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五章 什麼是天命?
對於襄王而言,陛下做什麼都是對的,哪怕他十分盼望陛下回京做老好人,為他解困,但是陛下去了九江府,處理農莊法推進事,襄王也不會說一句陛下不該去,這不是能說的話。
什麼能說?什麼事可以做?
在大明甚至可以說大明必亡這句話,可以討論陛下的缺點,比如臭棋簍子還釣不到魚這種事,甚至商舶可以帶長短兵弓弩銃炮出海。
什麼不能說?什麼事不能做?
戕害百姓的話,不能說,戕害百姓的事兒,不能做。
朱瞻墡因為降襲制被逼的有些失去了方寸,他只能想辦法自己解救自己。
五皇子的誕生,給了朱瞻墡一個好理由。
作為嫡皇叔,孩子的嫡親五爺爺,朱瞻墡大肆操辦,就非常合理,所有人都挑不出一個毛病來。
大明的禮部尚書胡濙,帶著劉吉,春風得意的來到了會同館,來找尼古勞茲報喜。
他作為禮部尚書,本來不用他來的,派劉吉過來一趟就是,但是他很喜歡和尼古勞茲坐而論道,討論羅馬的亡國經驗。
畢竟陛下經常被人罵作亡國之君,那自然要吸取亡國經驗,才能避免亡國真正的發生。
胡濙落座,笑著說道:「埃來娜公主喜得麒麟兒,特來告知貴使。」
「同喜,同喜。」尼古勞茲滿是欣喜的說道:「萬王之王和羅馬公主的子嗣,日後必將榮耀萬里。」
胡濙卻搖了搖頭,摸了摸山羊鬍說道:「日後的事情誰都說不清楚,只希望孩子能夠健健康康長大。」
尼古勞茲依舊不依不饒的說道:「有陛下的庇佑,他一定能夠成為令人敬仰的王。」
胡濙頗為肯定的說道:「那是必然。」
「這個孩子是陛下的孩子,也是我大明的皇儲,你不要橫生枝節,否則陛下雷霆之怒,你承受不住。」
胡濙這算是警告了。
警告尼古勞茲不要搞事情,比如帶著埃來娜和五皇子偷偷熘走。
尼古勞茲如果不體面,那就不能怪大明不體面了。
尼古勞茲搖頭說道:「無論血脈如何尊貴,沒有陛下的庇佑,就像龍游到了淺水,會被蝦戲弄,老虎到了曠野,會被狗欺負。」
胡濙滿意的點了點頭說道:「你說的是: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胡濙很滿意尼古勞茲能夠清晰、明白的知道,這個孩子首先是大明的五皇子,其次才是羅馬閃電歸來的希望。
尼古勞茲拿出了一本書說道:「《羅馬亡使旅大明遊記》又寫了一些,還請胡尚書斧正。」
胡濙拿過了那本書,認真的看了起來。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作為大明人,有些事,大明自上而下,都在局中,看的不甚明朗,但是尼古勞茲作為旁觀者,可以提供更多的視角。
尼古勞茲一直在寫這本書,胡濙經常糾正尼古勞茲寫的內容。
胡濙年歲畢竟大了,他側了側身子,帶上了老花鏡,一邊看一遍讀道:
「最近,偉大的大明君王,又離開了京師,向著最富饒的南方而去,沒過多久,一船又一船的銀子就順著大運河運入了京師,就像上次一樣南巡一樣。」
「銀子實在是太多了,朝陽門已經無法周轉,元老院決定在城門上開一個新的城門,我必須要讚揚大明人的速度,一個城門的修建,只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胡濙停頓了下說道:「大明沒有元老院,只有六部尚書、侍郎,文淵閣閣老、司禮監秉筆太監、都察院左右都御史、武勛等二十七人組成的廷議,我已經糾正了很多次,如果你還是認為那就是元老院的話,我也無話可說。」
尼古勞茲非常無奈的說道:「我實在是無法分辨元老院和文華殿廷議大員之間的差別,除了文華殿的二十七人大多數不是世襲貴族以外。」
「我很抱歉。」
