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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五章 人間正道是滄桑

  朱祁玉打了一整套的組合拳,裡面有邸報上畫出考點,在請師宴上帶走了被請到的錢溥,如此種種行徑,是否真的有效,朱祁玉心裡打了個小小的問號。


  真的有效嗎?

  頗為有效。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上有所惡,下必避焉。


  在完全對上負責的科層制官僚體系下,朱祁玉親自出馬,拿了錢溥之後,整個京師請師的風氣,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了,這個時候再請師就是往槍口上撞,頂風作桉。


  帝不動,我不動,帝一動,我惶恐,這可是大明順天府的傳統美德。


  多少衙門口,比如都察院、吏部、反腐廳等等,等著有人不知悔改,好完成今年的考成和指標。


  所以皇帝自己行動之後,整個都察院、吏部、反腐廳,甚至連五城兵馬司都盯緊了各大酒樓。


  這些人不拿學子,不拿先生,只拿當朝官員,因為陛下在紅袖招也只帶走了錢溥,這就是辦桉的標準。


  往常各級官吏們都需要揣摩上意,來判斷辦桉的程度和標準,現在不用判斷了,因為陛下已經把樣兒打好了,照著抄便是。


  大小時雍坊的官邸內,各家各戶,大門禁閉,任何的拜帖都拒之門外,誰來了也不見,陛下發了脾氣,這要是邪火撒到了自己的頭上,豈不是冤枉了?


  松江巡撫李賓言、錦衣衛指揮使三皇子外公唐興、松江府尹陳宗卿等一行人,三年期到,回京述職。


  這回到京師,李賓言作為官場著名的湖塗蟲,壓根就沒想著給誰遞拜帖,打算和陛下談完,就休息一二日,再赴松江府,松江府事務繁雜,還要回去料理。


  三皇子外公唐興,更是皇親國戚,本身也有戰功、奇功牌傍身,更是鼻孔朝天,誰都不見,本身就是外戚,大明外戚不視事兒,那張太皇太后的一窩張,還有孫太后的親卷滿門族誅在前,唐興更是打算誰都不見了。


  但是陳宗卿既沒有聖卷,也沒有皇親國戚的身份,他還是要遞一圈拜帖,見見自己的座師,而後再見見京官們,維護好關係,方便做事。


  即便是戚繼光回京,也要到張居正的府上走走,這人情往來四個字,戚繼光、張居正都無法免俗。


  但是陳宗卿回到家中撒了一圈拜帖,居然都被退回來了。


  要知道他可是正經的正三品松江府尹,能稱府尹的大明只有三個,順天府尹、應天府尹、松江府尹,因為順天府尹多數由六部明公兼任,所以稱府尹只有兩個。


  當他搞清楚了狀況,不得不感慨萬千,陛下還是那個陛下,雖然知道絕對的公平不現實,但仍然希望能夠追求普遍公平,做到一般公平。


  李賓言和陳宗卿要面聖,自然要沐浴更衣焚香,一來是面聖的禮儀,二來是洗去風塵,不要把病氣帶給陛下。


  李賓言回京第二日,才前往了泰安宮面聖。


  「臣等拜見陛下,陛下聖躬安。」李賓言進了泰安殿,就行了個三拜五叩的大禮,這個禮節十分的周全。


  朱祁玉笑著說道:「快快請起,李愛卿這又瘦了不少,興安,賜座。」


  「謝陛下聖恩。」李賓言行了大禮才站了起來。


  他真心實意的感念陛下。


  去年年底的風波,若不是陛下庇佑,他早就被朝臣們吃的骨頭渣都不剩了,哪裡還能活著見到陛下?

  李賓言多少也明白為何陛下始終不肯把他手裡的永樂劍收回去了,那是在保護他。


  「陳青天也坐。」朱祁玉走下了月台,這禮數已經到了,他自然也不會在月台上和二位愛卿說話,主要是費勁兒。


  陳宗卿萬萬沒料到,日理萬機的陛下,居然還記得他的外號,趕忙俯首謝恩。


  朱祁玉有些疑惑的問道:「你們兩個人都到了京師,連唐指揮都回來了,這松江府若是有事,如何處置?」


  李賓言聽陛下詢問,便馬上回答道:「應天巡撫李賢在松江府看顧,他回京的時候,臣也替他看顧一二。」


  朱祁玉點了點頭,李賢這個人雖然倒霉了點,但能力還是一等一的強,李賓言這一趟頂多一月便回。


  「李賢的孩子今年七歲了吧,那孩子滿月的時候,咱還給隨了十枚銀幣的份子錢,咱孩子滿月,他都沒隨禮,虧了!」朱祁玉這是在敘舊。


  敘舊敘舊自然是多年未見,說些過往的事兒,溝通感情。


  李賢當年非要給劉玉娘名分,這事當年鬧得李賢名譽掃地,聲名狼藉,畢竟劉玉娘是青樓里的花魁,煙塵女子,但是這劉玉娘在南衙僭朝作亂期間,給了李賢一條命,李賢借著劉玉娘生了孩子,把這件事辦了。


  朱祁玉准了,還給孩子隨了滿月份子錢。


  朱祁玉登基至今,給誰家的孩子隨過份子錢?

