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黑鱗
被叼住命運的後頸皮,黑貓耷拉著眼皮,耳朵低伏,面色不善,偶爾發出嗚嗚的威脅聲,然而毫無效果。
它的身體實在太過修長,即便孟焦始終高抬虎首,努力上提黑貓的身體,黑貓的後腿和尾巴依舊拖到了雪地上,隨著孟焦的小步奔跑,劃出一道道凹痕。
回家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
孟焦重返山谷時,暴風雪的勢頭已經大大減弱,但谷中地形奇特,不比開闊的森林,風力非但沒有減小,反而大大增強。
一路前行,掛在孟焦胸前的黑貓被迫做了擋箭牌,朝向前方的半個身體覆蓋上了密集的冰雪碎塊,粘連在它的奇特鱗片上,從一側腹部,一直鋪蓋到脖頸上,甚至粘在了黑貓的睫毛上,擋住了它的視線。
陡然增強的風力吹醒近乎麻木的黑貓,它總算想起來,現在自己不是被母親叼著轉移巢穴,而是被掠食者叼住,生死未卜。
於是黑貓開始抵抗,努力扭動身體,企圖掙脫虎口。
孟焦微微加大口中力道,甩了甩腦袋,警告黑貓老實點兒,離岔口就剩一百來米了,這傢伙竟然想鬧幺蛾子,真是膽大包天。
喵嗚~嗚嗚嗚~
黑貓瞪著大眼睛,用後腿猛蹬孟焦的胸口,伸出了利爪,想用疼痛刺激這頭幼虎,迫使它鬆口。
厚實表皮又一次發揮出應有的作用,黑貓看似猛烈的攻擊對孟焦來說就像抓癢。
無論黑貓怎麼不情願,它終究敵不過孟焦的一身蠻力,被強行拖拽著,叼到了岔口前。
孟焦那顆碩大的虎頭還未探入拱狀石門,兩團淡黃色的小毛球撒著歡兒躥了出來,正是心急似火的火箭和虎三妹。
兩頭幼虎大聲譴責這個不靠譜的哥哥,質問它為什麼將自己丟在家中,漸漸的,底氣十足的大吼低落下去,變得委委屈屈。
嗷嗚~
火箭抱住孟焦的前腿,將小腦瓜塞到了哥哥肚子底下,它很害怕,害怕這種突然的不辭而別。
低吼著,火箭的聲音近乎懇求,它在跟孟焦傾訴,不要丟下它,不要丟下火箭。
虎三妹蹭了蹭哥哥的絨毛,涉及到哥哥,它總是顯得更成熟一些,況且這次兄長的離開並沒有多久,虎三妹覺得火箭的表現太大驚小怪了。
虎三妹的經歷和火箭不同,自然體會不到孤獨無助的感覺,它的情緒沒有火箭那樣失落,稍微撒了撒嬌,便緩和了心情。
歪歪小腦袋,虎三妹盯上了孟焦口中的黑貓,好奇的伸出小爪子摸了摸黑貓的後腿,光滑的鱗片,閃閃發亮,小傢伙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動物。
用眼角的餘光,瞥著兩頭幼虎,孟焦心頭突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愧疚感。
它頭一次感受到,自己在兩頭幼虎的心裡究竟有多麼沉重的分量,以至於一次不告而別,都會引起兩個小傢伙的牽挂。
很多時候,孟焦還是會下意識的將兩頭幼虎視作野獸,作為曾經的「萬物之靈」,它總會有些先入為主的偏見,這是「人」遺留給它的習慣。
它疏忽了,兩頭幼虎的成長,仔細想想,火箭幼年時,種種怪異的表現,何嘗不是一種嫉妒和不平衡呢。
那時候孟焦力量薄弱,整日提心弔膽,提防著一切,毫無安全感,表現怪異的火箭引發了孟焦本能的警戒,使它刻意與火箭保持距離,甚至產生了先下手為強的想法。
實際上,火箭智力的發育遠比孟焦想象的要早,山坡洞穴,它那富含感情的眼神,不同尋常的表現,行為舉止,包括對虎三妹突然的攻擊,都是小孩子失寵后的宣洩手段。
火箭對孟焦的依賴,從很小很小時,就已經開始了,但一直未被察覺。
因為那時,孟焦覺得自己是孤獨的,是異類,是世界上唯一一隻擁有高智力的虎,它的世界沒有親情,也沒有朋友,沒有任何溫暖的,可以慰藉它的東西。
