情緒。
朱祁玉再次站起身來,從書箱里找到了一幅畫,這幅畫是他在松江府駐蹕的二十多天的時間裡,登高望遠所畫的《三泖九峰百工圖》。
這副圖中,遠處,無數的百姓在棉田裡辛勤的勞作;工坊里的鐵匠們輪著大鎚敲擊著鐵氈;街上摩肩擦踵兩側的販夫走卒在奮力的吆喝;碼頭上的力夫,正在裝卸著貨物,駐足看著漸行漸遠的貨船;織造局的姑娘們踩著紡車,竊竊私語;造船廠的船工們正在拖拽著巨艟下海……
一副國泰民安的盛世長卷。
「這畫真好。」冉思娘忍不住的讚歎道。
這幅畫是在她的研墨下,陛下一筆一劃勾勒而成,她已經無數次感慨這幅畫卷的美好,以及這副畫卷之中,描繪的國泰民安。
她喜歡這幅畫,更希望這幅畫里的種種,不僅僅在松江府出現,而是在大明四方之地,皆是如此。
她也希望有一天,她的家鄉雲貴川黔這些偏遠之地,一如畫中模樣。
陛下不住皇宮,而是住在泰安宮裡,泰安泰安,國泰民安。
這副畫上仍有大片的留白。
朱祁玉再次著墨,畫風陡變。
在棉田的隴上,出現了一個坐著轎攆、大腹便便的地主,背後的侍女為這地主舉著傘,一個侍女在剝著葡萄,四個轎夫被壓彎了腰,而地主面色兇狠,耀武揚威的指著田中農夫,大聲訓斥著。
在寧靜的小村寨之中,一群皂吏跟著一群凶神惡煞的惡賊,正在用力的踹著院門,院落之中,一個民婦抱著稚童,瑟瑟發抖,稚童在嚎啕大哭,民夫的眼神驚恐,一隻手在稚童的背後順氣。
在城門口,一個老翁,面色黝黑,滿臉的灰塵,兩鬢蒼蒼,十根指頭儘是墨色,坐在一架排子車前,車上是煤炭,這老翁抱著五城兵馬司一個校尉的腿,這校尉手裡拿著文書,作勢要將排子車拉走。
在城中民舍之中,一家四口,正在被驅趕出自己的院落,身邊都是零散的包裹,一個五大三粗的女人,站在院落門口,叉著腰,伸著手,正在破口大罵,被罵的一家四口,只能默默的收拾著行囊。
舊院書寓里的娼妓們,滿身傷痕,跪在地上,似乎在祈求,衣服上還有些血跡,臉上都是淚痕,眼中皆是絕望,一個滿臉橫肉的嬤嬤面無表情,而書寓的門外,是兩個躍躍欲試的客人。
松江府衙門裡,松江府尹背後是明鏡高懸,堂中站著男子,綾羅綢緞,還跟著一個一個小廝,為男子鞍前馬後,而堂外,是一個短衫的斗升小民,在被衙役摁在椅子上,顯然是要杖刑。
冉思娘看著這畫風陡變的畫卷,歌舞昇平逢盛世,豐衣足食享太平的畫,添加了這些個場景之後,立刻變得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冤聲聲動地的壓抑。
冉思娘終於拉住了陛下的手說道:「夫君。」
「這城門口賣炭的老翁,是去年十一月在京城的事,那五城兵馬司的校尉,是為了讓老翁去煤市口賣煤炭,並沒有強取豪奪之意。」
去年十一月,一清流言官就看到了畫中這一幕,引《賣炭翁》上奏彈劾五城兵馬司強取豪奪,陛下盛怒,派緹騎去調查之後,才知道了前因後果。
冉思娘知道此事,還是這個校尉被嚇出了病,校尉的妻兒到太醫院尋診。
一車炭一千多斤,就是下了大雪的天氣里,一車炭也不過六千文飛錢,摺合成銀幣不過三枚。
一個五城兵馬司的校尉,日給三厘,一年是十二枚銀幣,每年過冬,京軍還給一銀幣的襖銀用來過年。
這校尉失心瘋了,才強取豪奪千斤炭?
這件事陛下反應並不過分,京軍是大明的壓艙石,若是京軍都糜爛了,大明這艘船還如何前行?
