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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六章 枯木怎逢春

  楊正明不能出事,出了事焦敬都兜不住,所以,焦敬喊著讓人滾,但是並沒有叫家人驅趕,便不是真的在把所有人掃地出門。


  焦敬苦口婆心,從景泰三年陛下親征平叛的店塌房桉說起,把道理講明白講透徹,至於這幫蠢貨,到底會不會聽他的話,焦敬也不是很確定。


  「姑丈,難不成,就這麼算了?咱們可是皇親國戚,現如今折了面子,就這麼算了,日後什麼人都敢欺負到我們頭上,姑丈,決計不能這麼算了。」薛桓的表情仍然頗為兇狠,似乎要做些什麼來挽回自己的顏面。


  焦敬的面色複雜至極,如同便秘了一樣擰巴在一起,他說了那麼多,這些人一個字都沒聽進去,焦敬揮了揮手說道:「駙馬都尉趙輝的桉子,是陛下一手操辦的,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最好啊,把咱們這些駙馬爺都送進解刳院罷了,做,大膽的做!」


  「來人,送客!」


  焦敬累了,他懶得再分說,駙馬都尉們愛做什麼做什麼便是,直到現在,這幫駙馬都尉壓根沒有覺得自己錯了,在他們眼裡,他們做的事,都是理所當然之事,幹了這麼些年突然不讓幹了,是皇帝薄涼寡恩,百姓皆為牛馬,朘剝點不是理所應當、天經地義之事?

  律,若是說文解字,向前追朔,這左邊是「彳」,便是人,或者人與人,右邊為「聿」為筆一字的初文,意思為拿著筆的人,便是制定規則之人。


  在駙馬都尉們看來,律法,不過是統治的工具,而駙馬都尉作為皇親國戚,同樣為統治者的一員,是使用工具的人,而不是被統治的對象,所以,駙馬都尉等一眾,從來沒想過遵守律法,因為他們在書寫律法,他們在制定規則,他們認為他們制定的規則,是對他們自己沒有約束力的,所以才覺得天經地義。


  這一次焦敬真的累了,他解釋了那麼多,解釋的那麼清楚,最後卻是對牛彈琴,他再說什麼也不過是無用功,索性讓他們去鬧騰便是。


  等待眾人離開了府邸后,焦敬到了書房,鋪開了奏疏開始將今天的事兒,一點點的寫了進去,這不是在告密,這是在把自己摘出來,無論日後何人東窗事發,都和他沒有一絲關係了。


  朱祁玉其實頗為期待這一眾駙馬都尉能給他整出些什麼花活兒來,可是期待了幾日,朱祁玉大失所望,廢物就是廢物,但凡是有一點利用價值,就不是廢物了。


  駙馬都尉們整出了一些爛活兒,首先是一眾駙馬都尉跑到了講武堂,請求面見陛下,朱祁玉剛要宣見,錦衣衛發現其中兩人不修邊幅衣冠不整,錦衣衛領糾儀官之職,自然要將這兩個人摁住,錦衣衛一摁人,駙馬都尉們都跑的無影無蹤了。


  朱祁玉宣了半天,結果一個人都沒進來,問清楚原因后,朱祁玉都沉默了。


  面聖的基本規則早已經千餘年,朱祁玉見工匠、見百姓,百姓工匠們都知道沐浴更衣得體,駙馬都尉們不知道嗎?而錦衣衛一拿人,其餘人等作鳥獸散,可見其怯懦,駙馬都尉們非常害怕,怕到有些風吹草動就倉皇而逃。


  這御前陳情沒成行,駙馬都尉們又打算把主意打到楊正明身上,可是他們商量的地方在燕興樓,幾乎等同於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商量,這商量了幾次,計劃制定的極為周詳,可是讓誰去執行,誰都不去,這可是照著皇帝的臉上扯大嘴巴子,是盧忠提不起刀了?還是大明京營全軍覆沒了?

  駙馬都尉們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陛下讓庶弁將、掌令官、銳卒接掌了五城兵馬司,駙馬都尉們便想要從五城兵馬司入手,他們想法確實不錯,若是庶弁將、掌令官、銳卒們沒辦法履行五城兵馬司的職責,陛下還不得主動請他們這些駙馬都尉們回來繼續主持?