胡濙頗為肯定的點頭說道:「你已經說出了這其中最大的差別,你的印象里,羅馬元老院都是貴族,而我們的廷議,除了武勛外,皆是科層制層層選拔。」
「這就是本質上的區別。」
尼古勞茲認真的想了想,最終還是嘆了口氣說道:「胡尚書明明什麼都知道,可是就是不肯教我,我實在是不懂。」
胡濙笑了笑,沒有回答。
他知道尼古勞茲想問什麼,但他就是不說。
你的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就是胡濙在和羅馬使者交流過程中的底線。
陛下曾經和他這個禮部尚書討論過國家的誕生,或者更通俗易懂的說,什麼是天命所歸。
陛下和他各抒己見,最後胡濙和陛下就國家的誕生和天命所歸,達成了一致性的見解。
江山社稷,會因為種種利益,分裂為不可調和的、又無力擺脫彼此的對立面,陛下將這些對立面認定為階級。
而為了使這些對立面,這些經濟利益互相衝突的階級,不致在無謂的內部鬥爭中,把自己和江山社稷消滅。
比如老百姓心頭怒火一層一層的堆疊,最後被天災人禍勾出來的時候,將天下燒的乾乾淨淨。
這個時候,就需要有一種表面上駕於各個階級的力量,這種力量應當緩和衝突,把各個階級之間的衝突保持在秩序和穩定的範圍以內。
這種從各個階級中產生但又居於各個階級之上,負責調和各階級矛盾與衝突的力量,就是國家的誕生,也就是天命所歸。
如何調和?
就需要各個階級的代言人,來表達各個階級的訴求,最後調和彼此的訴求,緩和各階級的矛盾。
那麼大明的科層制官制,就是篩選這些代言人,訴求利益,調和矛盾。
大明的廷議二十七人和羅馬元老院本質上的區別,大明廷議的二十七人,大部分都不是世襲貴族,他們是各個階級的代言人。
在過去,大明的各階級的利益代言人是有缺失的。
而且缺失的是最重要的兩個階級,普通的農民和代表生產力的工匠。
什麼是失道天下?逐鹿天下的鹿又是什麼?天命所歸的具體含義是什麼?
無法調和階級矛盾就是失道天下。
鹿,就是調和階級矛盾的權力。
天命所歸,就是掌握了調和階級矛盾的方法。
朝廷大義就是調和階級矛盾,這是它的權力,也是它的義務。
這是大明自正統十四年天變之後,政治大思辨的重要成果,胡濙怎麼可能輕易告訴尼古勞茲這個外人?
胡濙繼續讀著尼古勞茲的遊記,繼續說道:「偉大而貪婪的皇帝,將一些富戶抄家,如同河流一樣的銀子都源源不斷的流進了皇帝的私庫之中。」
「而最近大明皇帝推出了一種名叫國債的工具,似乎想要將負責鑄幣的兵仗局,變成皇室私產。」
「這麼殘暴而貪婪的手段,大明的臣工似乎害怕皇帝的責怪,居然沒有一個人敢說出來。」
胡濙讀到這,面色真的頗為複雜,他疑惑的說道:「你覺得大明的皇帝缺錢嗎?」
尼古勞茲面色奇怪的說道:「陛下似乎很吝嗇,聽說陛下的禮服都是洗過再穿的,陛下如此的富有,又是如此的吝嗇,就像是一個守財奴一樣。」
尼古勞茲看胡濙的臉色越來越差,趕忙補充的說道:「大明是一個文明的國家,他的君王甚至允許他的臣民討論他的缺點,我才這麼說的。」
泰安宮和戶部的燈盞只有一顆燈芯,這是天下眾所周知的事情。
胡濙立刻漲紅了臉,憤怒無比的說道:「陛下的冕服洗過再穿,是因為造價太過於昂貴了!陛下尚節儉,眾所周知,這是美德!容你這個番夷在此饒舌?!」
「你懂什麼!」
尼古勞茲滿臉迷茫的說道:「不懂所以才問啊。」
胡濙眉毛一挑,發現自己中了尼古勞茲的激將法,他知道尼古勞茲想問什麼,但是他就是不說。
胡濙恢復了往日的風輕雲澹說道:「也就是陛下胸懷像山谷一樣寬廣,不跟你計較,否則就你這段話,就夠你死一百次了。」
尼古勞茲極為遺憾,胡濙這個老狐狸,太過於精明了,什麼都問不出來。
在胡濙看來,陛下是極其大度的,讓人說話,大明亡不了,皇位也丟不了,即便是再生氣,陛下也會良言嘉納。
尼古勞茲想問什麼?
