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4章 朕,包藏禍心
“胡濙,你把你那套無德的話收起來!在朕這裏,不管用!”朱祁鈺敲起了桌子,頗為不滿的說道。
胡濙把他那套對付朝臣的法子,對付到皇帝頭上來了。
胡濙選擇讓陛下把那些海拉爾召進宮的方法是磨,陛下一天不答應他胡濙就磨一天,他不是選擇直諫,他也不是那種直諫的人。
“陛下,能問問陛下為何不讓那些海拉爾入宮嗎?畢竟埃萊娜公主都入宮了,這都兩年多了,陛下也沒有賜下漢姓漢名。”胡濙有些奇怪的問道。
陛下應該不是考慮華夷之辯這些東西,要論蠻夷,埃萊娜公主那個模樣,不比韃靼人長得更像蠻夷嗎?
朱祁鈺卻沒回話,繼續看著手中的奏疏。
“冉姑娘進了宮不也是深受陛下恩寵,這些年也沒出什麽事不是?”胡濙繼續追問著,搞清楚陛下的到底在顧忌什麽,才能對症下藥不是?
這大軍征戰,一些部族為了討好大軍,送些女人,將領不好處理,打包送入宮中,也不是第一次。
當初楊俊在播州,把冉思娘送進宮中的時候,陛下不也是納了嗎?而且琴瑟和鳴,冉思娘時至今日,聖恩不輟。
在胡濙的眼裏,韃靼人和播州那些生苗,其實沒什麽區別,甚至某種程度上,大明和韃靼人的關係更加親近些。
這可不是胡濙胡說。
比如當初三楊之一的楊傅,就忿忿不平的說過一句,韃靼半漢的言論。
這是楊傅修史的時候,發現洪武、永樂年間打的仗,韃靼人裏麵有很多很多的漢將、漢人,所以才發出了韃靼半漢的感慨,意思是韃靼人裏麵過半其實都是漢人。
而且大明亦常設韃官、韃軍,讓韃靼人為大明驅使。。
胡濙真的有點想不明白,為何陛下唯獨對這些海拉爾這麽抵觸,這種情緒到底是怎麽來的?
朱祁鈺合上了奏疏,他忽然想起了來到大明前,一件辦公室趣聞。
他是數學老師,但是級部辦公室裏,也有其他老師。
成吉思汗子孫遍天下,尤其是幾次西征,搞出了上帝之鞭的雅號。
有人對成吉思汗散在各地的子孫進行過一次基因測序,從中東到基輔,都有這樣的子孫後代。
也就是黃金家族基因測序。
這一測,就測出了o-f155基因,這個基因又被叫做漢劉基因。
就是說在Y染色體上,有這個基因突變的,那都是正兒八經的劉邦後裔。
從發掘的五個成吉思汗爺爺輩兒的黃金家族墓葬,五個貴族有三個都有漢劉基因。
也就是說,草原上的黃金家族,地地道道的大漢宗親,正龍旗的!
朱祁鈺當時驚的下巴都差點掉下來。
稍微了解些之後,朱祁鈺才知道這種事曆史上也不算新奇。
比如正經的匈奴人劉淵,建立了漢趙,就宣稱自己是漢國。
比如唐末建立,一直到金國崛起被滅的遼國,更是自稱漢室宗親沒入契丹為王,自稱炎漢之後。
這種宣稱意思很明確,耶律家,也是正龍旗的!
不是和親的劉氏,也不是繼承自匈奴圖格氏的劉姓!
比匈奴、鮮卑這些漢家外甥之輩,血統純了一萬倍!
遼國的開國皇帝耶律阿保機的漢名其實叫劉億。
耶律本就是劉的意思。
其實大家打來打去,打了幾千年,血統這種東西,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黃金家族測出是劉邦後裔,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朱祁鈺想到這個趣聞,完全是因為他並不是因為華夷之辯這些拒絕海拉爾們入宮。
朱祁鈺十分鄭重的說道:“朕不願意她們入宮的理由很簡單,因為她們比較危險,朕不信她們。”
“朕納了冉思娘,那也是貴州戰事趨於安定之後。”
“倘若大明和韃靼此次和談之時,韃靼反叛,大明和韃靼開戰,打起來,這些入宮的女人,朕難道一並斬了去?”
