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6章 皇帝陛下,不覺得羞愧嗎?
朱祁鈺看著群臣,他還記得剛登基那會兒,金濂的態度和現在群臣的態度都是如出一轍。
在開源節流之事上,往往選擇最簡單的節流的方式。
滿滿的小家子氣。
“前些日子李愛卿上奏疏的時候,朕還在想,是不是李愛卿在杞人憂天?畢竟李愛卿心懷宇宙,喜歡仰望星空,但我們已經看到了冬序已經來了。”朱祁鈺坐直了身子,開口說道。
起初沒有人在意,但是隨著越來越多的奏疏送到京師,大明六部衙門,大明的冬序帶來的切膚之痛已經被所有人感受到了,就像是冬日的寒風吹過沒有秋褲的腿一樣,讓人不寒而栗。
朱祁鈺繼續說道:“這次的冬序主要誘因,是貨幣供應量,無法滿足經濟過熱導致的貨幣需求,從而導致的經濟衰退。”
“諸位所言,認為勞動報酬的減少,有利於工坊的開工和保證工匠們不會失業,勞動報酬減少對工坊是一種正相關,可以保證工坊的開工、降低工坊的成本、增加工坊的利潤率。”
“但敢請問各位,勞動報酬全麵削減三成之後,保證了至少六成的工匠不會自願和非自願失業,那麽百姓手裏沒有錢,或者說可支配收入減少,又如何購買工匠生產出來的貨物?”
“工坊生產貨物堆積如山、百姓們望著琳琅滿目的貨物望而卻步、為了銷售不斷降價陷入價格競爭的惡性循環,這是工坊主們想要看到的局麵,生產越多,賠得越多,工坊還能持續開工嗎?”
“通過削減勞動報酬,通過降低成本的方式,以期許達到保證工坊開工、工匠維持生計、維持工匠規模的目的,真的能達到嗎?”
降低勞動報酬的最低標準的唯一結果,就是造成百姓手中的可支配收入的減少,沒有消費,哪來的市場動力,又如何能過挺過冬序?
朱祁鈺的這段話很長很長,每一句質問拋出之後,都讓計省的諸多官吏們就愈加的羞愧,顯而易見,陛下是對的,這不是臣子的恭順之心,而是陛下說的道理簡單明了,通俗易懂。
事實大於雄辯。
“做不到。”林繡的臉色在一句句的責問中,從漲紅到麵如土灰,聽到陛下發問,他下意識的回答著。
朱祁鈺,是一個很擅長掌握會議節奏的人,他立刻發現了群臣,尤其是利益相關方的計省諸多官吏,都是一臉羞愧。
作為會議的舵手,朱祁鈺拍了拍手說道:“諸位,這裏是聚賢閣,是鹽鐵會議,不是奉天殿的朝議,也不是文華殿的廷議,我們隻是在討論財經事務,不必焦躁。”
聚賢閣說話,向來不是一言堂,這裏就是討論的地方,理越辯越明,把氣氛搞得那麽緊張,很容易導致朱祁鈺唱獨角戲,那樣無趣更沒有任何意義。
朱祁鈺一番話之後,計省官吏們的臉色才變得正常了起來,氣氛也從極度嚴肅,變得輕鬆了一些。
吳敬這才回過神來,愣愣的問道:“陛下,用削減勞動報酬的方法換取好處並非良策,但是不降低成本,如何保證工坊不會歇業呢?”
“大家都說說自己的看法。”朱祁鈺並沒有馬上給出答案,而是群策群力,每個人都談一下自己的想法。
議論紛紛,幾個人先後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脈絡逐漸清晰,降低成本不應該從普通的勞動者出發,而是從其他方麵考慮。
比如從提高生產效率的角度出發,明確分工、鼓勵發明、改良器械、優化生產效率、增加有效工時等角度思考問題。
比如從稅務角度出發,降低稅賦,海貿、鈔關、抽分局,適當的在某些行業降低賦稅,鼓勵該行業的發展的同時,降低成本。
比如從經營角度出發,聯合經營報團取暖,規範商會和商總職能,積極吸收同行業經驗,增加同行業之間的交流,減少不必要的惡心競爭等等。
幾個司務正在奮筆疾書的記錄著。
於謙忽然敲了敲桌子,眾多臣子安靜下來的時候,於謙才開口說道:“那麽朝廷呢?在這個冬天,朝廷要做什麽?作壁上觀,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朱祁鈺終於露出了一些笑容,於謙尤其擅長國家之製,在所有的討論中,朝廷要做的極少,甚至不做,一切交給民間自我調節,扛過嚴冬。
簡單來說,就仿佛鴕鳥將腦袋埋在沙子裏,就可以躲避沙塵暴一般,在冬序來臨的時候,明哲保身。
朱祁鈺非常不喜歡的就是將朝廷比作是一個企業,將皇帝比作是董事長,將親王、武勳或者縉紳比作是股東,將滿朝文武比作是企業員工,然後用各種企業話術去套用在企業之上,看起來邏輯自洽,合情合理。
但朝廷和企業有著本質性的不同,朝廷的責任和企業承擔的責任完全不同。
朝廷或者說政權的存在,是規則的製定者,本身就是調節各階級的矛盾,防止各階級的矛盾導致激化,最終自我毀滅。
而企業的存在是逐利,其出發點不同,目的地更不相同,無從比較,也不適合相提並論。
企業治國法,始終顯得小家子氣了些。
而大明始終是大氣的大明。
於謙的問題,就是在問,在這場寒冬之中,名叫大明的朝廷,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不成?
