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到陰間去
門外是霧蒙蒙的空間,不見天日,不見大地,混混沌沌,就像是籠罩在巨大霧霾下的城市廢墟。有人問了,既然啥都看不見,你怎麼肯定是城市廢墟呢。據彭大哥說,當時他走出電梯大門,仰望這片空間的時候,能感覺到一種悲哀和凄涼。後來細想,這種感覺來的很莫名,無可名狀,就像是走進遭遇重大災難后的人類城市,充斥著哀痛、荒涼、凄慘,冷風攪動濃霧,看到的是文明毀滅后的孤寂和蒼涼。
這種感覺極為壓抑,讓人喘不過氣。這片空間雖然濃霧籠罩,卻猶如一隻宏偉龐大的怪獸,靜靜矗立,似要吞食天地。
彭大哥不自覺的渾身汗毛倒豎,倒不是害怕,而是有一種渺小的自己面對鴻瀚自然形如螻蟻的無力感。
他當時猶如被夢魘住了,想走又不敢走,就站在那,兩股戰戰。
這時,還是李大民發現了問題,別說這小子思維是敏銳,能抓住一切可疑細節。
他問:「彭大哥,你剛開始說自己不由自主就上了電梯,好像沒了思維。可為什麼現在看見這片天地,反而不敢走了?難道說那時候你有了清醒的意識?」
彭大哥迷茫地看著他:「說實話,我不知道。」他沉吟片刻,明顯在思索這個問題。然後說出一句話,我和李大民都聽傻了。
彭大哥說,我的意識也好像是什麼東西賦予給我的。
就是說冥冥之中這股力量(暫且這麼叫吧),不但給人製造場景,而且還在適當時候賦予意識和感覺。
在這裡如果進行深究,那就太玄了。我們來不及深想,只是在此處做了個標註,讓彭大哥繼續講下去。
彭大哥在迷霧中向前走,看見了一處山洞。這個山洞是前進方向唯一的通路,要麼鑽進去,要麼往回走。彭大哥說,當時根本就沒有往回走的意識,混混噩噩噩地繼續向前。
這處山洞漆黑深邃,猶如深不見底的深淵。黑到什麼程度呢,根本沒有一絲光亮。那種絕對的黑暗似乎有一種強大的吸引力,能把人吸進去,破碎肢解融化在這無窮無盡的虛無里。
彭大哥說到這,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呈現出一種深深的痛苦表情。呼吸急促,雙手捂住前胸,他這個舉動可把我和李大民嚇壞了,這要心臟病突發,我倆肯定躲不開干係。
我和李大民趕緊伸出手:「彭大哥,你沒事吧?」
彭大哥擺擺手,整個人癱軟在老闆椅上,臉色蒼白,牙齒打顫,眼神中那種帶有迷茫的恐懼簡直無法去形容。
這時的氣氛很凝重,也非常壓抑。我和李大民都被他嚇壞了。
好半天,彭大哥才說道:「你們根本無法想像那片黑是什麼樣子,我想這個世界上恐怕也不會有。那是一種純粹的黑暗,沒有一絲光亮的黑暗。不過,這還不是最恐怖的。」
我在腦海里努力去幻想那種黑,清清嗓子問:「那最恐怖的是什麼?」
「當時我站在洞口深深的凝視這片黑暗的深淵時,你們猜我看到什麼了?」
我和李大民對視一眼,搖搖頭。
「我看見了我自己。」彭大哥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們肯定無法想像,他說完那句話我的感受,就好像一股電流竄過全身,說不清的恐懼猶如潮水一般湧來。
「你看到了你自己?」李大民難以置信。
「我看到另一個我,似乎站在深淵的另一邊,在深深地凝視著這個我。」
屋子裡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們靜靜聽著。
「那處深淵就好像是一面鏡子,很抱歉,我實在形容不出來那種感覺。我凝視著黑暗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內心,最令我恐懼的是,我雖然看見了我,但是我似乎並不認識他,就好像在看一個冷漠遙遠的陌生人。」
「然後呢?」我們問。
「然後我就進了山洞。」彭大哥道。
彭大哥鑽進了這片黑色的深淵,在裡面摸黑前行。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眼前忽然有了光。在黑暗中很長時間的人,眼睛會適用不了強光。但彭大哥說,眼前出現的這道光,非常柔和,一點不傷眼睛。按道理說,脫離黑暗,乍見光明那是一件很讓人興奮的事情。但彭大哥當時非但不興奮,心頭還湧起一陣悲涼。
