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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斷續無心鷓鴣天

  「兩離知?」鄭屠瞪圓了眼睛,皺著眉頭盯著蕊娘。


  蕊娘沒由來一陣慌張,一顆心兒幾乎便要蹦出了心口。此番提出這等事情,全然是瞧在這鄭屠一日一日的變化之上,一心妄想著他會轉了心性,這才拼了最後一絲勇氣,想要與此人一刀兩斷。只是這話說出來,那鄭屠果然相貌兇惡,素日里積威之下的恐懼,瞬間遍布全身,弱柳一般的身子也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方知謀划千般好,做時萬般難。一張臉兒煞白,只是倔強著,忍住了眼眶裡的淚珠兒,白嫩的手指節絞著手帕,使得力大了,更顯得蒼白。


  那惠娘見鄭屠茫然瞪眼,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怕是蕊娘這話激著他了,一時受不得氣,好似發瘋的前兆一般,慌忙起身擋在蕊娘跟前,沖著鄭屠道:「官人,蕊娘也是一時糊塗,大官人消消氣,權且坐下來,吃兩杯酒!」說罷,按著鄭屠坐下,又忙忙的吩咐綠釧取來杯盞,滿滿的倒了一盞與鄭屠。


  鄭屠皺了皺眉頭,蒙頭將那一杯酒喝了,轉頭對惠娘道:「這兩離知卻是何意?」


  惠娘忙道:「官人還是休要追究了,蕊娘妹妹糊塗,你也跟著糊塗?莫說兩離知,便是官人要休了她也是該的,就不該提著話頭!」


  鄭屠似有所悟的點頭道:「我有些明白了,這兩離知,便是離婚的意思!想來蕊娘先前跟著我受了些苦楚,若是真是過不下去了,兩廂情願的好合好散倒也是一件好事!」原來兩離知便是離婚,再看看那蕊娘,原先嬌怯可人,如今聽了鄭屠一句,不覺驚呆了,張口結舌,倒也是另一種嬌憨情趣。似是不敢相信一般。那離婚一次不甚明了,但那好合好散卻意思明白無誤,便是惠娘也驚得呆住了,忍不住道:「這……官人說得可都算的數?」


  鄭屠暗叫一聲可惜,自己奪舍了這廝的肉身,終究沒得福分享用這廝的美嬌娃。不由點頭苦笑道:「此等事還可兒戲不成?」


  蕊娘待要再說,鄭屠擺一擺手,將酒杯放下,然後背著手,頭也不回的望自己庭院走去,穿過一個疊石的假山和半壟的園子,推門而入。大發了侍候的小廝回去,自己靠在屋子裡間的長春凳上,想想卻不是滋味。雖說是借了那渭城一霸的肉身,到底也算是自己的軀殼了,如此被美女嬌娃不待見,也不免有些氣悶,到底自己也沒借了鄭屠的魂魄,因此那強佔女人的事終究做不下手。


  閉目養神,過了好一陣子才將蕊娘那事拋開,細細的回想這狀元橋的事情,果然有些門道。一邊慢慢想著,酒意上來,也迷迷糊糊睡去。


  且說蕊娘聽聞鄭屠一眼,早已呆住。先前想得萬般難得事情,卻如今只得這廝輕忽一句好合好散,便如此了結,雖不知這廝說話有幾分可信,但也算是有個好的開頭。待到那鄭屠離去,再也憋不住淚珠兒,一發滾將下來,劃過白嫩的臉頰,便如珍珠滾玉盤一般。


  「苦盡甘來,苦盡甘來!」惠娘喃喃幾句,忙忙的捉住了蕊娘的手感嘆道:「好妹妹,幸虧這廝轉了性子。方才卻為妹妹捏了一把汗。也真真佩服妹妹的膽量!」


  蕊娘臉色決絕道:「方才我也豁了出去,終不了,也只是拚卻了自己一條性命罷了!如今幸得姐姐幫襯,才能有這般。」


  「如此甚好!」惠娘拍了拍胸口,彷彿有些后怕,只是轉念之間,卻也不禁泛起了心思:蕊娘這般輕易脫身,我何不也藉此時機,和蕊娘妹妹一起脫離了這苦海?只是一念及此,卻又有些躊躇起來。待到醒悟過來,自己也一驚,自己想到要脫離這廝,為何會有一絲躊躇之意?想來想去,禁不住一身冷汗。


  惠娘又與蕊娘說了些安慰體己的知心話,又開始為那蕊娘籌謀兩離知之後的生活事宜。因蕊娘是那鄭屠從教坊買過來,又是做妾,理論上兩離知也輪不到妾的。只是這事誰也沒有經歷過,只知道這邊是離婚,與那休妻不同。所以蕊娘最終就算是被鄭屠放了回去,這只是一個凈身出戶的下場。蕊娘之父被革職充軍,家裡人口早已離散不知去向,而蕊娘先前乃是嬌生慣養的小姐,如何理的事,謀得生?日後生活卻是大問題。若不早早謀划,便是餓死也不足為奇。