胡濙看陛下說的鄭重,這才知道陛下擔心什麽。
陛下是大明皇帝,同樣是泰安宮皇嗣的父親,是夫人們的丈夫。
陛下對海拉爾有有疑慮,不願意她們入宮,是擔心泰安宮的安危,那是陛下的逆鱗。
為了維護泰安宮上下的人身安全,陛下甚至不住皇宮,這是陛下的不能碰的底線。
陛下的底線其實很低很低,第一個底線是不能做出有害大明利益之事,第二個底線,是不能傷害他的家眷。
這兩個底線,不能碰。
“哎呀,陛下原來擔心這個,簡單的很。”胡濙樂嗬嗬的說道:“其實韃靼人就是要個態度,陛下也不納了這些海納爾,就收入澄清坊便是。”
朱祁鈺一愣,說道:“這…隻是收入澄清坊?這是不是有違禮法?”
畢竟這些海拉爾是政治緩和的禮物,一般而言,都是要納入後宮,以示聖恩。
“禮法豈是不便之物?”
胡濙趕忙說道:“陛下,這不是很容易變通嗎?禮部不是不懂變通的地方,不給海拉爾封號,就是單純宮女,不入泰安宮,有什麽違背禮法的地方嗎?”
“或者幹脆送皇宮得了。”
陛下不住皇宮,送皇宮離泰安宮就更遠了。
胡濙十分擅長變通,陛下不讓海拉爾入泰安宮是處於安全考慮,那入皇宮就沒什麽問題了。
陛下反正不打算搬回去住。
“你等會兒,朕捋捋。”朱祁鈺伸手打斷了胡濙的念叨。
這些海拉爾並不一定要進泰安宮,安排到了澄清坊,也不是不行。
“大明能得到什麽?”朱祁鈺鬆口了,隻要不威脅到泰安宮上下的安危,朱祁鈺就變成了一個成熟的政客,熟練的開始了利益交換。
不知名的政治家曾經說過,政治,就是利益交換。
胡濙看陛下從人父的角度變成了從人君的角度看待問題,便開口說道:“韃靼人求的是心安,既然陛下收了禮物,他們便會心安。這和談就可以推進了。”
“至於大明究竟能得到什麽,得看大明能拿到多少了。”
“我們的底線應該是讓韃靼人不再擁有犯邊的能力。”
這是和談的底線,不再擁有犯邊的能力,是在賀章出發前,就已經定調的。
這裏麵包含了政治、軍事、經濟、刑名等方方麵麵。
政治方麵,任何韃靼人未曾及冠的台吉,必須到大明的四夷館就學,所有的韃靼王、可汗、濟農、萬戶的任命,都得得到皇帝的冊封。
軍事方麵,要馬放南山,刀槍入庫,所有適合作戰的馬匹都要在軍馬場養殖,供給大明使用,武備管理等同大明,不得私自藏甲胄、強弩等物。在宣府等地,設立韃軍,集中訓練。
翻譯翻譯,就是對韃靼人去軍事化。
經濟方麵則是推行大明錢法,以及劃分牧區,不得私鬥火並等,並且設立巡按製來約束韃靼的內鬥等等。
這些都是大明提出的條件。
當然,大明提出了自己的條件,也給出了自己的義務。
在韃靼人被入侵之時,大明將會保護韃靼百姓不受他人危害;
韃靼會設立郡縣,對韃靼部進行韃靼諸部進行管理;
大明將專設一名監察禦史專管韃靼和兀良哈部;
大明會派出曆局官員對春耕秋收放牧進行教諭、設立府州縣社學等等。
大明的義務,概括為一句話,那就是大明將會對韃靼人一視同仁。
大明在和談之中,並不打算把韃靼人當成鷹犬或者當成牛馬,而是準備把韃靼人正式並入大明。
這和烏格齊、脫脫不花、阿噶多爾濟、滿都魯的判斷完全不同。
直到朱祁鈺和胡濙商量海拉爾的時候,韃靼人的可汗,還不知道大明給出了如此優厚的條件。
胡濙對和談的底線,一清二楚,和談內容還是他對賀章耳提麵命,他俯首說道:“陛下真的是至仁至善之君。”
“朕哪裏擔得起一個至仁至善的名號,朕包藏禍心罷了。”
朱祁鈺立刻否認了胡濙的稱讚,甚至直言不諱的說自己不是好人。
他對至仁至善四個字一點都不喜歡,他更喜歡當亡國之君。
什麽時候開始,朱祁鈺如此仁慈了?
