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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9章 水廣則魚大,君明則臣忠

  胡濙是個衛道士,他守護的是大明的禮法,他非常反感都察院這種給人潑髒水的行為。


  無他,手段低劣。


  大明的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身上,有一個被讀書人、仕林、風憲言官所詬病的點兒,就是兩位英明神武的皇帝,手握錦衣衛和東廠這樣的特務政治。


  他們說這種行徑在阻攔上諫的通道,可現實是,在洪武年間還有登聞鼓可以敲。


  到了正統年間、景泰年間,也就一個李燧,冒著天大的幹係,去敲那個五十年未曾敲響的鼓了。


  他們罵太祖太宗搞特務政治,自己卻在利用這種戴高帽、潑髒水、穿小鞋的手法在阻塞言路。


  沒有人可以什麽都懂,這天下,終究是天下人的天下,需要天下人為之而奮鬥。


  胡濙笑著說道:“所以,陛下說過,隻有國家這艘船是從頂上漏的。”


  “整日裏拿著孔夫子的禮崩樂壞,世風日下說事,卻自己帶頭把這禮法,搞成一坨沒人理、沒人信的臭狗屎,把這世道搞得烏煙瘴氣,然後把罪名推脫過世道。”


  “世道招他惹他了,為他背負這等罵名?”


  “尚奢、競奢、好逸惡勞、好吃懶做,這些不正之風,不是從士林之中興起,然後蔓延開來?”


  胡濙的話讓劉吉和李賓言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儒家、道家、墨家、法家,諸子百家們構建了一個理想國,幻想了一個大同的世界,為了那個不存在的大同世界,他們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邏輯。


  可是這種秩序,這種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價值觀和萬民同欲的共識,不就是這樣,被一步步的破壞掉的嗎?


  大明篳路藍縷,從皇覺寺的三年走了三千裏路的乞丐,到唱著紅巾歌,收複了大好河山的大明,那些當初在大明建立之初,所構建的所有禮法,所形成的所有共識,那個埋藏在所有人心中的,大明的世界。


  正在被蛀蟲,一點點的撕咬、啃噬,偷竊的一幹二淨。


  而帶頭破壞這一切的是從上而下。


  胡濙守護的是大明的禮法。


  劉吉有些忐忑不安的問道:“老師,您的意思是,這樣做貽害無窮,要盡量避免,對吧?”


  胡濙看著劉吉笑著說道:“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一定要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一旦有人跟你戴高帽、潑髒水,你就要用雷霆的手段,將他擊敗。”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所以,別人咬你一口,隻要沒死,你要反過來直接咬死他,這才是為臣之道。”


  劉吉,麻了。


  他還以為胡濙要訓誡他,告訴他這麽做的危害,告誡他不許這樣做。


  但是胡濙卻是反過來,鼓勵他,一旦遭到了攻擊,就要以更猛烈的手段去反擊。


  這不是在破壞禮法嗎?

  胡濙解釋道:“我們在這兒談論這些,不就是要知道這些手段,並且多加防範嗎?”


  “你要守護大明的禮法,這是作為禮部的職責,你人都沒了,拿什麽去守護?交給後來人?你怎麽知道後來人就能維護好呢?”


  “把事情,爛攤子交給後人處理,那是稽戾王的行為。”


  “在大家和小家麵前,你選擇了大家。在公德和私德之間,你選擇了公德。在利益和良心之間,你選擇了良心。”


  “即無德亦大德。”


  胡濙反感,但並不反對這些肮髒的手段,他在陛下麵前,會說這些醃臢事,甚至會親自上陣,為陛下演示一下,狗鬥術的最高境界。


  他被人譏諷為無德,無德等於無敵。


  劉吉終於理解了胡濙到底想要表達的含義,說的是手段用不用、什麽時候用、怎麽用。


  君子可欺之以方,難罔以非其道。


  李賓言喝了口茶,想起了南衙諸事,沉思片刻說道:“難。”


  “同流合汙易,知行合一難。”


  “天底下的奸臣,難道僅僅是那些在史書留名的奸臣嗎?多少人站在這人的身後,上下其手?”


