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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3章 人生多歧路

  朱祁鈺的皇帝位是於謙一手扶上去的。


  孫太後要了襄王朱瞻墡的金印,讓朱瞻墡進京主持大局,至於是做皇帝還是監國把朱祁鎮迎回,那就不得而知了。


  而朱祁鈺則是郕王府內賦閑,連噩耗都未曾聽聞,就被拖上了奉天殿,主持監國,而他的支持者是於謙。


  三讓而就的傳統下,於謙三請,把朱祁鈺請上了皇位。


  於謙是忠誠的保皇黨,而且是隻能做保皇黨,否則於謙隻有另外一條路,那就是權臣,挾天子以令天下。


  幸好,現在的朱祁鈺值得這份忠誠。


  朱祁鈺放權給了於謙,就是對於謙的充分信任。


  “謝陛下隆恩。”於謙俯首,謝朱祁鈺的放權,也謝皇帝的信任。。


  這種君臣的信任,是一種彌足珍貴的雙向奔赴,不僅僅是於謙本人的忠誠,也是朱祁鈺對於謙的認可。


  “不知道於少保打算怎麽做?”朱祁鈺有些好奇的問道。


  自從京師之戰後,於謙很少摻和朝堂爭鋒之事,除了軍務,也就是國家之製建言獻策,他很想知道於謙和胡濙對付這種黨爭會有何等的區別。


  於謙笑著說道:“臣會根據盧忠的調查, 彈劾該彈劾的人。”


  彈劾, 就是於謙的法子,一種天下隻認公理的正道做法。


  這是一種和胡濙完全不同的方法。


  於謙十分鄭重的說道:“神符散的巫蠱之禍, 臣會用重典以儆效尤,請四武團營指揮使朱儀配合行事。”


  “應有之意。”朱祁鈺點頭,示意興安拿來火牌,朱祁鈺將火牌交給於謙說道:“隨意施為。”


  朱祁鈺將四武團營京畿守備的火牌交給了於謙之後, 才有些疑惑的問道:“他們整日裏叨叨著修文以遠來之人, 朕這次和議,不就是修文嗎?為何他們要生這麽多的事端?”


  “真的打起來,他們才開心不成?”


  於謙知道陛下想問什麽,其實很簡單, 為什麽。


  為什麽會有棱劍從中軸掉出, 為什麽會有人泄露使團的路徑,這些行為都是在破壞議和,按照大明禮義仁智信的說法, 朱祁鈺這種做法,是文人所言的仁政。


  那為什麽還要反對呢?


  於謙喝了口茶,稍微思考了下說道:“陛下,永樂二十年,太宗文皇帝龍馭上賓之後,韃靼、瓦剌、女直年年南下犯邊,人吃馬嚼損耗不菲,可是他們依舊年年都來。”


  “邊方百姓要麽躲避入城, 要麽營建營堡, 瓦剌並沒有什麽攻城的能力,對各種營堡也少有攻破之事, 每年劫掠所得遠遠小於損耗, 他們為什麽年年犯邊?”


  朱祁鈺猶豫了下說道:“因為有利可得,邊方軍有人裏通外敵, 養虎為患?朕記得太仆寺卿夏衡曾經為朕梳理邊方馬政, 就說過邊方軍中, 有些人曾經私販馬匹賺錢, 所獲頗豐。”


  於謙自然也記得夏衡談論過邊方軍將私自販賣馬匹,大肆斂財之事, 為此大明開啟了宣府貢市,由宣府兵科給事中朱純負責。


  於謙點頭說道:“的確是有利可圖, 邊方的軍將隻是其中的一方罷了。”


  “年年叩邊,邊方狼煙四起,自然就需要修城,修城戶部就得給錢,否則瓦剌人來了怎麽辦?”


  “修城就需要征調民夫,這勞役如何折算?折算多少?都無定數,便可大做文章。”


  “征調民夫所需要的糧草,到底需要幾何,這些糧草最後都進了民夫的肚子, 還是進了誰的口袋之中?”


  “大明米賤,瓦剌米貴, 這征調的民夫到底吃的什麽,最後這些米粱摻了土,到底賣到了哪裏, 陛下心中自然有答案。”


  “瓦剌韃靼年年南下,年年鬧兵禍,這邊方之地的田畝價格又會賤到什麽地步, 誰又趁機買低賣高?”


  “這往韃靼、瓦剌諸部賣鋼箭火羽炭糧鹽鐵,也是一門大買賣,當年穎國公楊洪坐鎮宣府,不就是為陛下解決了這個鋼箭火羽嗎?”


  “那個喜寧的同黨,就是因為走私鋼箭火羽之事被抓了不是?”


