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二章 各逞心機
第三百三十二章 各逞心機
寧波市舶司盛於元朝,到了明初洪武帝的那會兒卻廢了市舶司,原本繁華昌盛的地方一下子變得冷清了下來,直到永樂初年再開市舶司,朝貢使一撥接著一撥,榷場博買吸引了無數商人和民眾,這才漸漸恢復了從前欣欣向榮的景象。
市舶司所在的碼頭和榷場在城東一個荒僻去處,但隨著朝廷為了迎接朝貢使而興建了不少房屋館舍,周圍的大街小巷也漸漸沾了光。酒樓飯莊和各色店鋪猶如雨後春筍一般拔地而起,典當行之類的也是開了好幾家。每當各國朝貢使抵達的時候,無數店鋪就會陡然之間擠得爆滿,甚至連無數貧民都會到榷場周圍碰運氣。然而,如今雖說真臘和滿刺加兩國的朝貢使剛剛抵達,但人們的話題卻在另一件大事上。
「燒了十一艘船,殲敵三百二十一人,活捉了兩百三十二人!」
「誰能想到,皇上竟是派了巡海捕倭的總兵帶兵下來,岸上的幾個千戶所都出動了!從前只聽到過倭寇又殺了多少多少人,可很少聽說過這樣的大勝!」
「還大勝呢,要不是那些上海縣守城營的弟兄們足足守了一晚上,幾乎拼光了一小半的人,那天晚上城裡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沒命!幸好那位張知縣臨危不懼,捕快差役竟是全都派出去了,這才勉強維持了下來!」
「你們知道什麼!要不是那天晚上正好有一位錦衣衛的大人物在城裡,到了縣衙發號施令,然後又親自坐鎮東南邊截擊倭寇,後來援軍來得及時,這會兒上海縣早就完了!」
靠近榷場的醉鄉樓乃是這附近最好的酒樓之一,此時二樓一桌桌的客人就有好些都在熱議著這樣一個問題,同時關心著這開海禁是否會無疾而終。就是這麼幾天,風聲就有些變化,說是如今尚未正式開海禁,倭寇便肆虐沿海,若是開海禁則更了不得。這無疑讓消息靈通的商人們憂心忡忡,一想到才露頭的財路就會斷去,有些人的聲音便忍不住大了起來。
臨窗的一張桌子旁此時也正坐著三個客人,瞧上去年紀最小的張越穩穩噹噹居中而坐,馬欽久則是滿臉局促,縱使喝酒吃菜也都是小心翼翼。忝陪末座的方青雖然心中有事,但他畢竟和張越打過的交道更多些,面色還算從容。
雖說王全彬那天天亮蘇醒過來之後就氣急敗壞地帶著人走了,但馬欽久在思量再三之後還是留了下來。即便他這個商人這年頭地位不高,可他還不至於被人罵作狗東西還無動於衷,思來想去就想試著能否在張越身上打開突破口。等到出發時看到楊家的女婿方青也跟了來,他更是感到自己的選擇沒錯。這會兒他說話極其小心,眼睛一直都在瞥看對方臉色。
「張公子,這寧波府我來過好幾回,榷場這邊熱鬧歸熱鬧,卻少幾分雅緻。話說回來,對面那座天香閣比咱們所在的醉鄉樓更高一個檔次,那裡頭有一道螺肉做得極其鮮美,我原本還想請您嘗嘗鮮,只今天居然閉門不做生意,真是奇怪得很。」
張越此時漫不經心地看著樓下,心裡卻想著之前和張超會面之後的情形。由於幾十艘海船驟然之間截斷了倭寇的退路,利用銃炮和堅實的船體硬生生將那些倭船逼到了沿海淺灘位置,接下來自然便是派人鑿船燒船,完全是一邊倒的戰鬥。等到有倭寇從岸上數個衛所千多人的圍剿下逃到海邊預備上船,看到的卻是那一條條船燃起大火葬身大海的情景,恰是給帶人燒船的衛所精兵抓了個正著。
如果沒有百姓和守城營軍士死傷上百的前提,這勉強能說是一場大勝,但最可慮的卻是如今有人借著此事叫囂倭寇乃是因開海禁而來。須知歷史上嘉靖年間幾乎關閉所有市舶司實行更加嚴厲的海禁,就是因為有人提出是市舶司引來了倭寇,結果反而使得那段時間倭寇橫行沿海大亂。這不單單是因噎廢食,而是因噎絕食以至於全身潰爛了!