  “奸臣永遠存在,不是他們站在了那裏,而是被人推到了那個位置。”


  “於少保說,天下人人私之,唯陛下一人公耳,果然有理。”


  奸臣不僅僅是一個人奸,而是一群人。


  這一群人,把這個奸臣推到了那個位置,秦檜構殺嶽飛,是因為趙構需要秦檜,朝內的投降派,需要秦檜。


  胡濙自然知道李賓言心中的疑惑,笑著說道:“齊景公伐宋國,站在當年西岐修的堤壩上,對著臣子太息而歎曰:昔日他的先祖齊桓公僅僅憑借著三百乘,就足以稱霸於諸侯,今日齊國有三千乘,他齊景公都不能在宋國久留。”


  齊景公的哥哥齊莊公好人妻,齊莊公和自己手下的大臣崔杼的妻子私通。


  好人妻這種事,曆來是要付出極為慘痛的代價。


  齊莊公整日裏到崔杼家裏,私會崔杼的妻子,有一次齊莊公把崔杼的綠色帽子拿走了,並且把那綠色的帽子賞賜給了別人。


  當時齊國人就用綠帽子去形容崔杼這樣的人。


  崔杼懷恨在心,趁著齊莊公征伐晉國失道之時,崔杼將侮辱他的齊莊公殺死。


  這齊莊公死後,齊莊公的弟弟,齊景公做了齊王。


  在齊景公在位的五十八年時間裏,齊國日益強大了起來。


  齊景公是妙人。


  他左手寫著治國強國,複我大齊榮光,自我輩起!

  右手寫著貪圖享樂,好音喜樂愛賦,更好細腰,公宮(齊國王宮)之內佳麗三千。


  齊景公在位的這五十八年的時間,把遭遇宮變,差點斷氣的齊國給救了回來。


  所以,治國、強國和貪圖享樂從不衝突,當時即便是最賢明的臣子,晏子等人,也是對齊景公的貪圖享樂,不理不睬,一副王上打了一輩子仗,享受享受又如何?

  齊景公在攻伐宋國回國的路上,站在西岐修建堤壩的地方感慨良多,那個地方是當初齊桓公為春秋五霸時,與天下諸侯會盟的地方。


  當年齊桓公隻用了八百乘,就讓天下諸侯懾服,而齊景公有三千乘,卻無法讓小小的宋國臣服。


  齊景公就問自己的臣子,為何如此。


  胡濙講的這個典故,是經典中的經典,李賓言和劉吉都是正經的科班出身,那是大明進士,從萬千人中,考出來的,學問自然沒問題。


  可是這個故事,和他們討論的大明社稷,有什麽關係嗎?


  胡濙笑著解釋道:“當時的大夫弦章回答說:水廣則魚大,君明則臣忠。”


  “這弦章又接著說道:昔日有齊桓公在,所以才有了管仲,如果今天齊桓公在的話,那麽扈從之臣皆是管仲了,齊國還是那個春秋霸主。”


  “正因為齊景公不是齊桓公,所以,齊國無法成為霸主。”


  “齊景公大笑,駕車而去,並沒有責罰大夫弦章。”


  “劉吉所說的這些個手段,在政治清明、君主賢明的時候,自然是在找死,陛下得知,輕則罷黜,重則流放。”


  “若是朝廷不明,奸臣當道,讒佞專權,吏濁而怠,民悍而凶,官無正吏,朝無忠、無能臣工之時,自然要用來自保。”


  “所以,決定了臣子什麽模樣的,恰恰是陛下啊!”


  李賓言和劉吉互相看了一眼,他們站的位置不夠高,不太明白胡濙所說的是否正確,但是這些手段,知道並且記住,防止吃虧,是很有必要的。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天明節到了,大明的節日,時令的補子又多了一種,名叫日月補子,取意為日月當空,澤被大地。


  街上摩肩擦踵,一些火夫更夫在四處巡視,防止失火,把這大好的節日給破壞掉。


  本來天明節試行還沒多久,這要是如同永樂十九年那般,三大殿著火了,那這天明節還辦不辦?陛下要遭受多少非議?


  就如同當年鍾山桐園,在正統年間一把火燒的幹幹淨淨一樣,永樂十九年,剛剛遷都的大明,三大殿的著火的原因,最後都定性為了天火。


  很多看似毫無關聯的兩件事,因為時間發生的比較巧妙,讓人不得不多思考一下,背後是否有些未知的真相。


  比如鍾山桐園起火和正統九年稽戾王意圖再下西洋,幾乎重合在了一起。


  比如永樂十九年遷都之後,北衙三大殿的大火的時間,也如此的巧妙。


  而且每次都會有一些算命先生,提前算到了這些,讓故事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了起來。


  天明節是和上元節連在了一起,上元節本就有燈會,大明京師此刻,四處都是明燈,四處都是燈油。


  這要是有人在天明節,放一場大火,在熱熱鬧鬧的歡慶時刻,烈火烹油!

  在這種時刻,放那麽一個大煙花!