  “這麽多人在韃靼南下這種事裏麵刨食兒吃,陛下要將韃靼一視同仁,徹底王化,當然有人不樂意。”


  朱祁鈺恍然大悟,說到底,這幫人一反常態,反對和議,伏殺脫脫不花, 甚至在盟書裏麵大做文章,因為這背後, 都是生意。


  而且是大生意。


  朱祁鈺忽然想起了琉球的魚油, 當時琉球國王尚泰久覲見的時候, 曾經哭訴過他為什麽要做離線國王。


  琉球國王在津口這件事, 也不是尚泰久多麽的高尚,而是他受不了在琉球身上刨食的重擔,隻能求皇帝做主。


  魚油可以明目,軍中急需,民間更是急需,但是琉球的魚油出港根本賣不得高價,到了大明內地,卻是極其昂貴。


  都是一樣的道理。


  若非琉球王城發生了火並,尚泰久在李賓言等人的護持下,來到了京師,琉球百姓還要一直受到這樣的朘剝。


  於謙十分認真的說道:“這些食肉者,最希望看到的就是維持現狀,沒有改變,那就可以躺在金山銀山之上,永享富貴。”


  “陛下打,他們會說勞民傷財,窮兵黷武,陛下不打,他們會說狼煙四起,邊方疲憊。陛下真的要和,他們會說必須打,陛下真的要打,他們又會說和。”


  於謙不是肉食者,九重堂的一切,都是朱祁鈺給的,於謙的生活裏因為不需要錢,還想把俸祿捐給大興的夜不收家眷,被朱祁鈺阻止了。


  於謙是背叛了階級的個人。


  “於少保既然早知此事,為何從來沒有說過此事,可別說朕沒問。”朱祁鈺有些奇怪,於謙向來剛直,這種事於謙看不慣早就出手管一管了,為何要等到現在才說明其中緣由?

  於謙看向了北方,反問道:“陛下要殺死所有的韃靼人嗎?”


  朱祁鈺搖頭否認的說道:“朕要殺死所有的韃靼人,朕為何還要跟韃靼議和,直接大軍屠戮便是,朕的大軍又不是做不到。”


  “陛下不想殺盡所有的韃靼人,臣自然不會說。”於謙對朱祁鈺極為了解,把人全殺光,本就不現實,這是大明高道德劣勢,誰都擺脫不了的劣勢。


  於謙看陛下還是有些不解,趕忙說道:“自瓦剌敗退之後,邊方多行農莊法,後來又設立了宣府貢市,韃靼王隻求銀幣,這些過去的走私檔口的目標,就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過去是和韃靼王買賣,後來各部韃靼王隻求銀幣,大明的銀幣還不夠用,這些商賈、經紀、買辦們無法供給銀幣,交易對象就變成了普通的韃靼百姓。”


  “韃靼百姓幾無私財,又要求活,隻能把自己賣給商賈。”


  “這些商賈把這些韃靼人帶回了大明,充作流民,歸入各地農莊,耕種之後,還錢贖身。”


  朱祁鈺鄭重的點了點頭,原來他在宣府對韃靼發行銀幣,還有人配合他的政策,因為這樣獲利更多。


  於謙看陛下依舊對這件事頗為好奇,便繼續說道:“這些流民的債務,分散各地,這些商賈也不是做虧本買賣,他們通常會把手中的債轉賣給當地的商賈,這樣一來,就保證錢能拿到手了。”


  “靖安、山西行都司等地的商總負責居中調解此事,最開始的那一批人,已經還請了。”


  朱祁鈺有一種熟悉的既視感,稍微思考,這不就是大明版的奴隸貿易嗎?

  隻不過因為大明朝廷是個大政府,什麽都要管,而且還禁止蓄奴,隻能這樣折中的方式。


  於謙之所以不說,就是不想這件事上稱,多管齊下,促成脫脫不花入京獻上盟書。


  朱祁鈺笑著問道:“北方有這種事,南方也應該有,占城、交趾、三佛齊、爪哇、婆羅洲、倭國、高麗,是不是也有人專門做這個生意?”


  於謙還真知道這個事,點頭說道:“有,高麗姬、倭奴、昆侖奴,都是這麽來的,有男有女吧。”


  “其中以高麗姬最為昂貴,一千銀幣到三千銀幣不等,是買回去做妾室的,不是做奴婢。”


  “原來如此。”朱祁鈺這才全然了解了於謙的想法。


  大明海貿正在走入一個新的階段,大明產銷一體,要什麽有什麽,海外諸國太過於貧瘠,貨物不夠,用人作數,也是當下海貿的一種常見的交易形式。


  朱祁鈺對這件事保留了自己的意見,既然於謙對這些知之甚詳,並且沒寫奏疏言事,那就代表著這件事於謙心裏有數。


  於謙不說,不代表他無作為,都在可控的範圍之內。


  高麗姬,朝鮮特產,類似於大明瘦馬,是朝鮮地方,專門培養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女子,送到大明來販售,是高級貨。