  張屠夫長得五大三粗,為人兇狠,把街上的豬肉鋪子都擠兌走了,不但強買強賣,而且缺斤短兩肉還有毛。張屠戶就反覆對人說「沒有張屠夫,就沒有豬肉吃」,這謊話扯了一千遍,連張屠戶自己都信了,平日里以張善人自居。


  不少人還覺得有理,有人去找張屠戶爭論,還有人大聲為張屠戶說話:要感恩,不是張屠戶,哪來的豬肉吃。


  一天張屠夫暴病身亡,有些人便慌張了起來:壞了這下可沒肉吃了。


  結果,街上出現了更多賣肉的,肉好價廉且沒毛,即便是過去覺得張屠戶說的有道理的人,也恍然發現,原來:『沒了張屠戶,不吃帶毛豬』。


  駙馬都尉們折騰出了不少的笑話,領了差事的庶弁將們表示:就這?

  駙馬都尉們們鬧騰就跟小孩掄大鎚一樣的滑稽,要知道當年在集寧,瓦剌人把集寧城付之一炬,百姓們的米缸里一粒米都沒有,庶弁將、掌令官們都處置的井井有條,駙馬都尉們的鬧騰在庶弁將眼裡,就是兒戲。


  朱祁玉對駙馬都尉們整出的活兒評價為:爛活兒。


  駙馬都尉們鬧事,聚嘯一批城中游墮之民把朝陽門堵了,影響進出,五城兵馬司一刻鐘就把人全都抓了,順藤摸瓜的找到了把石璟給翻了出來,而後奏聞文淵閣,當天下午,石璟就被拿進了北鎮撫司。


  這駙馬都尉們立刻安生了下來。


  石璟身上得虧是沒背什麼命桉,否則皇帝奔著殺雞儆猴,也要把這隻雞給殺了祭天,最後的處置,石璟被削籍為民,這五城兵馬司被庶弁將接掌之事,才算是塵埃落定。


  朱祁玉在講武堂御書房召見了西寧侯宋傑、錦衣衛指揮僉事井敏。


  西寧侯宋傑的父親宋瑛尚文皇帝四女咸寧公主,宋瑛既是武勛也是駙馬都尉,以侯爵行事,而井敏的父親井源也是駙馬都尉,尚仁宗長女嘉興公主。


  正統十四年八月十五,土木堡天變,西寧侯宋瑛、駙馬都尉井源皆戰死在了土木堡戰場之上,為國殉難。


  「西寧侯宋傑,這是你父的蟒服,大軍北伐,給你家的蟒服取回來了。」朱祁玉示意興安將一件蟒服拿了上來,這蟒服早已破破爛爛,不成模樣,但的的確確是西寧侯宋瑛的蟒服。


  宋傑端著這件破舊的蟒服,小心的放在地上,三拜五叩,顫抖的說道:「謝陛下隆恩,謝陛下隆恩。」


  正統十四年八月二十二日,稽戾王北狩,在迤北,稽戾王命喜寧,將武進伯朱冕、西寧侯宋瑛、內官郭敬的家財及三人的蟒龍衣服、酒器都拿來賜給也先等人。


  對於西寧侯一家極為重要的蟒服,就這樣被也先帶到了和林,也先對這種東西也不是很在意,西進並未帶走,大明京營北伐,在和林找到了這件蟒服,蟒服俱有姓名,的的確確是西寧侯宋瑛的禮服。


  還是這件戰利品帶回后,朱祁玉才知道稽戾王賜服之事,便過鴿路詢問山野袁公方袁彬詳情,才知其詳。


  這不是精通造假的興安弄的假貨,畢竟這蟒服帶回來之前,朱祁玉壓根就不知道這件事。


  「井敏,你父親井源的遺物,駙馬都尉的印綬和貼身玉佩。」朱祁玉又讓興安拿出來一物,交給了井敏,這玉佩上還帶著血跡,不知道是敵人的血,還是井源的血。


  井敏小心放好,三拜五叩謝恩。


  朱祁玉在示恩,他示意二人平身才繼續說道:「朕向來有話直說,今日宣你二人,是讓你們盯著點那些酒囊飯袋,別讓他們惹出什麼大事來,這門裡起了齷齪,讓外廷看了笑話去,朕失了親親之誼,臉上無光,那惹事之人,朕自然容不下他們。」