他走出黑洞時,眼前是一片破敗的城市廢墟。映入眼帘是一片破敗的景象,住宅區空無一人,樓房倒塌,有的高樓整個側面都不見了,鋼架子鐵絲網蜿蜒而出,像是從天而降一把神斧給整齊地切開。地面坑坑窪窪,這裡如同經歷了一場巨大的毀滅性的戰爭。
彭大哥說,我就一直漫無目的走著,連個人影都沒有,心頭是說不盡的無助和恐慌。
天空逐漸昏暗了下來,慢慢起了黃色的煙霧,看上去有點像沙塵暴。緩緩籠罩天地,視線越來越差,能見度不超過幾米。彭大哥渾渾噩噩走在這片煙霧裡,自己也不知道將走向何方。
場景的詭異並不是他恐懼的源頭,最讓他害怕的,是在這片霧霾中、巨大的城市廢墟里,似乎藏著什麼說不清的東西。打個不太恰當的比喻,這片城市就好像是死的,沒有生氣的,而那些東西就好像跳躍在死屍上的磷火。
彭大哥總感覺背後有人,在深深的迷霧裡看著自己。那種感覺讓他後背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很近似乎又是很遠的地方,有一片鑼鼓的聲音,聽起來很熱鬧。鼓點節奏很快但並不雜亂,非常有節奏,好像符合了什麼規律,讓人聽起來很舒服。
他抬眼去看,只見在迷迷濛蒙的濃霧中,半空里隱隱出現了兩盞紅紅的燈籠。
彭大哥這個高興啊,終於找到大部隊。如此陰森詭譎的地方,遇到人群真是興奮。
他加緊步子往前走。此時濃霧越來越大,前後伸手不見五指,根本也沒個方向感,唯一能指引他的,就是高高掛在空中的那兩盞紅燈籠。
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只知道越走越近,因為鑼鼓聲音越來越響,那鼓聲聽來特別刺耳,又隱隱有一大群人的聲音,挺嘈雜挺熱鬧。
彭大哥加快腳步,急速往那趕,只見眼前迷霧重重,從身邊劃過,怎麼走也沒個盡頭。
這時,忽然有人說話:「別走了。再走,你真就死透了。」
這句話聲音很輕,但彭大哥聽來如佛鐘長鳴,好像在腦子裡打了個閃,剎那間他清醒了。
往事一幕幕如過電影一樣在腦子裡劃過,自己怎麼心臟病發作,怎麼送進醫院,怎麼死在手術台上,每一個片段都清晰無比。
這時他才知道自己是死了。
當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彭大哥說,那種絕望和恐懼就像一萬隻螞蟻在心上和身上亂咬,整個人都崩潰了。
他一轉頭,看見在迷霧中顯現出一個古老的衚衕,兩面是紅色高牆,長滿了雜草。衚衕口蹲著一個人,裹著黑棉襖,手裡拿了一柄長長的煙槍。
那種煙槍只有在電視里見過,銅製的煙柄十分之長,大概有一米多長。那人看不清相貌,感覺既在眼前又好似遠在天邊。他的嘴不停蠕動,應該在嘬著煙嘴兒。
他站起來,煙袋鍋敲敲腳底,指著彭大哥說:「彭亮!」
彭大哥順勢答應:「哎!」
「彭亮!」那人又叫了一聲。
「哎!」
「彭亮!」他叫了第三聲,一聲比一聲響亮,那聲音就好像某種尖銳的東西扎進了彭大哥的腦子裡,他愈發清醒,回應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彭亮,咱哥倆有緣!你跟我走,我送你回去。」
「哎!」彭大哥正要走去,忽然迷霧散盡,他看到自己正在一處街道中間的空地上。這條街道很長,從左右兩頭緩緩向中間走來兩支隊伍。
一支隊伍是耍龍頭的,鑼鼓喧天,燈火通明,遠遠只見一隻逼真至極的黑龍在人群中舞動,上下翻飛,龍頭上兩隻龍眼紅光逼人,猶如兩盞明燈照亮霧霾。都說畫龍點睛,果然如此,有了這兩隻紅色龍眼,龍就跟活了一般,連龍頭上的鬍鬚都在顫動。人群不時爆發出熱烈的叫好聲。那熱鬧就跟過年趕集差不多。
而另一支隊伍就看不出是幹什麼了,也是人群涌動。在人群之中,能看到不時有五顏六色的花瓣灑向空中,再徐徐落地,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燒豬頭的膩人香氣。
兩支隊伍像根據一定的程序緩緩從兩頭向中間走來,而彭大哥就站在街中央,不時向兩邊看看,如痴如醉。
一頭是在昏黃色霧霾中穿行起伏的黑龍,一頭是噴火蒸霞,鮮艷到逼人心魄的天女散花。他看得腿都邁不動了。