  “陛下,臣告退。”於謙見陛下疑惑皆解之後,準備幹活去了。


  於謙心裏揣的是大仁,可不是婦人之仁,朱祁鈺很快就看到了於謙的雷霆手段。


  所有兜售神符散的巫蠱之術,遭到了於謙、朱儀兩人的聯手剿滅。


  三道政令下去,督促他們立刻停止蠱惑百姓,不肯關門大吉的全部被捕,送入各官廠勞動改造,但凡反抗格殺勿論。


  殺氣騰騰的於師父,之後更是展現出了其雷厲風行做事風格,隨著神符散一起消失的還有大批的山賊流寇。


  第三日,於謙一道奏疏,彈劾禮部右侍郎、鴻臚寺卿楊善為首共計三十二名京官。


  其中罷官流放煙瘴之地的就有十七名,罷官送石景廠的就有十三人,還有兩人按律當斬。


  楊善作為首惡,已經涉及到了十惡不赦的罪名之中,理應送入解刳院。


  朱祁鈺隻等了一日,彈劾楊善等人的奏疏,如同雪花般的飄進了泰安宮的禦書房。


  樹倒猢猻散。


  “王閣老。”朱祁鈺朱批了奏疏,死刑需要複核三次,這份名單還會查補,送奏疏來的是文淵閣大學士王文。


  王文地方履任十九年,曾經做過都察院總憲,現在是文淵閣的大學士,在原來曆史線裏,奪門之變後,王文和於謙被一起斬首。


  朱祁鈺對王文這些年通政司的工作頗為滿意。


  王文俯首說道:“臣在。”


  “楊善這個人,曾經扈從稽戾王出征,土木堡天變之後,喬裝打扮,一路忍饑挨餓回到了大明,當時一道回來的還有李賢,兩個人的手跟雞爪子一樣,皮包骨頭。”


  “由於少保舉薦,楊善和李賢都做了庶吉士,隨後被啟用到了鴻臚寺。”朱祁鈺說著楊善的履曆。


  這楊善應當算是於謙的人。


  楊善在正統年間可不是李賢那種名不見經傳之人,楊善扈從稽戾王出征的時候,就已經是禮部左侍郎了。


  作為從二品的大員,楊善當年若是肯投降,楊善在瓦剌的地位,絲毫不亞於現在王複在瓦剌的地位,也先這個人雖然有些心急,但還算得上是知人善用。


  但是楊善寧願放下所有的體麵,有辱斯文的扮成了俘虜,和下裏巴人混在一起,餓的前胸貼後背也求活回到了大明。


  要知道這年月,讀書人穿著長衫站著喝酒都是一種有辱斯文的表現。


  “無論是鴻臚寺還是禮部諸事,楊善做的都很不錯,朕很欣賞他。”


  “送解刳院倒不至於,斬首吧。”朱祁鈺念及楊善不肯投降,最終還是決定不讓楊善去解刳院,而是斬首示眾。


  楊善當初自己留下最後的體麵,回到大明,朱祁鈺也給楊善留下了最後的體麵,斬首示眾而不是送到解刳院半人半鬼。


  神符散也好,奉天殿掉出的棱劍,還有大明使團行軍的路徑,都是這楊善在背後一手操持。


  “把楊善帶過來,朕要見見他。”朱祁鈺有些疲憊的說道。


  朱祁鈺其實對誰在背後搞鬼,有一定的心理預期,能做到這些事兒的人並不多,範圍就那麽大。


  朱祁鈺靠在椅背上一言不發,聚賢閣的禦書房內,有些寂靜。


  楊善很快就被帶到了聚賢閣內,由兩個緹騎押解而至。


  “罪臣拜見陛下,陛下千秋萬歲、萬歲、萬萬歲。”楊善規規矩矩的行禮,俯首帖耳的大聲喊道。


  朱祁鈺也不說話,就這麽看著楊善,看了許久。


  “徐有貞最近上了道奏疏,說烏江快要貫通了,六枝廠的煤在雲貴川黔賣的很好,日後雲貴川黔的桐油、三七、百寶丹草藥等等,到鬆江市舶司隻需月餘。”朱祁鈺繼續說道:“朕還得給他準備塊奇功牌。”


  他之所以說起徐有貞,是因為徐有貞和楊善都是一個類型的人,都十分喜歡在政治上投機取巧,奪門之變的發動者,徐有貞和楊善就是文官代表。


  但是徐有貞走著走著,無論是因為怕死,還是幡然醒悟,和楊善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朱祁鈺不喜歡徐有貞滿朝文武皆知,徐有貞真的太討人厭了,稽戾王迤北取妻,他徐有貞哭的整個坊都聽到了。


  哭給誰聽呢!

  但是徐有貞依舊不斷的從朱祁鈺手裏拿走象征著至高榮譽的奇功牌。


  朱祁鈺對楊善非常惋惜,他若是好好做人,胡濙年歲大了,禮部還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


  可是就差這臨門一腳,楊善還是走上了歧路。


  “臣有愧聖恩。”楊善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朱祁鈺揮了揮手說道:“人生多歧路,現在朕和你說什麽也晚了,朕就不送你去解刳院了,最後這些日子,好吃好喝,準備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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