只有競爭對手,獵物,殺戮,死亡。
哪怕仍有人類存在,人也不會將披著虎皮的自己視作同類,孟焦很清楚這一點。
人是一種非常兇狠非常強大非常聰明的動物,對同類尚且存在殺心,不同部族之間都能打個你死我活,甚至屠殺,滅絕。
更別說面對一頭野獸,如果那頭野獸表現出超常的智力,人類更容不下它。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哪怕孟焦能夠開口說話,充其量也就是一隻妖怪,定會遭到瘋狂追殺。
從明確自己物種的那一刻起,孟焦就已經明白,它和人類算是徹底劃清界限了。
再想和人類產生交集,平等交流,除非它擁有足夠的實力,人類無法殺死它,奈何不了它的時候,有些事情,自然能擺到談判桌上商議了,在此之前,人類會不遺餘力,誅除異類。
但今時不同往日,孟焦單調的生活中,出現了幾抹明艷的色彩,火箭,虎三妹,兩個小傢伙,填充了它內心中昏暗的角落,使它不再孤獨。
互相依賴,互相信任的感覺,很溫暖。
伸出前爪摸了摸火箭的腦瓜,孟焦嗚嗚叫著——叼著黑貓,它沒辦法發聲。
虎三妹怯生生的收回了爪子,好奇的望著被咬住后脖頸的黑貓,黑貓自然也看到了虎三妹,不屑的瞪了小傢伙一眼,雖然屈辱的掛在半空,它依然保留著十足的矜持。
光線一黯,孟焦已經進入岔口,拍打在黑貓身體上的寒風頓時大為減弱,遍地枯骨映入黑貓眼帘。
瞳孔一縮,黑貓被嚇的鱗片都豎了起來。
好傢夥,這是屠宰場啊!
把我帶到這地方,那我還能活著出去嗎!救命!
不管風雪多大,都無法吹散岔口內濃厚的腐肉和糞便味道,雖然岔口避風,氣溫比山谷和森林高上些許,孟焦卻不喜歡這地方,它很懷念巨石,那是它最熟悉,居住最久的地方,也是待的最舒服的地方。
擔心黑貓逃跑,孟焦特地走到了岔口最內側,小野豬的屍體就橫在這裡,黑黝黝的皮毛掀開,露著白黃相間的脂肪,幾乎看不到紅潤的肉色。
剛鬆開口,黑貓四腳著地,喵的一聲怪嚎,撒腿就跑。
岔口不大,粗略一掃,便可看清地形,黑貓早就觀察好逃生路徑,徑直奔向出口。
孟焦早就料到這隻貓不老實,緊隨黑貓彈射出去,手疾眼快,一巴掌將黑貓扇翻在地,又給拎了回去。
火箭和虎三妹兩頭小老虎一見這黑貓這般活潑,眼睛雙雙一亮,齊齊撲了過去,想要和黑貓來個近距離接觸。
若是一隻普通的黑貓,孟焦自然不會阻攔弟弟妹妹,但這隻黑貓不同凡響,孟焦擔心小傢伙們不知利害,被黑貓傷到,連忙制止。
虎掌下,黑貓被按在冰冷的岩石上,身前是一具野豬的骸骨,它瞪著墨綠色的眼睛,扭頭怒視孟焦。
視線交匯,孟焦這才注意到,黑貓的眼睛竟也和正常貓不同,它的瞳孔放大,幾乎填充了整個眼部,但瞳孔中心,豎著一道裂隙,與蛇的豎瞳一模一樣。
一片墨綠的底色中,金黃色的豎直裂隙無比清晰,好像一根定海神針,撐起了浩瀚汪洋,其美妙,攝人心魄。
不知這黑貓眼睛結構如此奇特,視力會不會受到影響。
孟焦無暇顧及,它發出低沉的咆哮,不斷警告著黑貓,企圖讓黑貓明白,自己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要得寸進尺。
這怪異的黑貓體型仿若小豹,牙尖爪利,可能還有劇毒,性情機敏,行動迅速,火箭和虎三妹根本不是它的對手。
孟焦現在已經開始後悔了,考慮不周,真不該將這黑貓帶回來,小老虎好奇心重,免不了去找黑貓的麻煩,真受了傷,它這個哥哥難辭其咎。
這邊孟焦制服黑貓,另一邊,北極星站了起來。
黑貓身上的氣味兒很奇特,有點像貓,又混合著一股危險爬行動物特有的腥味兒,作為一名優秀的獵手,北極星對這種氣味兒再敏感不過。
大兒子這回究竟抓回一個什麼東西,怎麼還是活的?
