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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一章 胡尚書的殺手鐧

  石亨在表態之後,就不再說話,文華殿上,陷入了安靜之中,風吹動著羅幕翻卷著,窗外的陽光灑在了桌上半面龍旗大纛。


  胡濙一反常態的沒有眼觀鼻、鼻觀心的裝湖塗,而是坐得筆直,手裡拿著三本奏疏,只是他的眼神似乎沒有在奏疏之上,而是有些失神,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


  胡濙長長的吐了口氣,拿起了第一本奏疏說道:「陛下的對廣州府四家說的話,《名教罪人》,成敬大璫,你為大家讀一下。」


  成敬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本奏疏,他拿過來稍微掃了一眼,開始讀了起來,越讀文官們臉色越白。


  把陛下惹急了,陛下真的要殺人誅心的。


  而且這本奏疏是陛下講的,卻是勸仁恕的於少保寫下來的,也就是說,如果真的陛下的怒火燒起來的話,于謙不僅不會滅火,還會添柴。


  試問當今天下,誰能攔得住怒火滔天的陛下?唯有於少保了,連於少保都表明了態度不攔著,再往槍口上撞,只能說不知死活。


  胡濙繼續說道:「陛下向來喜歡把話講明白,把話講明白之後,就不會產生什麼誤讀,陛下的意思,非常明確的支持戶部提出的滋生人丁,永不加賦。」


  「我今年八十三了,人老了,今天就倚老賣老,把話挑明白了說。」


  「陛下是寬仁的,這條政令,你們只看到了後半句的永不加賦,但是有沒有看到前半句的滋生人丁?」


  「也就是丁差等四差銀,是以景泰九年的人丁為計算,這筆錢不是免了不收了,而是以後新滋生的人口不收了。」


  「話再講明白些,陛下沒動你們的盤子里的那些爛肉,你們該吃吃,但是再想多往盤子里划拉,是萬萬不行的。」


  「陛下已經很給你們面子了,也給你們留了肉吃,就不要不識抬舉了。」


  胡濙是倚老賣老,沒有任何含含湖湖,把政令完全解釋了一遍,朝里的反對者,理由一大堆,但是他們都盯在永不加賦這四個字,而不是在滋生人丁這四個字。


  胡濙看沒人說話,就繼續說道:「過往陛下的處置辦法,包括罷免、革除功名、殺頭、籍家、流放永寧寺或雞籠島,還有宗族一律不得參加科舉、滿門抄斬、送解刳院和現在的名教罪人。」


  「眼下陛下不在京師,要是真的鬧起來,最好掂量下。」


  「陛下是個很好明白的人,想來大家都明白,有什麼不明白的,問問明白人也就明白了,陛下心裡就三條線,我再重申一下。」


  「第一條線是百姓,朝中黨爭政斗,不要輕易涉及到百姓的身上,尤其是沒有斗出結果,不要等閑形制,一旦斗出了結果,大家都要遵從結果。朝中朝令夕改,反反覆復的百姓受不了的。」


  這是陛下碰都不碰的紅線,斗可以,隨便斗,但是一旦斗出了結果,就不要輕易更易,朝令夕改,遠比錯誤的政令更加可怕,這是北宋黨錮的教訓。


  胡濙抿了口水潤了潤嗓子繼續說道:「第二條線,則是軍隊,京營是陛下傾盡心血打造的,為了這二十二萬善戰之軍,陛下每天都在講武堂坐班,而不是文華殿,十年如一日啊,袞袞諸公,斗歸斗,別把軍隊卷進去。」


  軍隊,是陛下為了防止大明再次陷入君出、虜入、播遷等三禍費盡心血之物,一旦政斗摻和上了戎事,那就是血流成河,黨爭到黨錮,旦夕之間。


  「第三條線,是學子。」胡濙說完停頓了一下。


  「學子還年輕,他們日子還很長,他們對骯髒的人吃人的世界,還充斥著幻想,他們的血是熱的,他們是易怒的,如果為了一家之私,挑唆學子鬧事,陛下回來了,沒人保證陛下不會把挑唆之人全家送進解刳院,以解心頭之很。」


  陛下會嗎?