當初他臨走前曾經對皇帝提出可派大軍沿海捕倭掃除後患,卻沒想到朱棣居然這麼快就派了都督僉事張攸為總兵官,以都督僉事黃宿為副總兵官,帶領鎮海衛五千人從劉家港巡海捕倭。也幸虧有船隊截斷倭寇後路,將那幾個島上的補給基地和海盜連根拔起,這卻是更讓人欣喜的收穫了。只是這次掃蕩的消息傳開之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心中打鼓。
方銳的提醒張越可以半信半疑,但他從活捉的那個俘虜口中卻又問出了不少消息,於是只能馬不停蹄趕到了寧波。帶上方青是因為這位楊家女婿的身份極其好用,而且他既然敲了楊家一大筆,自然少不得要有些補償。至於馬欽久則仕來過這裡多次,地頭精熟。而王全彬這麼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他著實沒有放在心上,走了也就走了。
「這裡的酒菜也還算不錯,只是吃頓便飯而已,倒不必拘泥地方。」
馬欽久連忙點頭稱是,借喝酒定了定神,便在心裡打點著接下來該說的正事。隨眼一瞥窗外,他忽然瞧見一行人前呼後擁地往這邊來,居中的馬車掛著金飾銀螭綉帶,外頭套著五彩錦繡車圍子,極為富麗堂皇。好容易等到馬車停下,那車上下來了人,他定睛細細一瞧,頓時又驚又喜,忙站起身對張越說:「張公子,那就是提督寧波市舶司的汪公公!」
張越並不想那麼早和鎮守太監汪大榮碰面,便只是從欄杆縫隙瞥了一眼,看清楚跟在汪大榮後頭從馬車上又下來的幾個人,他一眼就認出了陸豐和程九,頓時暗自皺了皺眉頭,而在張越右手邊的方青也在同一時間認出了陸豐。細心的他更瞥見了張越的細微表情變化,不禁在心裡思量了起來。畢竟,先頭的事情他也是有份參與。
隨馬車而來的還有幾十名衣衫鮮亮的護衛,此時一大半把守住了路兩頭不讓人通過。很快,對面那家天香閣裡頭便出來一個腆著肚子的中年人,畢恭畢敬地將馬車上下來的眾人迎了進去。待到那飯莊的大門關上,一群護衛方才呼啦啦地守在了門口,一幅防備森嚴的架勢。眼看這般情形,這邊二樓的酒客們就議論開了。
「那是什麼人,竟然能和汪公公同車?而且還為了這事特地封了天香閣?」
「孤陋寡聞了不是?汪公公已經接待這一位好幾天了,之前是親自用馬車從一家客棧裡頭把人接到府裡頭去住!聽市舶司裡頭那些傢伙說,這可是要緊人物!」
「要緊人物?看那面白無須的模樣,別是來搶汪公公位子的小公公吧!」
話音剛落,酒客們頓時鬨笑了一聲,但卻不敢說什麼再深一層的話,各自喝酒吃菜不提。而張越想起之前陸豐提起這汪大榮便咬牙切齒的模樣,忍不住冷冷一笑。果然,陸豐那傢伙就是如此的性子,只要別人能夠伏低做小付出足夠的代價,這什麼仇恨都得往一邊站。
馬欽久原本上寧波府就是想看看能否走通這位汪公公的關節,此時看到人近在咫尺,不禁有些心癢,因此便有意對方青說:「方公子,這位汪公公提督寧波市舶司也已經有不少時日了。此次若是開海禁,他這個提督市舶司更是莫大的肥缺。你這次過來想必是代表楊家,可有什麼打算么?」
方青情知張越就是沖著那位提督市舶司來的,那汪公公的提督太監之位坐得穩不穩還未必可知,此時便故作漫不經心地搖搖頭說:「我不過是跟來看看熱鬧,哪有什麼打算!」
而在和張越等人相隔較遠的角落處,赫然擺著一具屏風。屏風後頭的一張桌子上,一男一女正相對而坐,男的頻頻從屏風的縫隙注視著臨窗的張越,那女的卻是一門心思觀察面前的男人,兩人誰也沒注意桌上豐盛的酒菜。良久,男子方才收回了目光,隨即哂然笑道:」范姑娘一味盯著我瞧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打算在這個地方大開殺戒,畢竟那一位可算得上是你的仇人。只不過,我似乎聽說岳公子你已經叛出了白蓮教,就是江南這兒也有針對你的格殺令。」
「仇人……我的仇人多了。」岳長天漫不經心地挑了挑眉,隨即抬眼看了看面前巧笑嫣然的女人,」雖說白蓮教本就是我的踏板,但無緣無故被人壞了好事,心中總是不那麼舒服,但我這個人做事向來有分寸。范姑娘,既然如今咱們都是公主的人,你也不用試我。我想,對於當年我背後的人,你也心中有數,是不是?」
范兮妍聞言一滯,也不敢再耍嘴皮子功夫。那一次岳長天不曾明說,范通亦是諱莫如深,但她仍是隱隱之中猜了出來。由於擔心自己在這邊的任務完成了之後,永平公主不放過她,她便把這一點隱了下來。誰曾料想,時隔兩年,岳長天居然搖身一變成了公主的特使!
莫非,永平公主和漢王原本就是一線?