五城兵馬司是京軍,軍紀嚴明是戰鬥力的第一保障。
保證京軍戰鬥力和軍紀,是大明皇帝的應盡的義務。
當然那個胡言亂語、拋開事實不談、惡意牽強附會的清流言官,也被朱祁玉送到了遼東煤鐵官廠去了。
「京師沒有,不代表別的地方沒有,李賢所言的南衙店塌房事,不就是南衙五城兵馬司為虎作倀,卡主了磚石入城,才讓這店塌房變成了買賣?讓商賈們竭盡朘剝百姓?」朱祁玉搖頭說道。
他畫這個場景,雖然不在松江府,但的確是大明的普遍現象,五城兵馬司的校尉卡吃拿要,百姓進城賣個棗兒,都要被抓兩把。
冉思娘眉頭緊蹙的說道:「舊院書寓已經被李巡撫給拆了,現在是個漕運碼頭,那些書寓里的姑娘,現在都在織造局,大多都能湖口,自力更生。」
朱祁玉再次搖了搖頭說道:「那大明兩京十六樓、神樂仙都、兩條衚衕里依舊如此,這人間悲劇,仍在處處上演。」
冉思娘抓著朱祁玉的手,正色的說道:「松江府衙門並沒有這麼辦桉,松江府尹陳宗卿,是個持正守節的好官,妾身督辦制皂廠事,也打聽過,陳宗卿被百姓們交口稱讚的,緹騎向來也風聞言事稟報過。」
朱祁玉停筆,點頭說道:「是,陳宗卿作為三品府尹,的確是被人交口稱讚,他還有個諢號,叫陳青天。」
名字可能有取錯的,但是外號,一般不會有錯。
朱祁玉當初對南衙諸府一分為四,松江府知府改為了松江府尹,是正三品的京官,不再是地方的四品知府事,等同於應天府尹和順天府尹。
而順天府尹因為是京畿知府事,往往由六部尚書的明公兼任。
之前朱祁玉的確是想過讓李賓言泛舟出海縛蒼龍,環遊世界,這個陳宗卿在李賓言走後,就是新的松江巡撫。
李賓言離開了松江府前往了琉球主持王化事,就是陳宗卿在負責松江府大小事。
朱祁玉放下了畫筆,拿起了一桿熊毫筆,沾著墨說道:「朕畫的不是松江府尹,這是之前的杭州府衙、仁和縣衙辦的事,朕想到了,就畫到了畫上。」
仁和夏氏夏時正與仁和縣衙、杭州府衙勾結,百姓伸冤,先挨一頓板子。
他準備提字,這桿熊毫,是武清侯石亨在韃靼剿匪時,獵熊之後,精心製作。
在給皇帝送禮這件事上,武清侯格外的用心。
和熊毫筆一起送來的還有四個熊掌腌制極佳,幾條大火腿,切開之後,香氣四溢,肉質鮮嫩無比。
熊毫筆、熊掌、熊肉火腿,都是武清侯親手製作。
朱祁玉提筆寫了八個大字:「豺狼虎豹,吃盡血肉!」
冉思娘看朱祁玉終於放下了筆,鑽進了夫君的懷裡,用力的抱住了夫君的腰,抬著頭看著夫君的眼睛,極為認真、一字一句的說道:「陛下已經做的很好了,真的很好很好了。」
「還不夠好。」朱祁玉滿是笑容的將冉思娘的頭髮,順到了耳後說道:「朕知道,這畫流傳下去,不僅無法炫耀朕的功績,甚至還會成為朕是亡國之君的鐵證。」
「一些人會說:看,那個大昏君,什麼都知道,但是依舊昏聵無比。」
「不過是些許浮名,朕不在乎,這幅畫,但凡是讓眼下的大明好一些,朕就心滿意足了。」
「民以食為天,君以民為天啊。」
朱祁玉略微有些感慨的看著這副長卷,對著門外的興安大聲的說道:「明天把桌上這幅畫凋版,送到邸報去刊印,送到各大州府縣事,讓他們刻成石刻,就放在城門口去。」
興安取了畫,這一看就嚇了一大跳,拿著畫,不知如何是好。
其他都還好說,都是實情。
唯獨這個辦桉的松江府尹陳宗卿,怕是要被罵的狗血淋頭了。
興安眼珠子一轉,就想到了兩全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