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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送殯

  門外正對著小區大門口,兩盞路燈錚明瓦亮,居民進進出出,看得很清楚。在這個地方監視,確實不錯。


  時間不長,李揚裹著一身寒氣走進來,直喊餓。叫過服務員,先上兩大碗羊湯,再來一大盤羊排,四張烤餅。不多時,菜上齊了,我也來不及細問,實在是餓慘了,拿起來就吃。


  吃飽喝足,李揚剔著牙花子,這才說起自己發現小男孩的經過。


  李揚對於整件事始終耿耿於懷,腦子裡全是陰陽觀。他這幾天沒事便開著車來花園小區轉悠,想到頂樓隱秘空間再去探險,可始終提不起勇氣。今天,他又在轉悠的時候,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正是那小男孩。


  這男孩到小區門口的小超市買了瓶醬油,提著油瓶子進了藏有陰陽觀的大廈。李揚本想跟過去,又怕發現,惴惴中給我打了電話。


  我眨眨眼說:「他買了醬油?這麼說,他和謝師父是打算在這裡常住了?」


  「差不多。要不咱倆上去看看?」


  我心亂如麻,有種不好的感覺,心口像是墜了塊石頭。


  這時,忽然從小區里傳來一陣音樂。羊湯館里所有的食客都停下筷子,齊刷刷一起往外看。究竟是什麼音樂有這麼大魔力?

  你猜得沒錯,是哀樂。


  清冷的寒冬之夜,大街小巷漆黑如墨,忽然冒出這沉重緩慢的哀樂,壓得人心裡沉甸甸的。我們看到小區里,有一夥兒人,排成一列長隊,緩慢繞著小區步行。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穿著暗色系的棉襖,踩著哀樂的點兒,一步一步向前,遠遠看去,形同黑夜中的鬼魅。


  為首的是個五六十歲的婦女,按說這個歲數對於現在這個年代不算大。她卻如同風燭殘年的老人,白髮蒼蒼,滿臉悲慟之後的麻木,風吹的她額前白髮散亂,十分凄苦悲慘。她懷裡捧著一個黑白遺像,借著路燈的光,看到是個年歲不大的小夥子,估計也就二十來歲,長得還挺清秀。只是命太衰,英年早逝,白髮人送黑髮人。


  我看得心裡這個堵啊,這個鬧心啊。李揚忽然站起身說:「走,老劉。」


  「幹什麼?」我驚愕。


  「加入送殯的隊伍。」


  我眼睛瞪圓了:「你他媽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有病!遇到這種晦氣的事躲都來不及,你還往前湊。」


  李揚看著這支隊伍,緩緩點上煙:「那個死去的小夥子,我認識。算起來,他也是我們的熟人。」


  「哦?他是誰?」我問。


  李揚吐出一口煙:「林霞的男朋友,關風。」


  「我靠。」我瞪大了眼睛:「你沒認錯吧?」


  「我和關風有過幾面之緣。林霞活著的時候他曾到過出租房過夜。」


  看著送殯的隊伍,我嘴唇發抖,有種莫名的寒意:「他……他真的死了?」


  「恐怕是這樣。走,過去看看。碰上就是緣,咱倆好歹送他一路。」


  李揚結了飯賬,我和他裹著大棉襖走出羊湯館。外面北風呼嘯,寒風刺骨。凍得兩隻耳朵生疼,我哆哆嗦嗦把棉襖後面的帽子扣在腦袋上。我倆叼著煙,雙手插在上衣兜里,走進小區。正趕上隊伍在小區轉完一圈迎面走過來。


  李揚真是場面人,直接過去打招呼:「是關風家屬吧?」


  隊伍最前面捧著遺像的女人停下來,看著我們問:「你們是誰?」


  「阿姨,我們是關風的朋友,在這個小區住……想送關風一程。」李揚說。他掏出錢包,抽出十張紅票子遞過去:「阿姨,我們兩個人沒什麼準備,這點錢不多,你拿著。節哀順變。」