他哪裡是想問皇帝為何是個守財奴,他分明是想問,為何白銀流入國帑、內帑時,是對半均分?
而皇帝佔了一半的道理是什麼?
調和階級矛盾需要各階級的利益代言人,調和的過程中需要一個裁判,而這個裁判就是皇帝。
皇帝憑什麼調和階級矛盾?
軍事、政治、文化、經濟四大領域,皇帝都要擁有繞開各個階級利益代言人的能力,才能調和階級矛盾,才有資格做裁判。
否則你憑什麼做裁判?
在大明這叫大權旁落,神器僭越。
胡濙自然不會跟尼古勞茲解釋的那麼通透,他愛怎麼想怎麼想,愛怎麼寫怎麼寫。
尼古勞茲有些不甘心的說道:「胡尚書是太子少師,負責教導皇嗣,胡尚書不告訴我,會告訴五皇子嗎?」
他不懂,他可以帶著遺憾去死。
但是羅馬的希望,閃電歸來的依仗若是也不懂,那閃電般歸來的結果就是一閃而過,消失的無影無蹤。
胡濙頗為確切的點頭說道:「陛下說讓我教皇子們,自然會教五皇子,如果五皇子上學的時候,我還活著的話。」
尼古勞茲聽到了這種模稜兩可的回答,無奈的說道:「但願胡尚書長命百歲。」
胡濙看著尼古勞茲迷茫的神情,點了點桌子說道:「我給你指條明路。」
「謝胡尚書。」尼古勞茲趕忙道謝。
胡濙頗為認真的說道:「多看看邸報,上面啥都有。」
尼古勞茲略顯絕望的說道:「邸報我也在看啊,可是卻看不出什麼來。」
胡濙一樂說道:「那就多看幾遍。」
胡濙從會同館出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他慢慢悠悠的向著講武堂而去,劉吉在胡濙的身後亦步亦趨。
「胡尚書,為什麼不告訴他呢?」劉吉帶著求知的態度問道。
胡濙搖頭說道:「陛下說過,蠻夷都是群養不熟的狼,再說了,你就是跟他講,他沒有設身處地的站在大明的角度去想,他也想不明白的。」
「說了也不懂,不如不說。」
劉吉不住的點頭說道:「謹受教。」
劉吉編纂完了《景泰寰宇通志》之後,就回到了翰林院,入朝為官成為了七品的禮科給事中,算是正式入仕了。
這一年來,劉吉一直跟著胡濙,他最想學的就是胡尚書的無德。
劉吉是胡濙早就尋摸好的無德之人。
胡濙的無德是朝政反反覆復被逼的,劉吉的無德是天生的。
劉吉看著健步如飛的胡濙,只能讚歎胡尚書養生有道。
他緊走了幾步問道:「胡尚書,一會兒講武堂要有鹽鐵會議,胡尚書要去嗎?」
「去,你也一起去。」胡濙自然是要參加鹽鐵會議,否則禮法成了不便之物,禮法成為了阻礙大明前進的絆腳石,那禮法還有存在的必要?
劉吉想起最近京中的事,滿是笑容的說道:「襄王殿下除了朝會和廷議的時候露面,這都一直躲著朝臣,這得虧是五皇子出生,讓殿下好生的緩了一口氣。」
「據說這幾日襄王殿下都沒回襄王府,一直在御書房待著。」
朱瞻墡不回襄王府是因為回不去,大明的宗室都在澄清坊十王府住著,這降襲制一出,大明的宗室就一直登門,鬧得襄王府雞犬不寧,襄王是有家不能回。
就連朱瞻墡的三個兒子,也是對朱瞻墡橫眉冷目,怨念極深。
有的人想削減待遇,得到自由,有的人只想混吃等死。
胡濙略帶幾分感慨的說道:「襄王殿下,不容易啊。」
胡濙和劉吉趕到了講武堂聚賢閣的時候,稍坐片刻,就等到了襄王。
朱瞻墡坐在了次座上說道:「無須多禮,今天的議題只有一個,利柄論之專賣。」
「孤以為柴米油鹽等四類,朝廷最少掌控六成甚至更多,防止商賈哄抬物價,引起民生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