  會,而且陛下一直在這麼做。


  這三條線,碰一個陛下絕對會這般做,而且朝里的師爺們,也不會說一句話。


  胡濙拿出了第二本奏疏握在手中說道:「諸位,這本是滋生人丁永不加賦的奏疏,戶部牽頭,我已經落印了。」


  兵部尚書江淵伸手拿過來了奏疏寫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摸出了官印,摁在了奏疏上,面色才放鬆了起來。


  這文華殿真的是太壓抑了,他一直在等表決,作為兵部尚書,作為陳汝言主動讓賢的賢才,他自然不會在這件事上阻攔。


  京營的軍士補充是要遴選的,人越多,他的工作越好展開,江淵又不是什麼遮奢豪戶出身,也不是清流,也沒什麼反對的理由。


  俞士悅看著放在桌子上的奏疏拿了過來,開始簽字。


  俞士悅是唯一一個有污點的六部尚書,他曾經在京師之戰,把自己的家人送到了南方,自己留下來和大明共存亡,陛下從來沒有為這件事處罰過他,但是他害怕。


  這四差銀是苛捐雜稅,每年因為苛捐雜稅的武裝抗稅,鬧出多少的亂子?俞士悅沒有理由不同意。


  這本奏疏在眾人手中穿來穿去,坐在王文身邊的商輅,本來有些猶豫要不要落名,王文輕輕咳嗽了聲,提醒商輅不要得罪禮部尚書。


  商輅現在在寫《稽戾王實錄》,這裡面的坑太多了,得罪了胡尚書,商輅這本史書,就是他的催命符。


  商輅立刻寫上了自己的名字,落下了翰林院的印章。


  這本戶部發起的奏疏,很快回到了胡濙的手中,他把奏疏對著陽光認真的看了一遍,確信沒有錯漏,才滿是笑容的說道:「陛下知道這個結果,一定會龍顏大悅。」


  「說實話,陛下對咱們不算差了,官邸住著,足俸發著,官邸的供應也不差,身前事身後名,也都考慮到了。」


  「大家也都知道,陛下是十分厭惡徐有貞的,可徐有貞治水有功,現在大江南北,遍地生人祠,陛下也從未下旨搗毀淫祀,搞不好等到徐有貞百年之後,陛下還會封他個兩河龍王。」


  「其實諸位想想,這人多了,地就有人種了,礦也有人采了,工坊里也不缺工匠了,碼頭也不缺縴夫了,就是只想著收租的人,是不是更容易收到更多的租呢?」


  胡濙收起了手中的三本奏疏,他只亮了兩本奏疏,朱瞻墡有些好奇的看著第三本奏疏,那是胡濙本來打算拿出來說的,結果出來之後,似乎是用不上了,胡濙沒亮出來。


  「胡尚書,這第三本奏疏上面寫的什麼?」朱瞻墡極為好奇的問道,這顯然是胡尚書的殺手鐧,只是胡尚書沒用上。


  這個問題,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的看向了胡濙那第三本奏疏,不是很厚重。


  胡濙拍了拍手中的奏疏說道:「殿下容稟,本來還以為大家不會全部贊同這永不加賦之事,就提前準備點內容,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


  朱瞻墡稍加猶豫,便追問道:「上面是什麼?」


  胡濙笑著說道:「也沒什麼,既然殿下追問了,索性我就拿出來,給大家都看看。」


  「五代十國的時候,在廣州府有個叫南漢國家,前後經歷四帝,共五十四年,南漢和五代十國其他小國相比,沒什麼特殊的地方。」


  「唯一比較特殊的就是南漢整個朝廷都是宦官。」


  「為什麼都是宦官呢?」


  「就是南漢後主劉鋹認為臣子都有家室,會為了顧及子孫不肯盡忠,為了一家之私,上下其手,因此只信任宦官,臣屬必須自宮才會被進用,為了升遷啊,南漢一時間上下官僚全是閹人。」


  「就是件趣聞,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就是科層制官僚最典型的特徵之一,對上負責。


  為了討好南漢後主劉鋹,為了升遷,甚至閹了自己都無所謂。


  文華殿文臣武將只感覺自己胯下一涼,這可一點都!不!有!趣!