  女人緊緊攥著遺像,十個手指凍得發青,看得出她非常感動,嘴唇顫抖,眼淚在眼圈裡打轉:「好孩子,你們都是好孩子。阿姨不能要你們的錢。小風啊,知道你們來看他,他就知足了,知足了。」


  旁邊站著個凍得鼻涕都出來的中年漢子,手疾眼快一把接過鈔票,呲牙說:「我說小妹,你別寒了人家孩子的心,兩個孩子大老遠過來送錢,現在這倒霉世道上哪找這份情義去。兩位小夥子,關風有你們這樣的朋友,也不枉他人世走一遭,我替他媽媽謝謝你們了。」


  李揚道:「我們想加入你們這隻送殯隊伍,送朋友一路。」


  女人和那漢子沒說話,眼神落在隊伍領頭的一個人身上。這麼冷的天,此人就穿著一身暗黑色的唐裝,戴著金絲眼鏡,頭髮打油,梳理的一絲不苟。他手裡拿著個銅鈴鐺,小巧精緻,隨走隨搖,聲音如空谷滴水,十分空靈。


  他看看我們兩人,微微點點頭。


  「加入吧。我們再走一圈就回去了,到時候家裡坐坐。」中年漢子說。


  「家不遠吧?」李揚問。


  漢子指了指不遠處一棟居民樓:「幾步道就到。兩位一定要去家裡坐坐,喝杯熱茶。」


  李揚點點頭:「那就討饒了,我們主要是想給關風燒點紙。」


  聽到這句話,女人豆大的淚珠從眼裡滾落出來。是的,不是流,是滾落。一滴一滴落在遺像上,也怪了,那淚珠竟然恰好落在關風的眼角,緩緩向下流動,看起來像是遺像中的他也在悲慟哭泣。


  那個唐裝師父看到此景,猛然一皺眉:「我說什麼了,不能讓眼淚流到遺像上!」


  女人趕緊擦眼角:「師父,對不起,我,我太想我們家小風了。」


  師父嘴裡開始吟誦什麼法文,伸出手,輕輕擦拭遺像上的眼淚。也怪了,他手撫過後,遺像上人物的情感真就好像從悲慟過度到平和。


  我看得嘖嘖稱奇,相片里的關風表情當然有什麼不會變化,那就是活見鬼了。但確實能真真切切感受到照片里散發出來的情緒。


  唐裝師父掃了我們一眼,繼續搖著鈴鐺,帶領隊伍緩緩向前。我和李揚跟在隊伍最後面。


  我說:「你夠闊綽了,出手就是一千。」


  李揚低聲道:「沒有這一千塊,他們能邀請咱們去喝茶嗎?再說了,人死為大,我們和關風有個緣法,錢給了就給了吧。」


  「他家的茶就那麼好喝?」


  他笑:「其實我是好奇,想知道關風是怎麼死的。」


  其實我又何嘗不想呢。腦子裡情不自禁浮現出那個陰森的巫毒小人,不禁渾身發麻,這個世界上難道還真有這樣的邪術?

  圍著小區又轉了一圈,我看到隊伍里的人無不唉聲嘆氣——不是傷心,完全是凍得。有個五十來歲老娘們,不住抱怨:「這熊孩子死就死了唄,還來折騰我們活人。攤上這樣的親戚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旁邊有人拽她:「你小點聲,積點口德吧。」


  那娘們還嘰嘰歪歪,不住埋怨。一會兒又罵開自己丈夫是個窩囊廢,下崗之後什麼活兒也不會幹,只能去看大門。一會兒又抱怨兒子不上進,別人家孩子又是大白領又是小老闆,一個月八九千上萬元工資掙著,他一個月才開2000塊錢,沒事凈啃老,眼瞅著三十了連對象都沒有。