他前腳還在讓夜不收燒荒,用錢法逼迫韃靼王們朘剝韃靼百姓,逼迫韃靼百姓奔逃大明,十足的亡國暴君的模樣,這後腳就開始用懷柔政策了?
朱祁鈺這麽做,說好聽點,叫王化,同文同種一家親,說難聽點,朱祁鈺要消滅他們的文化,要消滅他們的信仰,要亡其族名。
胡濙當然對陛下的目的,一清二楚。
但是胡濙卻從另外一個角度思考過這個問題,在王化韃靼的過程中,大明也會吸收韃靼的文化,吸收韃靼人的習俗。
最終變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不是單純的大明對韃靼單向王化的過程。
曆朝曆代,皆是如此。
胡濙稍微思慮了一番說道:“陛下,元和十年,白居易越職言事,被貶黜到了江州做司馬,三年後,白居易升任忠州刺史,白居易聞敕,伏地痛哭,喜極而泣。”
白居易的貶官和元和十年的一場刺殺有關,當朝宰相武元衡被人當街刺殺而死,朝野震動。
朝中黨爭極為激烈,白居易被貶斥的結果,對白居易這種直諫臣子並不是壞事。
留在京師,反而小命不保。
就像於謙、李賢、王翱等人在正統年間,隻能在地方巡按一樣,朝堂上沒有他們的立錐之地。
“白居易為了表達喜悅之情,親自做了一份胡麻餅,給萬州刺史楊敬之,並且作詩一首,即為《寄胡餅與楊萬州》。”胡濙說完就喝了一口茶,靜靜的看著陛下。
他的勸諫就是讀書人的那個彎彎繞繞的調調,什麽話都不講明白,至於陛下到底聽出了什麽,那是陛下的事兒了。
胡濙是個非常典型的文臣,除了投獻陛下之外。
他很確信,陛下聽懂了他的話裏有話,看似是在說史,其實還是說的大明的王化之路。
王化不是單方麵的消滅,而是彼此之間融合。
這是大明王化之路和羅馬殖民之路,根本性的不同。
白居易是唐代科舉出身,可白居易並非寒門,胡麻餅,來自西域,白居易為何會做胡麻餅?
而且還寫詩,借著胡麻餅抒發自己升官的喜悅心情?
白居易會做胡麻餅,並且寫詩稱讚,其實就是當時胡麻餅極為流行,這是文化融合的結果。
唐朝的王化之路,是彼此影響的,大明的王化之路,必然也將彼此影響,即便是陛下把車輪以下的草原男丁都殺了,也改變不了這一事實。
所以,胡濙並不認為陛下在消滅韃靼人,陛下能夠完全消滅韃靼人。
因為一旦王化之路走通了,韃靼本身就是大明的一部分,要徹底消滅韃靼人,那就要先把自己給滅亡了。
朱祁鈺看著胡濙,禮部尚書果然很懂禮法。
“你是對的,但是最後,那也是大明主導的融合,而不是胡元,他們做不到。”朱祁鈺承認胡濙說得對,但是大明在這個過程中和結果,都是獲利和主導的那一方。
胡濙立刻點頭說道:“那是自然,陛下英明。”
“那海拉爾的事兒,就這麽定下來的話,就讓禮部擬詔了?”
朱祁鈺點頭說道:“擬詔,入澄清坊吧,還有禁止莫羅和這些海拉爾接觸。”
胡濙一直說海拉爾入宮之事,朱祁鈺一直以為要入泰安宮,但是住澄清坊,就沒什麽安全側的問題了。
胡濙的眼神流轉,陛下對太後和稽王府並不是完全信任,任何給太後和稽王府加籌碼的事兒,陛下都不會做。
“稽王身邊有個叫萬貞兒的宮人,是山東諸城人,是孫太後的人。”胡濙往前湊了湊說道:“這萬貞兒和稽王生母同歲,稽王對其極為迷戀。”
萬貞兒大稽王朱見深十七歲,胡濙說起此事,和近來陛下冊封了稽王一事有關。
陛下在賀章出使之前,冊封了稽王世子朱見深,襲稽王爵位。
這件事還是胡濙為陛下分憂解決掉的,但是胡濙突然發現了這個稽王對這個萬貞兒過於癡戀了。
胡濙既然為陛下分憂,稽王因此襲爵,胡濙就不會半途而廢。
胡濙的洗地,包售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