  「若是要惹什麼亂子,就告訴盧忠,讓盧忠處置就是。」


  宋傑趕忙俯首說道:「陛下所託,臣定當銜草結環,以報聖恩。」


  井敏也是俯首說道:「臣必當事無巨細。」


  朱祁玉看二人答應了下來,示意興安再拿出賞賜之物,說道:「朕也不讓你們白乾活,皇帝不差餓兵,錫蘭國王朝貢送來了一批紅玉,朕挑選了幾塊上上之物,賜予你等,若有急用,可拿去典當應急,若無急用,也可做家傳。」


  「謝陛下恩賞。」宋傑、井敏萬萬沒想到陛下還有賞賜,再次謝恩。


  朱祁玉有旨意,賞了便可以任意處置,不必在家裡供著。


  在宋傑、井敏謝恩后便告退了,朱祁玉連消帶打,他安插水猴子到這些駙馬都尉之間,不是怕了他們駙馬都尉,而是怕他們成為興文匽武的由頭,這朝臣們的不應期過去了,又有些蠢蠢欲動。


  朱祁玉知道自己釣不上來魚,索性就懶得下餌,直接安插水猴子讓他們抓了。


  「興安,浚國公這幾日身體如何?」朱祁玉憂心忡忡的問起了陳懋的身體情況。


  興安深吸了口氣,語氣有些悲鳴的說道:「自從入了冬后,浚國公的身體每況愈下,太醫院的院判陸子才一直在浚國公府,怕是…怕是,大限將至。」


  「朕去看看,浚國公這要是走了,連個戴孝的都沒有。」朱祁玉站起身來,就打算去浚國公府看望下陳懋。


  陳懋知道這身子骨撐不住后,沒有選擇留在交趾,而是選擇了隨船回到了大明,浚國公府家卷都在交趾,陳懋薨逝在京師,並無人為陳懋披麻戴孝送終。


  陳懋在生前的這最後一個選擇,回京來,就是用自己的命來把這交趾變成大明的四方之地。


  相比較之前,陳懋更顯衰老,老人斑在滿臉溝壑之中遍布,而滿頭的白髮如同那枯枝一樣毫無生氣,朱祁玉並未讓小黃門通稟,而是站在遠處和冉思娘說著話,朱祁玉在詢問陳懋的病情,冉思娘作為有印綬的太醫,這等大事自然在場,之前金廉胃病,也是冉思娘看的。


  冉思娘已經盡量剋制,可也難掩悲傷,大限將至藥石難醫。


  朱祁玉聽聞后沉默了許久,調整了神色,走到了陳懋的面前。


  陳懋仔細端詳了半天,也沒認出是誰來,直到陸子才在陳懋耳邊大聲的提醒,陳懋才知道是陛下來了。


  「陛下,臣一個將死之人,晦氣,晦氣。」陳懋想要起身行禮,可是他的身體已經不支持他做出這番動作了。


  朱祁玉坐下抓著陳懋的手說道:「哪裡話,浚國公為國征戰一生,咱過來看看,理所當然,那些個晦氣看到浚國公,早就嚇得無影無蹤了,再說了,咱問過太醫了,這就是冬天了,提不起勁兒,過了年,浚國公這身體就會慢慢好起來。」


  英烈祠莊嚴肅穆,絕無半分陰森之處,這位為大明徵戰一生的老人,又哪來的晦氣之說。


  穢物看到浚國公怕是轉身就跑,這一身的正氣,哪裡是穢物敢正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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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陳懋非常慈祥的笑了,太醫們瞞著他,不說實話,他自己的身體他不清楚?陛下還和太醫合起伙來一起騙他,陛下似乎覺得這麼騙一騙,就能留他更久一樣。


  這是幼稚嗎?陳懋當然清楚這都是好意,不過他征戰一生,對生死看的並沒有那麼重,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罷了。


  枯木怎逢春。


  陳懋看著皇帝那張英氣的臉,雖然看不清楚,但心中仍有陛下的模樣,陳懋開口說道:「陛下啊,臣在東南時,驚聞這京師出了天大的亂子,最擔心的便是這社稷顛覆日月倒懸,生民苦楚飄零,得虧陛下臨危,受命於天,這大明才沒有散了架。」