“這個問題問的好,隔岸觀火,最終就是引火上身。”朱祁鈺敲了敲桌子,對於謙的觀點做出了正麵的肯定。
“那麽在朝廷方麵,我們應當做些什麽呢?”朱祁鈺引導性的問道。
駕步司主辦頗為激動的說道:“去年的時候,我們將石景廠到煤市口的道路進行道路硬化,京師的每斤炭的價格從八文,降低到了六文。”
“整整降低了兩文!”
“而且無論是下雨還是下雪,京師的煤價都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動,一如今天大雪紛紛,但是百姓煤價波動不超過一文。”
“雖然不知道有什麽意義,但應該是做了些好事?”駕步司的主辦有些迷茫的問著。
朱祁鈺露出了一絲笑意,看起來隻是兩文錢,但是京師僅僅官署一年就需要五千萬斤的煤炭。
朱祁鈺看著駕步司的主辦,這是一個不善言辭的工匠出身的主辦,他見過很多次。
朱祁鈺給出了極為肯定的回答說道:“非常有意義意義,是件大好事!駕步司做得很好,興安,石景廠駕步司每人兩個銀幣。”
其餘各部都露出了豔羨的神情,駕步司主辦樂開了花。
大明煤價的波動在過去很容易受到天氣的影響,夏天是道路泥濘不堪,冬天是道路濕滑,最終反應在煤炭價格上,就是京師煤炭價格如同過山車一樣,暴增暴跌。
謂曰:【日以貿煤為業,每遇雨雪連綿,煤道阻梗,西山煤不能來,則以一本而獲數倍利。】
煤道阻梗還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兵禍。
在京師之戰中,於謙就曾經上書請蓄煤八十日,謂曰:【順天府應密曉在京土著之家及僑居之眾,不論貴賤貧富,預蓄八十日煤,以備不時之需。】
駕步司的發言引起了廣泛的討論,朱祁鈺一言不發的看著他們討論著朝廷在冬序中能做些什麽。
在拿捏會議節奏這塊,尊貴的大明大皇帝陛下始終拿捏的死死的。
於謙則笑而不語,看著首位的陛下,當初情況危急,他隻想著陛下能好好的坐在那個位置上,哪怕什麽都不坐,坐穩位置,這是於謙最大的期望。
隻要陛下能坐下去,他於謙就能保證大明無虞,顯而易見,陛下做的比預想中的要好。
議論聲漸漸的小了下來,朱祁鈺坐直了身子,總結性的說道:“朕聽完了你們的討論。”
“這次的冬序乃是由貨幣供應量不足導致的,首先我們需要增發貨幣,無論是禦製銀幣也好,還是景泰通寶也罷,都需要增發,來滿足民間對貨幣的需求。”
戶部尚書沈翼立刻附和的說道:“陛下,那麽鈔法之事…”
到現在發幣權始終在工部的寶源局手中,收回發幣權,金濂、張鳳都做了極大的常事,但是自從大明銀莊組建隸屬於計省之後,這發幣權離戶部越來越遠。
朱祁鈺搖頭說道:“不是時候,仍行錢法。”
在錢法和鈔法這件事上,朱祁鈺這是第四次和朝臣們意見相左,但是皇帝一言九鼎,在這件事上,簡直是可以用頑固去形容,甚至到現在連解釋都懶得解釋了。
鈔法就是不行,誰說都沒用,朝臣們也無計可施。
朱祁鈺抿了口茶,蒙頂甘露回甘無窮,他繼續說道:“其次,我們應當降低工坊成本、增加和保障工匠就業,那麽我們就要朝廷幹預財經事務,事實上,我們也是一直這麽做的。”
朝廷幹預財經事務,完善大明財經事務,這是朱祁鈺自京師之戰後,一直矢誌不渝推動的朝廷本務——利柄。
大明橫強,方方麵麵,唯有這財經事務一道,實在是短板中的短板。
在朱祁鈺登基前,甚至連印鈔發幣都不幹的大明朝廷,最後窮死了自己。
崇禎年間,孫傳庭出京平叛,崇禎皇帝省吃儉用給了孫傳庭六萬七千兩白銀讓孫傳庭到榆林組建了赫赫有名的秦軍,而明末平叛的另一股強兵,盧象升帶領的天雄軍,那更是自備幹糧。
鬆錦之戰中,洪承疇打了兩年的時間,動用一應軍備糧草餉銀不足三百萬兩白銀,差點把後金磨死在鬆錦之戰中,若非出了兵部尚書陳新甲這個內鬼,誰勝誰負,尚不可知。
糧餉給夠,神仙幹碎。
就是大明軍的真實寫照。
但是大明朝廷真的是太窮了,其根本原因是大明始終沒有一套符合大明國情的、完善可執行的經濟稅賦體係,貧者越貧。
朱祁鈺並不是一個拜金教徒,更不是認為一切問題都是經濟問題,但是沒錢寸步難行,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的道理他還是懂的。
朱祁鈺不求多,隻求他活著的時候,持續不斷的完善大明的財經事務,為大明的未來增加一絲曙光。
“那麽朝廷如何幹涉大明的財經事務?”