岳長天見范兮妍臉色數變,當下就正色道:」公主覺得范通此人如今控制起來越來越難了,所以讓你用個法子,讓張越除掉他,公主那邊已經準備好了接替的人選。如今汪大榮已經和陸豐勾搭上了,范通必定是憂心如焚。你眼下回去告訴他張越來了,他必定會趕來這裡相見。你趕緊回去,我會在這兒幫忙看著,若是他們走,我也會拖延一下。」
儘管岳長天說得鄭重,但范兮妍仍有些不信。直到對方遞過了一張字條,她往上頭掃了一眼,這才信了八分,當下就站起身來。臨走之前,她卻仍是看了岳長天一眼,似笑非笑地撂下了一句話:」不論你是不是還有別的使命,我都想說一句,凡事且留一條後路。」
汪大榮如今根本顧不上別人怎麼想,他的全副心思都在陸豐身上。他並不是當初的燕王府舊人,能得到提督寧波市舶司這麼一個肥缺,全都靠的是攀上了司禮監太監黃儼這棵大樹,每年市舶司出息的三成他都是孝敬了這一頭,其他的上下打點一番,最後到了手中的錢已經所剩無幾。若是長長久久坐著這個位子也就罷了,可偏偏怕什麼來什麼!
此時殷勤地勸了幾杯酒,想起這幾日始終不曾磨一個準信下來,趁著酒酣之際,他少不得再次磨動嘴皮子:「陸公公,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您如今在宮裡信得過的人只怕不多吧,否則別的人不帶,幹什麼非得帶程九這麼個身家清白的小猴兒出來,而且還大張旗鼓在外頭招人手?黃公公他們幾個都老了,今後就看您的了,您難道就一點都不想收人心?」
這幾天該試探的該扯皮的他都已經說夠了,此時他索性把心一橫,也不看陸豐那一瞬間陰沉下來的臉色,直截了當地說:「咱家知道以前有眼不識泰山得罪過您,您以後就是大紅大紫的人,若是肯抬抬手,別人必定都說陸公公您心胸寬廣,這投奔您的人可不是得更多?再說,市舶司這個地方,新官到任至少有大半年不得上手,也沒什麼收益。咱家是干慣的人,別的不說,每年就能孝敬您這個數!」
一連數日收錢收得手軟,好話聽得耳軟,陸豐原本已經打算設法撤了汪大榮的差,留人家一條活路,但聽了這赤裸裸的表態,再看看那一個巴掌翻了兩番的手勢,他原本堅定的心思漸漸有些動搖了。就在他皺眉沉吟的時候,就只見汪大榮又忽然將一張紙放在了桌上。
「陸公公,咱家知道您到寧波府之後就和本地大族嚴家當家的見過面。這嚴家乃是江南世家,一向想往北擴張,若是有了公公幫助自然是如虎添翼。聽說他們還立了契約,送給公公所有產業的一成?咱家設法把留在嚴家手中的那張紙取了個摹本……嘖嘖,您可知道這是上了賊船?嚴家最大的產業不是田地也不是鋪子,而是海上的船。他們可是本地最大的走私頭頭,而且背後的那位恰恰是富陽侯!」
眼見陸豐那臉色陡然之間僵住了,汪大榮這才感到自己好不容易佔據了上風,遂嘿嘿笑道:「富陽侯李茂芳乃是永平公主嫡子,這身份自然尊貴。只不過據我所知,這一位可不是皇太子殿下的人,而彷彿是和那位殿下有所牽連。若是讓人知道陸公公您和這一位支持的嚴家勾勾搭搭……」
聽到這兒,陸豐忍不住看了一眼身後,見程九根本掩不住驚懼的表情,而那個彷彿木頭一般的小個子梁銘依舊紋絲不動,眼神卻彷彿有些冷,他不禁生出了讓這個武藝高強的傢伙殺人滅口的主意,直到看見汪大榮面露狡黠方才警醒了過來——這個該死的傢伙這些天一直都在麻痹自己,想必還有後手!
想到這裡,他便故作漫不經心地嗤笑了一聲:「原來老汪你是有了這樣的準備,難怪前些天和咱家兜來轉去,倒是真真好算計!咱家雖說收了嚴家那字據,轉手送了奉承別人也未必可知,哪怕是交給了皇上,皇上也想必能體諒咱家深入虎穴微服私訪的心思,即便怪罪也只是輕的。你不要以為咱家這些天就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比如說松江府的倭寇是怎麼來的,咱家的心裡可是有數!」
汪大榮本以為已經拿憑據擠兌住了陸豐,聽到前頭那席話,他心中不由一緊,到末了方才輕鬆了下來:「陸公公想必知道咱家是司禮監黃公公的人,黃公公最交好的乃是趙王殿下,咱家每年孝敬殿下的東西也不計其數,所以這倭寇哪裡來的可是和我無關,倒是富陽侯興許知道一二。要是陸公公想要將此事一查到底建一個大功勛,咱家一定鞍前馬後效力!」
「你……」
陸豐一下子捏緊了手中的酒杯,心中惱恨交加。他哪裡知道這倭寇究竟是為何而來,不過是想拿話套一套。若是按照汪大榮的意思去找那位富陽侯的麻煩,他就算能招架得住永平公主,又怎麼惹得起那位不要命的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