  對於陛下的皇位的法理,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看法,朱祁玉自稱是承列祖列宗遺志,孫太后認為是自己懿旨讓庶孽鑽了空子,朝臣們則覺得群龍無首趕鴨子上架,坊間多有謠言郕王謙恭未篡時,甚至還編排出土木天變是皇帝和瓦剌人的合謀,坑了稽戾王,這陛下在民間的模樣,愈加陰損了起來,而陳懋則認為,受命於天。


  「這眼看著,大明越來越好,臣若是有何遺憾,便是沒看夠這大明大好河山,不過也夠本了,看到大明水師在峴港時,臣當夜就沒睡,高興的睡不下。」陳懋繼續低聲說著話。


  朱祁玉抓著陳懋的手,大聲的說道:「開海事,乃是海陸並舉之大計,浚國公高興,咱也高興,浚國公回京這幾個月,唐興和劉永誠啊,把舊港宣慰司打下來了,這海道,又是咱大明的了。」


  「好,好!好!」陳懋一愣,聽明白了陛下的話,一連說了三個好,眉開眼笑,看著陛下笑意更甚。


  陳懋繼續問道:「陛下,臣還念著入交趾馳道之事,不知有何變動嗎?」


  朱祁玉對這件事也是頗為關切,笑著說道:「仍在勘驗,工部遣了不少主事前往,快也要到明年春,才能有個章程,到時候,還需要浚國公看看,拿拿主意。」


  「好事多磨,好事多磨,沒什麼變故便是,臣怕是看不到了。」陳懋一聽還在勘驗,就知道朝廷真的在辦這件事,而不是為了哄他。


  陳懋沉默了許久,才用力的睜了睜眼說道:「陛下,臣說句僭越的話,開元年間,唐明皇任人唯賢、肅清吏治、興文教振武備、禁奢靡尚節儉,短短數年,蒸然盛世,帝居在震,龍德司春,開元布澤,含和尚仁。」


  「開元二十九年,唐明皇覺得自己大事都辦完了,就開始胡鬧了起來,最後弄的這大唐天下急轉而下,陛下啊,唐明皇殷鑒在前,陛下勵精圖治,勤政若高皇帝,臣偶有憂心,便是陛下了。」


  唐明皇,李隆基的廟號是唐玄宗,但多數情況下都叫他唐明皇,這其實把司馬懿稱作晉宣皇,是一個道理,大抵就是不道,連皇帝二字都不合稱。


  修史,是一件很嚴肅的事兒,哪怕是李隆基和楊貴妃的愛情如何感天動地,都改變不了他不配皇帝合稱。


  大明天下無敵,是因為陛下天下無敵,當陛下不能天下無敵,大明又如何天下無敵呢。


  朱祁玉非常鄭重的說道:「不會,浚國公擔憂之事,朕許諾,不會,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浚國公的臉上浮現了笑意,這個笑容是十二年忠誠的主公,是雄主的欣慰。


  陸子才在旁邊忐忑的說道:「陛下,要不讓浚國公休息?」


  浚國公已經非常疲憊了,這強打著精神說了這麼多話,已經有些氣若遊絲了。


  膽敢要求皇帝做事的,陸子才這個醫倌已經不是膽大妄為去形容了,可浚國公是他的病人,本著對病人負責,陸子才也要提醒一二。


  「好,好。」朱祁玉將陳懋的手放在了被褥之下,才說道:「浚國公好生休息,咱先走了,改日再來看望,明年開春,工部就拿出章程來了,到時候還得浚國公主持。」


  「恭送陛下。」陳懋用了好大的力氣,才說出了這最後幾句話。


  朱祁玉剛走出王府,還沒上車駕之時,就聽到了國公府內一陣急切的腳步聲,朱祁玉轉身瞪大了眼睛,看到了太醫們奔走的身影,一個小黃門匆匆跑了出來,這小黃門一邊跑一邊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陛下。浚國公…薨了。」


  朱祁玉眼前一黑,用力的握住了車駕的扶手,才算是穩住了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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