  本來大冷天,天寒地凍,又是隨著哀樂前行,人人心裡煩躁。她那個嘴就沒閑著,從南罵到北。李揚悄聲對我說:「老劉,你不是找工作嗎,我給你個活兒,你過去扇她一嘴巴,我給你一百塊錢。」


  我說:「你過去把她褲子扒了,我給你三百。撒謊是孫子。」


  這時,狂風大作,天空竟然洋洋洒洒飄起雪花。我和李揚凍得縮頭縮腦,也沒尋思鬥嘴,只想著快點走完圈子好去關風家。就在這個時候,忽然聽到「啊」一聲尖叫。


  這叫聲來得太他媽突然了,如晴空霹雷。我本來昏昏沉沉,什麼思想準備都沒有。被這一聲突如其來的慘叫,嚇得差點沒把翔噴出來。


  抬頭一看,隊伍里的人四散奔跑,只見剛才那個一直抱怨人生的老娘們萎靡成一團,哆哆嗦嗦,癱軟在地,嚇得嘴歪眼斜。路燈杆子散發的橘黃色光芒靜靜落下,正投在她身上,地面形成巨大的光暈,空中雪花漫舞,這場景讓我想起了舞台劇,有一種靜謐的蒙太奇效果。


  那老娘們從地上爬起來,嚎啕大哭,沖著西南方向不停磕頭:「小風啊,你活著時候我最疼你了,你可別來害我啊,嗚嗚~~」


  唐裝師父走過來,以手撫其頂:「你看到什麼了?」


  其他人慢慢聚攏過來,既害怕又好奇,不敢靠近,嘰嘰喳喳低聲議論。這時候,小區里出來許多閑人,也都圍攏過來看熱鬧。


  老娘們哭得滿臉鼻涕,扯著嗓子嚎:「剛才我看見小風啦,他就在那——」她用手一指,那個方向的人群馬上跟火燒一樣全部逃開。


  「他想做什麼?」師父一臉凝重。


  「我看到有一口……一口大黑鍋,下面燒著柴火,鍋里,鍋里是熱油。小風就在鍋里煮著,全身皮都爛了,他趴在鍋邊,就這麼直直看著我。」


  我本來還聽得有意思,覺得這老娘們活該,可她一說到黑鍋,立馬戳中我心的最深處。隨著她的描述,我眼睛越瞪越大,幾乎窒息。


  曾經在李大民媽媽的噩夢裡,我也在一口大鍋里被煮著。


  隨著唐裝師父的撫頂,老娘們情緒漸漸穩定下來。雖說不像剛才那樣聲嘶力竭,可臉色還是難看得可怕。師父讓她在地上磕三個頭,再三囑咐一定要虔誠。其實都不用他叮囑,經此一嚇,那老娘們現在估計看見耗子都能畏之如虎。


  生於五十年代的人,經歷那個特殊年代,受到「鬥爭其樂無窮」觀念的洗禮,心無敬畏,無視神鬼,做缺德事不擔心有雷劈。非得讓她親身體驗這麼一下,才知道大自然的不可思議和冷酷無情。


  老娘們跪在地上,規規矩矩磕了三個頭,頭頭帶響,邊哭邊念叨:「小風,表姨錯了,表姨不是東西,你大人不計小人過,我以後逢年過節都給你燒紙。你別來找表姨,表姨膽子小……」


  唐裝師父緩緩踱步到老娘們剛才手指的方向,那裡早已被圍觀的人群讓出一塊空白區域。唐裝師父圍這塊區域繞著圈子,步伐不大但步頻極快,手裡的鈴鐺愈搖愈疾,密如雨點。


  此時少說圍了上百個看熱鬧的,卻沒有一個人說話,鴉雀無聲。空中的雪花隨風飄落,情景有幾分陰森。


  師父忽然停下來,使手一收,鈴鐺沒了聲響。這麼多人,連個咳嗽的都沒有,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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