“駕步司提出要修橋補路硬化路、疏浚水路、興修水利、官道驛路擴建等,這類的行業,都是勞動密集產業,那麽工部部議之後,拿出一個具體的以工代賑的法子,再廷議決定。”
“惜薪司以為應當嚴格保證勞動報酬,防止民間消費欲不足,導致需求不足,這一點很好,保障勞動報酬就是保證了大明財經事務的基本盤。”
“刑部、大理寺卿剛才提出想法,就是限製惡意競爭,朕以為這一點考慮的極為周全,適當的競爭有利於大明向商品經濟蛻變,但是過度的惡意競爭,隻會造成產品過剩、利潤率降低、大環境惡化、壟斷等一係列的惡果。”
“戶部和通政司提出,擴大農莊法的規模,組建更多的農莊,以防止出現大規模的饑荒,這一點上,朕和於少保溝通之後,再做決定。”
“好了,這就是朕的辦法。”
朱祁鈺說完之後,合上了題本,看著群臣問道:“還有要補充的嗎?”
“陛下英明!”一陣山呼海喝。
朱祁鈺非常滿意的點了點頭,他很滿意現在的鹽鐵會議並沒有人舉著與民爭利的說辭,讓朝廷拒絕履行自己的本務,幹預財經事務。
“散會。”朱祁鈺站起身來,結束了這次的鹽鐵會議。
諸多臣工趕緊站了起來,俯首齊喝道:“恭送陛下。”
朱祁鈺想到了與民爭利,就又想到了遠在撒馬爾罕的王複,這廝明明有大才,改過自新之後,居然不肯回朝!
人才,尤其是有賢能的人才,大明也缺的很!
第一次參加這等規格鹽鐵會議的景泰二年進士、翰林院翰林鄧順走出聚賢閣的時候,還有點懵,大雪紛飛在寒風之下,不斷的吹進了鄧順的脖子裏,如同一把把的銼刀。
但是這種寒冷和生疼,根本沒有今天參會的衝擊大,他深一腳淺一腳的向著翰林院而去,思考著自己在翰林院蹉跎這五年,到底做了些什麽。
鄧順在參會之前,堅定的反對大明陛下與朝廷與民爭利,簡直是…成何體統!朝廷威嚴何在?!
公然討論銅臭之物,皇帝陛下不覺得羞愧嗎!
但是參加完了鹽鐵會議之後,覺得“與民爭利”才是朝廷本務,因為與民爭利,才能因時而定製定規則,財經事務才能有序發展。
不與民爭利,是一種寬縱的失道。
鄧順有點眩暈的站定,兩種觀念的衝突,讓鄧順有些迷茫,他第一次反思,自己所學和別人灌輸給他的那些觀點,到底是否正確。
人一旦開始懷疑,就會開始思考,這是從是我到有我的改變,當然無法得到答案,就是一生無法改變,當身體力行的時候,是從有我到無我的改變。
“老師。”鄧順見到麵前站著的男子,趕忙俯首行了一個弟子禮。
陳循站在講武堂門前一動不動,肩膀上堆積了一指頭深的雪,他看到了鄧順點頭說道:“免禮。”
陳循看出了鄧順的迷茫,略微有些失神的說道:“鄧順,若是你不知道是對是錯,那我告訴你,陛下是對的。”
“好了,我要去麵聖了。”
陳循拍了拍鄧順的肩膀,向著聚賢閣而去。
“謝老師教誨。”鄧順躬身送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