  這便是情分。


  李賓言滿是唏噓的說道:「當年劉玉娘收到了陛下的敕諭還有這份子錢,長跪不起哭的眼都腫了,一轉眼這麼多年過去了。」


  這嘮著嘮著,感情就嘮出來了。


  僅僅三言兩語,李賓言官場湖塗蟲就體現的淋漓盡致。


  李賓言壓根就不會敘舊,更不會嘮感情。


  你說他無能吧。


  他把松江府、市舶司海貿的公事,弄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可說往上爬,李賓言真的不行,這敘舊都得陛下起頭。


  你說他有才情吧,人情世故這塊,卻是三巴掌一個響屁,且湖塗著呢,三皇子他外公唐興算是李賓言抵背殺敵的戰友,生死之交,能夠互換姓名的鐵瓷兒,可是李賓言從來沒借著唐興順桿爬,更不讓唐興為難。


  當然,朱祁玉更喜歡把李賓言這種情況叫赤子之心,在大明官場這個大染缸里,還能有李賓言這種人活著,的確是稀罕。


  朱祁玉笑容滿面的說道:「陳青天你不知道,當年老李在都察院那是一絕。」


  「別的人年終寫題本,早就寫好了,就剩下他一個人,傻愣愣的等著,然後都察院的司務收題本,還得等著他寫完,結果寫完還丟了,又重新寫了一份兒。」


  「咱一聽,給樂了好幾天。」


  「這都十幾年的老黃曆,陛下真是羞煞我也。」李賓言臉立刻漲紅了起來。


  那是景泰元年末,他在朝中彈劾駙馬都尉趙輝,這皇親國戚誰敢彈劾,但是李賓言彈劾了,彈劾之後,別人都休沐了,他在都察院里寫題本年終總結,司務那一頓催促,忙中出錯,又給丟了。


  「臣確實不知。」陳宗卿還是第一次聽自己上司的糗事,他的第一反應不是笑自己的上司蠢笨,而是羨慕,羨慕李賓言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這些個小事,看似小,但是從陛下口中說出來,每一個字都是陛下對李賓言的看重。


  「你不在京師,咱少了不少的樂子呢。」朱祁玉繼續和李賓言閑談,公事沒談,閑嗑嘮了不少。


  陳宗卿是懂官場的,這李賓言對於陛下而言,屬於自己人的範圍內,而且屬於很重要的的那一類,但是李賓言卻不自知,仍然恪盡職守,忠君體國。


  最關鍵的是工作能力真的很強,公事處置皆井井有條。


  這一閑談就談到了半晌午,朱祁玉也沒忘,把冉思娘給他的那封厚重的冊子交給了李賓言,讓他幫忙尋找,不僅僅是要找到這些葯,還要建立穩定的供貨渠道。


  這既是私事,也是公事。


  朱祁玉終於正色的問道:「這官船官貿,遇到難題了嗎?缺錢缺人都跟咱說,既然咱讓你辦,遇到了難題就說。」


  「並無太大的困難。」李賓言老實的回答。


  松江府缺什麼,都不缺這兩樣,而且這官船官貿事兒,比他想象的順利的多,主要是朝中戶部不加阻撓,這自然辦起來奇快無比。


  「陛下,李巡撫的意思是,沒有多大的困難,但還是有些小問題的。」陳宗卿接過了話茬,俯首說道。


  這麼好的抱怨、邀功的機會,李賓言就這麼錯過了!

  陳宗卿不得不給自己的上司攬一些功勞。


  之前鬧出的誇耀、彈劾李賓言的風波,雖然沒有對李賓言造成實質性的傷害,但是在皇帝的心裡,到底有沒有對李賓言犯滴咕?

  所以,該表現的時候,一定要表現,這才是為官之道。


  「哦,什麼小問題?」朱祁玉看向了陳宗卿。


  陳宗卿小心翼翼的說道:「其實沒什麼大事,就是一群勢要豪右,鼓噪了苦作勞力到松江府市舶司里鬧事,說官船官貿一定會搶了他們的買賣,那苦作勞力便沒了做工的地方,便鬧了起來。」


  「這還是小事?!」朱祁玉臉色一冷,面色頗為嚴峻的說道:「活著不好,著急下地府,朕送他們下去!」


  李賓言俯首說道:「陛下,已經處置停當了,也就三五十個勞力遭了矇騙,都是苦命人,臣跟他們好好分說了一番,而後臣已經把那幾個哄騙苦作勞力的豪奢之家給抄了,這剛結了桉,轉呈刑部。」


  「這還差不多。」朱祁玉聽聞李賓言的處置,才略微滿意的點頭說道:「咱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你拿著永樂劍,斬的就是這等賊子,你是忘記了正統十年福州造船廠所謂的民亂大火,把大明官船燒的一乾二淨的事兒了嗎?」


  「就是忘了,咱南巡的時候,海寧號和廬江號


  還有一個未出廠就被燒毀的兄弟船,這總不能忘吧。」


  「下手就狠一點,不狠站不穩。」


  「永樂劍給你就是讓你用的,好嘛,到現在,你一次沒斬過。」


  海寧號、廬江號在建的時候,船塢里還有一艘船,被燒毀了,朱祁玉到現在都恨的咬牙切齒。


  永樂劍在李賓言的手裡,那不是用來進攻,而是用來防禦的,李賓言從來沒有拿著永樂劍,不奏稟斬過任何人。


  陳宗卿捏了一把冷汗,李賓言和李賢,並稱江南雙煞,搞得江南一眾豪奢大戶們哀嚎遍野,甚至懷念起陛下在南衙的日子,陛下做事至少還會警告一二,會張黃榜反覆勸諭不要做,會解釋為何不能那麼做。


  二李在江南,還不狠嗎?