這可不是野豬馬鹿一類,殺傷力較差,對幼虎威脅較小的動物,雖然北極星也是頭一次見到黑貓,但它從氣味兒中便能得到足夠的信息,這傢伙絕不是善茬。
邁開步子,走到孟焦身前,母虎伸出了一條前臂,寬大的虎掌間露出幾根銳利的指爪,它不想棲息處留有不穩定因素,它要殺掉這隻黑貓。
被孟焦按在爪下,黑貓動彈不得,只能絕望的看著雌虎的利爪越來越近,它喵嗚喵嗚的哀嚎,求饒。
雖然變成這幅怪模樣,但黑貓並不想死,它和所有頑強求生的動物一樣,渴望見到明天的太陽。
孟焦望著母虎前伸的虎爪,有些猶豫,它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將黑貓交給母親處置,如果想殺死黑貓的話,它早就動手了。
這隻黑貓對孟焦而言意義非凡,揭開未知進化的神秘面紗,探索蛇巢的奇妙之處,關鍵點全部寄托在這隻黑貓身上。
吼~
孟焦昂起頭,直視母親,伸出一條前臂,攔住了北極星的虎爪。
它已經是半大雄虎了,站立時不比母親矮小太多,孟焦嘗試著改變母親的主意。
然而北極星並不理解孟焦的想法,在它看來,這黑貓就是個禍害,極有可能威脅到另外兩頭幼虎的生命,現在,它是一家之主,大兒子應該聽它的話。
吼~
威嚴的咆哮,發自母虎喉嚨,北極星拿出了家長的威嚴,企圖逼迫孟焦就範,將這隻黑貓交給它處理。
然而,這一次,孟焦沒有順從母親——它從來沒有真正順從過母虎。
傲然站立,孟焦拔直了前肩,使自己的體型看起來更加龐大,它嗚嗚低吼,像母親表達著不同的觀點。
寒風呼嘯,狹窄岔口內的氣氛,變得僵硬了起來。
火箭和虎三妹遠遠望著哥哥和母親,不知道事情為什麼突然變成了這樣,好好的一家人,怎麼一副要打架的模樣。
它們的小腦瓜里不由泛起了同一個問題,哥哥和媽媽打架,誰會贏呢,我應該幫誰呢。
扭頭交換眼神,火箭和虎三妹低著腦袋,稍稍往孟焦的方向靠了靠。
顯然,在兩頭小老虎心裡,孟焦的分量更重一些。
北極星沒想到尚未成年的孩子會忤逆自己,它執意將虎爪前伸,在它看來,自己的力量遠超大兒子,強行殺掉黑貓沒有難度。
然而孟焦的力量遠超母虎想象,前臂就那樣攔在北極星爪前,任北極星怎樣用力,都紋絲不動。
母虎已經伸出了虎爪,抓在孟焦前臂的皮毛上,這是一種警告,警告孟焦,你再不將爪子挪開,我就要動真格的了。
孟焦用一聲高亢的咆哮回應北極星,按住黑貓的另一隻虎爪抓住黑貓身側的鱗甲,將其拖向後方,避免在後續的衝突中誤傷到它。
現在,這場爭執所代表的的意義已經發生了改變,從黑貓身上,轉移到家庭的矛盾和地位上。
孟焦很尊敬母虎,北極星畢竟是生它養它的母親。
但孟焦並不認為,母虎有權利決定它的獵物是生是死,若是一隻普通的野豬或者馬鹿,哪怕拱手相讓也無所謂,這隻黑貓卻不同,它意義非凡,孟焦必須保下這隻黑貓的性命。
不僅如此,火箭,虎三妹,兩頭幼虎未來究竟如何,孟焦覺得自己比母虎更有責任干涉。
如果任由母虎撫養,按照野獸的路線成長,火箭和虎三妹的上限也就是兩頭出色的東北虎,野獸而已。
跟著孟焦,它們才能勾勒不一樣的,更多彩更絢爛的人生。
針鋒相對,孟焦緊盯著北極星,它很忐忑,不知道母親下一步舉動會是怎樣,憤怒咆哮,還是主動攻擊。
看著高大的兒子,北極星緩緩收回了虎掌,它意識到,孩子已經長大了,不需要它教育撫養了。
慢慢的,這個聰明懂事的「大頭兒子」會離開它,那兩個縮在一起的小傢伙,也會離開它,獨自生存。
未來的事那麼多,它能夠決定的,又有多少呢。
母虎主動退讓,收斂咄咄逼人的氣勢,低下頭,轉身走向牆角,卧了下去,將那顆勾畫著星辰的虎頭放在粗壯的前臂上,眯起了眼睛。
一場即將爆發的衝突,就這樣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