  說了一會,蕊娘心思方才漸漸的平緩下來,這簡直是巨大的幸福從天而降,雖然還沒有成功,倒也是個好的開始。兩人分開,蕊娘獨自一人回到房間。用那挑子挑起了窗戶,又吩咐綠釧將帘子卷了起來。望著窗子外頭日頭艷艷,庭前柳樹綠條輕撫,那蟬聲又攪擾的方才平靜的心不禁又泛起了微微的波瀾。所謂才子佳人,終究不過是南柯一夢,雖然沒得被那廝玷辱了身子,卻名聲已經白璧蒙塵,又想起日後生活艱難,不禁幽幽嘆氣,隨手鋪開窗前精巧的書桌上的紙箋,挽起袖子,春蔥般纖纖玉手,捏起一隻墨石,輕輕的在硯台里磨墨。然後捏起一隻筆管,眉頭籠煙,躊躇了半晌,方才在那紙上寫了兩行字。忽然又放下來,用手揉了,又再鋪紙,只寫了一句,便寫不下去。懨懨的走到床邊,倒頭就睡。


  迷迷糊糊之間,便覺得有人在推搡自己,蕊娘待要睜眼,卻一絲一毫的勁兒也使不出來,連眼兒都睜不開,隱約聽得好似那廝的聲音也在,不由惶急萬分,怕那廝趁此時機非禮自己。雖然知道那廝有些隱疾,但清白身子,終究不想讓那廝見著。越是惶急,越是不得動彈,彷彿有人在解自己紗衣,不禁又羞又怒,羞怒交加,腦子轟然一聲,便暈厥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時,蕊娘悠悠醒轉,抬眼看時,卻見眼前已然燈影搖曳,眼前的一人坐在自己床頭,正打著盹兒,待細看時,原來是自己的丫頭綠釧,不由回想起那迷迷糊糊之間的事情,又羞憤起來,掙扎著要起身,卻已然身怯體弱,半抬起的身子又重重落在床榻上。這一聲驚醒了床邊打盹的綠釧。這丫頭見蕊娘已然醒轉,不由大聲叫嚷起來,驚喜之情溢於言表。


  「我去叫大娘、老爹過來!」綠釧也不待蕊娘說話,一溜煙的就跑出了房門。那蕊娘聽得她要叫鄭屠那廝過來,不由又羞又急,正待要阻止,哪知那丫頭跑得快,帶出聲時,已然不見了蹤影,不由重重的嘆口氣,復又躺在床上。心裡只盼那廝不要過來才好。


  不一刻,便聽得門外一聲叫道:「妹妹身子好些了,真是神仙保佑!」話來沒落下,便見到惠娘以及身後跟著的綠珠和綠釧兩個丫頭跨進了門內。


  惠娘搶上一步,扶住要掙扎著起身的蕊娘,忙道:「這這是作甚,身子才好些,又要糟蹋不成?也不知日間嚇了多少人。」說著一面扶蕊娘躺下來。


  「我說妹妹恁地如此不在意。雖然夏日天熱,但也是近秋的時刻。風也轉涼了,躺下時也不蓋些輕薄的褥子,這受了涼風,就發起高熱來,幸虧得這熱退了下去。」說著探手摸了摸蕊娘的額頭,卻也沒有那般熱了。不禁點頭而笑。


  蕊娘忙道:「方才——方才那廝是否過來?」她現在一心想著脫了這鄭屠,言語間也不顧及這兩個丫頭,只管稱呼那廝。


  惠娘忽然望著蕊娘微微笑道:「正是。官人過來一趟!」


  「我——我——」蕊娘忽然惶急起來,低著眼瞧了瞧自己已然換了的紗衣,不由臉色漸漸白了起來,卻又不知如何說起。


  惠娘明白她的意思,搖頭笑道:「你卻是小看了官人。幫你換衣的乃是你的貼身丫頭綠釧,官人那時也很識趣,早早的就迴避了。若不是官人,你如今還退不下熱來!」


  「哦?」蕊娘似是不信。那廝性情變化太快,真真有些如在夢中一般。


  惠娘便道:「官人吩咐了綠釧,剝去你的衣物,用井水浸濕帕子,在身子上反覆擦拭,如是這般,方才讓妹妹身子不再滾燙如火一般。他自身又忙忙的去請了湯藥鋪的王大,開了一劑葯,給你灌了一些,這才好了。如今身子有些乏,也是個尾子,再服一劑葯便可痊癒!」


  蕊娘聽了默然不語。


  惠娘又道:「妹妹可還要與官人兩離知否?」


  蕊娘聽得這話,便挺起了身子,點頭道:「此事我早有決斷,豈能因他一事而改?姐姐,若是脫得苦海,妹妹定然不敢忘記恩德。」


  惠娘搖頭嘆道:「也罷,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拿主意吧。若是姐姐幫襯得上的,自然會幫襯與你,若有何難為之處,妹妹也只管言語一聲!」


  蕊娘點頭應承,自己感念惠娘情誼,拉著惠娘之手,只管絮絮叨叨的說些心事。待那惠娘離去,一個人兀自愣愣躺著,眼見得便要恢復自由身,那心底的一個影子也漸漸的浮現出來,模模糊糊的,彷彿三月的春雨一般,惆悵朦朧,那撐著油紙傘的長衫身影,彷彿漸漸的清晰起來。


  這時候,蕊娘方想起桌子前的紙箋,忙問綠釧道:「我那書桌上還壓著一張紙箋,你可取來與我!」|

  綠釧答應一聲,忙忙的去了桌邊,果然有硯台壓著一張紙,上面寫滿了字,雖不認得,倒也知道是二娘寫的,遞了過去。


  蕊娘接在手中,正要凝神想那下句,卻見那紙箋上自己的四句還在: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只是那四句之後,卻還加了幾句:從別後,憶想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那字跡蒼勁有力,卻不是男子所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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