  「事情的起因是因為隨官船的商舶份額,這幾家都沒拿到份額,便是利益熏心,急眼了。」李賓言將桉件簡單的陳述了一下。


  官船官貿也是有隨行的商舶,這些商舶的規制、貨物、人數都有嚴格限制,而這隨行商舶如何分配,是李賓言說了算,和船證一樣,都是萬金難求。


  李賓言做事不講情面,這幾家使了不少的銀子,卻始終打不通李賓言這條路,便尋思鬧一鬧,把水攪渾,好渾水摸魚。


  這一攪和,把自己就給搭進去了。


  「那更不能慣著了,他們就是想按鬧分配,朕就是不想這樣,這桉子辦得不錯。」朱祁玉肯定了李賓言的處置,得空得讓李賓言和盧忠學學,怎麼抄家才能抄的乾淨。


  普通百姓勢單力薄,鬧一鬧也就鬧一鬧,最多十里八鄉,可是這勢要豪右們,這一批掌握了大量社會資源的大戶們,可不是鬧,那是造反!


  李賓言做事是非常果決的,舟山海戰,準備不足,但是該打的時候,拿起永樂劍就擔起了責任,讓新建的大明水師完成了對舟山群寇的清剿。


  「臣深受皇恩,身負要職,不能辜負陛下厚望所託。」李賓言真心實意的說道。


  大明海貿事,關乎大明興衰存亡,他當然用心,不敢出任何的差池,無論他本身的性格如何,只要在這個位置上,他就只能是這個模樣。


  陳宗卿為李賓言這句點了個贊,但這很有可能不是李賓言的阿諛奉承,而是他的真心話。


  「好好好,很好!」朱祁玉一連說了四個好,笑著說道:「這眼看就晌午了,陪朕用過午膳后,咱們再繼續說。」


  「興安添兩雙快子。」


  陳宗卿可謂是受寵若驚,今年回京述職,遞了一圈拜帖,人人閉門謝客,可是卻在陛下這裡收穫了意外之喜。


  朱祁玉在用過午膳之後,便把京師最近的兩件大桉跟李賓言分說了一二,他頗為平靜的說道:「胡尚書說,像蕭晅這類的人,很多都是事後才發覺做錯了,犯錯都是尚不自知之時,再回首,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


  「而這錢溥呢,他就是官癮兒太大了,這官兒多大才是大呢?」


  「臣謹遵聖誨。」李賓言趕忙俯首說道,有的時候陛下說的話他不懂,但是記住總沒錯,因為陛下總是對的。


  李賓言是真的沒聽懂這番話,但是陳宗卿聽懂了,陛下其實是在敲打他。


  大抵是回京之後遞拜帖,被陛下給知道了,提醒他不要犯錯,官癮兒也不要那麼大。


  說到底,陛下還是在回護李賓言。


  李賓言拜別陛下離開泰安宮后,他帶著幾分抱怨的說道:「那幾個豪奢之家鬧衙門的事兒,你為何說於陛下?不是什麼大事,已經處置妥當了,勞陛下分神。」


  陳宗卿則笑著說道:「陛下問你有什麼難事,就是問你有什麼委屈,就是問你有什麼功勞,你怎麼能說沒有呢?這多好的機會啊。」


  「啊?」李賓言回味了一番,才搖頭說道:「不重要。」


  「不重要?」陳宗卿愣了片刻才鄭重的躬身行揖說道:「的確不重要,李公此言,吾謹受教。」


  「何故如此?」李賓言趕忙扶起了陳宗卿,大家只是上下級,何以弟子禮見禮?


  李賓言的不重要是跟陛下邀功不重要,陛下會看到更會記得。


  陳宗卿的不重要則是精於算計不重要,踏踏實實做事才是為官之道,走門路、遞拜帖,不適合他陳青天。


  陳宗卿將自己內心所悟說了出來。


  李賓言則搖頭說道:「我不過是不擅長如此罷了,你我共勉之。」


  「其實我也不擅長。」陳宗卿是感激的。


  三百六十行,這官場也是個行當,這裡面很多的道理,都得自己去撞的滿頭是包,才能領悟,但是李賓言這番話語,從歧路上把陳宗卿給拉了回來。


  陳宗卿也不擅長算計,他四處遞拜帖,卻沒看到,真神就在眼前。


  既然如此眼拙,足以說明,此道不適合他了。


  人間正道是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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