這時,冥冥之中有人大吼一聲:「彭亮!」
「哎!」彭大哥渾身一激靈,看著對面煙袋男。
「你過來!我帶你回去。」那個男人的聲音很有蠱惑力。
彭大哥心底想起一個聲音,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他慢慢走了過去。
「彭亮!」忽然又一個聲音在身邊響起,那聲音聽起來很熟悉。
彭大哥轉頭,看到那隻舞龍隊伍不知何時已到近前。在一大群模糊猶如剪影的人群中,有一個臉色蒼白的老頭顯得非常真實。他弓著腰穿著很老舊的黃色工作服站在不遠的地方,滿是皺紋的臉上堆滿了笑:「亮亮,爺爺來啦,快來看爺爺。」
彭大哥的爺爺死於癌症,胰腺癌。老頭是八十五歲檢查出絕症,因為年歲太大,根本無從治療。爺爺硬挺了一年才去年,死的時候彭亮正在香港談生意,消息傳來的時候他並沒有急著趕回去。一是家裡人都能處理,二是爺爺那麼大歲數,大家早有心理準備,老人活著時候就已經當成死人來看了。早沒有悲戚的感覺。
據說老人咽氣的時候,嘴裡念念不忘一個名字,便是彭亮。
這讓人很詫異也費解,彭亮和爺爺的感情並不深,可以說一年都見不上一回面。老人臨走前,癌細胞上腦,基本上就糊塗了。整日胡言亂語,鬼話不斷,誰能想到他臨死卻始終把彭亮掛在嘴上,念叨不停。
後來彭大哥回來奔喪,有人就把老頭念叨他名字的事告訴他。彭大哥這個膩歪,他是做買賣的,特別信這些東西,風水關公啥的。雖說是自己親爺爺,可心裡也長了草,有了陰影。
現在他居然看到老頭活生生站在面前,那一瞬間,簡直頭皮都炸了。他嚇得兩股戰戰,腿都不能動地方。
爺爺站在那,嘿嘿笑:「亮亮,亮亮。」老頭臉上遍布重重疊疊的皺紋,沒鬍子,實在說不清多大歲數。雙眼極其渾濁,眼球看起來像是假的,眼睛里的神采卻十分詭異,透著說不清的詭詐,那樣子就像是宮裡的老太監。最為可怖的是老頭的頭髮,完全灰白,那種灰色的白讓人聯想起完全失去生命力的植物,死氣沉沉的墓地。
煙袋男顯得十分焦急,不斷喊著彭大哥的名字,奇怪的是,他並沒有過來拉他。
彭大哥站在原地,看著死去的爺爺,巨大的恐懼已經讓他崩潰,一步都邁不出去。
伴隨著膩人的肉香,兩支隊伍越來越近。老頭蹣跚前行,伸出手似乎要來拉孫子。就在這個時候,彭大哥說,我忽然不知從哪迸發出一股勁兒,猛地沖向對面,意識模糊前最後一眼,看到的是煙袋男欣慰的笑。
然後,我就醒了。發現自己躺在運往冰庫的停屍車上。
彭大哥笑笑:「這也算在鬼門關轉了一圈。」
他說完這些經歷,我和李大民都聽傻了。
時值中午,彭大哥邀請我們倆吃飯,我們沒有推辭。飯桌上,我提出一個疑問:「彭大哥,那個抽煙袋的人是誰?」
彭大哥喝了口酒,咂咂嘴道:「你們不是要研究陰間嗎,這個人你們不去採訪可不行。」
「啥意思?」李大民眯著眼問。
「我的魂就是他招回來的。沒有他,我現在已經在下面陪爺爺了。」
李大民舔舔嘴唇說:「你的意思是,那個人在叫你名字其實是在給你招魂?」
「是的。你們年輕可能不知道老年間一些做法,有的人去了不幹凈的地方之後,便渾渾噩噩,痴痴傻傻,誰叫他也不答應。這是怎麼回事呢?老百姓說話,就是魂丟了。後來我查了一些這方面資料,說人有三魂七魄,如果魂魄丟了,那人就剩下一具軀殼。所以得要招魂,到可能失去魂魄的地方,喊他的名字,據說招魂的時候還要拿著這個人平時穿的衣服,挺麻煩也挺複雜。具體我也說不清楚,你們要是有機會就去採訪那個人吧。」
李大民聽得拍腿:「那彭大哥,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彭大哥張嘴想說什麼,還是搖搖頭:「算了,當我沒說。」
「咋了?」李大民不解地問。
「那人是個半仙,挺邪的。你們還是孩子,去了別惹出什麼禍。」
李大民急的撓牆:「彭大哥,我們哪是什麼孩子。都畢業參加工作了,我在學校時候還是學生會主席哩。」
彭大哥看看我們倆,眼神閃爍,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最終還是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