  可想而知,泰安宮裏那位天下之主,會如何的暴怒。


  到時候朝中,會不會橫生波瀾呢?這慶賀大明的天明節還會不會繼續維持下去呢?

  大明皇帝最忠誠的爪牙,以手段狠辣和專業著稱的大明錦衣衛都指揮使盧忠,正帶著三千餘名緹騎,散在京師之內。


  一旦有地方起火,一旦有人惡意縱火,盧忠發誓,會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給刨出來,挖墳掘墓。


  大明有共識:陛下從不介意別人罵他亡國之君,陛下從來不是個好人。


  隻要敢生事,朱祁鈺會把人扔到解刳院裏。


  大明皇帝是生生把淩遲這種刑罰,變成了一種仁政的暴戾君王。


  到現在大家終於沒有見渠家三兄弟,大約這三兄弟的確死了。


  其實三兄弟還活著,還在為大明的醫療事業,發光發熱,雖然他們自己,已經完全不知道了。


  太醫院門前一碗熱湯,就變的渾渾噩噩,偶爾醒來,也隻會迷茫自己身在何方,雖然再次陷入渾渾噩噩之中。


  在朝陽門外的菜市口,一個衣著華貴的男子,披著一件雪白色的大氅,帶著三五個爪牙,招搖過市。


  這男子身邊還跟著兩個帶著帷帽的美人,好生威風。


  在北衙這地頭上,一磚頭下去,十個人裏有七個都是侯爺,這種威風,大家自然見怪不怪了。


  隻見這男子器宇軒昂的走在前麵,偶爾會拿出一塊腰牌,對著路邊的吆喝之人,問東問西,可是什麽都不買。


  這種人,最是招人嫌!


  光問不買,天明節這種好光景,人潮湧動的時候,一直問來問去,這不是耽誤生意嗎?

  但是這打扮,一般就是不能輕易開罪的人。


  隻見此人終於不情不願的收起了那塊參政議政的腰牌,走出了大明的燈市口,左拐能到糧市口,右拐能到大隆興寺燒香拜佛,往前走是大明的養濟院和東舍飯寺。


  “咱明天就給自己升個官,好家夥,七品官位卑言輕,跟咱說不著!”此人憤憤不平的說道。


  身後兩位麗人,抿著嘴輕笑,這好光景,耽誤人家做買賣,這小商小販,能樂意才怪。


  朝堂裏的人都知道,這七品參政議政的腰牌,天底下獨一份。


  那自然是天底下最尊貴的那個人,大明的皇帝,朱祁鈺。


  知道這件事的人不是很多,有興安、盧忠、襄王、於謙、王文、胡濙等人。


  朱祁鈺帶著來自四川播州冉思娘,還有剛剛成為大明貴人的埃萊娜在逛街,隨行的是諸多錦衣衛。


  北衙別的不多,唯獨這官兒滿大街都是,這一個七品的信牌,的確是有點不太夠看。


  埃萊娜看著麵前的人,就是無奈。


  新婚燕爾,埃萊娜侍寢的機會並不多,除了入門的那一天,到今天已經過去了四個月,她攏共就侍寢了四次。


  這不是埃萊娜技術不行,是陛下實在是太過於忙碌,就連陛下最喜歡的皇後,一月頂多見陛下兩次罷了。


  埃萊娜很喜歡大明,因為大明的京師足夠的熱鬧,因為這些熱鬧和她息息相關,她要在這裏生活。


  這裏人對生活很是熱情。


  她很喜歡這種感覺。


  前些時候,她和汪皇後商量著,要不要改個漢名。


  此時到大明的傳教士,多數都會選擇漢名行走,也都會學習漢學,這是一種慣例。


  隻是埃萊娜的漢學水平實在是有點差勁兒,識字、能說漢話已經很不錯了,取名字這件事,對她來說,還是太有挑戰性了。


  “陛下。”一個緹騎匆匆的跑了過來,低聲說了幾句。


  君士坦丁堡陷落,君士坦丁十一世被恭順王帳下保民官王悅俘虜,東羅馬滅亡的消息,傳到了京師。


  那顆象征著羅馬皇權的銅球已經進京。


  “埃萊娜。”朱祁鈺低聲將這個消息,告訴了身邊的埃萊娜。


  冉思娘眼疾手快的扶穩了埃萊娜,埃萊娜早就有心理準備,可是消息傳來的時候,她還是如遭雷擊一般的呆滯。


  她的國,亡了。


  朱祁鈺不知道如何去寬慰她,對著冉思娘說道:“你們先回泰安宮吧,朕去講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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