  胡濙這個意思非常明確,在南漢這場大型社會實驗中,朝臣為了當官,為了進用,為了升遷,會做到何種的地步。


  這本奏疏一旦送到陛下面前,陛下要是選擇掀桌子,就又多了一種法子。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胡尚書,這奏疏呈送給陛下了嗎?」王文咬牙切齒的問道。


  胡濙搖頭說道:「沒呢。」


  王文想了想,頗為懇切的說道:「胡尚書也看到了,有益於大明的政令,廷推無一人反對,可見咱大明群臣人人忠君體國,有益於大明國泰民安,不僅要做,而且要做好,胡尚書這奏疏,就別呈送了吧。」


  胡濙也頗為誠懇的說道:「這不是用不上了嗎?用不上了,自然不會呈送。」


  王文連連點頭頗為贊同的說道:「啊,對對對,用不上了,用不上了。」


  朱瞻墡差點樂出聲來,只能說,胡尚書的確沒有德,這麼損的招數,就這麼堂而皇之的拿出來威脅了。


  這個時候,所有人都看向了一隻手的賀章,以前時候,胡濙做事雖然反覆但還有些章法,自從那次賀章彈劾胡濙無德,胡濙坦然承認自己無德之後,做事越來越沒有顧忌了!

  胡濙這話說的,用不上了,就不呈送了,要用得上呢?是不是會再次呈送?

  胡濙扶著拐杖站了起來,笑著說道:「我老了,你們廷推你們的,我把奏疏拿到九龍水馬驛送往廣州府,告訴陛下這個好消息,順便把聖旨擬好一併送往廣州府請陛下用印。」


  「送送胡尚書。」朱瞻墡對著羅炳忠笑著說道。


  廷推還在繼續,郡縣安南的軍備正在運往南衙,要廷推的事情很多,但剩下的事兒,朱瞻墡完全有能力處理,不必請胡濙坐鎮了。


  胡濙是太子少師,是從一品。


  一直到日暮時分,在翰林院修史的商輅,突然被請到了禮部。


  商輅聽到胡濙有請,整個人勐地打了個哆嗦,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只感覺胯下一涼,顯然胡濙仍然沒有老眼昏花,看到了商輅在簽字落印時候的猶豫。


  商輅忐忑不安的來到了禮部,見到了坐在躺椅上曬太陽的胡濙,胡濙坐在躺椅上,還蓋著一個毯子。


  「見過胡尚書。」商輅俯首見禮。


  胡濙睜開了眼,對劉吉說道:「坐坐坐,劉吉,你去上杯好茶。」


  「商學士乃人傑也,三元及第,坊間皆言商學士為人剛正不阿、寬厚有容,臨事果決,內外賢名遠播,這請商學士來,是倚老賣老,請商學士幫個忙。」


  帶個高帽子,再求人幫忙。


  商輅完全沒料到胡濙私下見面這麼客氣,六朝元老的胡尚書,上來就用請人幫忙這話,他還以為會被叫來訓話的,他趕忙說道:「啊?胡尚書客氣,若有力所能及之處,自然無所不應。」


  這話的另外一個意思是,力有未逮呢?那就不幫忙了。


  胡濙半側著身子說道:「這滋生人丁永不加賦,一定會有人到翰林院、國子監、講武堂、講義堂、講醫堂、海事堂、巾幗堂聒噪學子,商學士在仕林中素有名望,請商學士費些心思,不要讓學子們鬧起來。」


  「國事責無旁貸!」商輅還以為胡濙要安排他的次子入國子監或者其他的私事,一聽是國事,自然是立刻答應了下來。


  陛下那三條線,碰都不能碰。


  胡濙又打量了一下商輅,露出了一個和善的笑容說道:「那就謝過商學士了,畢竟這事,我攬了下來,有勞商學士了。」


  「分內之事,胡尚書客氣。」商輅趕忙說道。


  這的確是分內之事,他要是約束不好,陛下回京,第一個摘了他的腦袋。


  「最近稽戾王實錄,修的順利嗎?」胡濙選擇了投桃報李,詢問起了商輅最頭疼的事兒,並且給予幫助。


  「豈止是不順利,簡直是寸步難行。」商輅面露苦澀,他有時候修著修著,都想致仕了!

  稽戾王實錄必須要修,還得修好,實在是太難了。


  「到底是哪裡遇到了困難,說來聽聽。」胡濙當然知道商輅遇到了困難。


  困難太多,一時間商輅都不知道如何談起。


  「眼下最棘手的就是王振了。」商輅無奈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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