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一章 人是會變的
第六百五十一章 人是會變的
一場大雪過後,京師上下銀裝素裹,恰似天地都在為太宗皇帝朱棣裹素戴孝一般。於是,自有那等溜須拍馬成風的官員上書吹捧了一番,誰知這等應景的奏摺卻是猶如泥牛入海了無蹤跡,竟連一丁點水花都沒引起。相比這些不切實際的東西,位高權重的大人物們最關心的卻是那些真正具有實質性意義的大事。
自打朱棣駕崩之後,月余以來,京城中發生的事情簡直讓人目不暇接。從冊封諸位頂尖功臣為三公三孤,到御史彈劾諸文臣武將居喪飲酒不盡哀,再到朱高熾下令工部在彰德府為趙王朱高燧營造王府,最後到傳言漢王朱高煦在漢王公館校場上射獵,十箭皆中紅心,勇武不減當年。再加上京衛京營等等不動如山的景象,誰不是在打心裡捏著一把汗?
於是,即便是這樣滴水成冰的天氣,佛寺道觀中卻人頭攢動香火鼎盛。平民百姓求神拜佛,那是為了祈禱天下太平不要打仗;官員家眷上香祈福,那卻多半是為了保當家的平步青雲一家人永享榮華富貴。因此,從慶壽寺靈濟宮以下的京城幾家最大的寺院道觀,乾脆都在山門之外的寬敞巷子安排了雜役道人沙彌之類,一概謝絕平民百姓,只放官家人進門。即便如此,山門巷子外頭仍是沿牆根停了一溜馬車,一日間來往的都是淡妝素裹的誥命千金。
崇國寺位於宣武門大街和棉花衚衕之間,地處京城西北,又靠近什剎海,雖不如大慶壽寺那般宏大莊嚴,因是官宦人家聚居的地方,這次也是閉門不納百姓。儘管這對於舉家出遊的張越來說本是再好不過,可是,難得帶著家人出來一次,卻遇上了眾多認識的親眷長輩,不得不頻頻問好答話,這卻實在是讓人再頭疼不過。
「得閑了到家裡來坐坐,我家老爺前幾天還在家裡嘮叨說,你若是英國公的兒子,就不必如眼下這般辛苦了。」安遠侯夫人一面說一面笑著點點頭說,「外頭那些流言蜚語不必在乎,勛貴之家都是同氣連枝,再說之前皇上都已經讓錦衣衛查了,編排你的話都是胡言亂語。你本身就是世家出身,怎會費神和自己人過不去?還有你媳婦,得空了也多來走動走動。」
張越端著笑臉送走了這位侯夫人,等人走遠了才鬆了一口氣。側頭看了看杜綰,他就擠擠眼睛笑道:「我總以為在衙門裡頭敷衍上司應對下屬極其辛苦,如今看來,綰妹你平素要應付這些尊貴的誥命夫人,這才是真正的辛苦。安遠侯夫人還算是好的,起先那位冷嘲熱諷的成山侯夫人就只差沒直接諷刺我忘本了。」
「在什麼位置就得做什麼事,這天下能有幾個富貴閑人?」
杜綰如今想起自己和母親在張堰鄉間相依為命的生活,竟是有一種仿若隔世的感覺。那種淡泊寧靜致遠和如今名利場中的明槍暗箭截然不同,可既然熟悉了,後者也就是那麼一回事,沒什麼大不了的。看見張越的青絹披風帶子鬆了,她便轉過身來,自然而然地替他繫緊了,然後才打趣道;「再說,你幾曾願意做富貴閑人?」
「我怎麼不願意?只不過,這富貴閑人當一天不錯,當一個月不錯,但要是一年十年一輩子,這人生豈不是無聊?」張越看看左右,發現並沒有人在,就上前攬住了杜綰的纖腰,「我唯一討厭的就是在外頭要守規矩,和自個媳婦親近也得偷偷摸摸的。」
「要是讓別人聽到你這胡言亂語,非得把眼珠子瞪出來不可!」杜綰忍俊不禁地搖了搖頭,見那邊秋痕琥珀從拐角處轉了出來,她趕緊重重拍了拍張越的手,見他訕訕挪開了,她這才努了努嘴說,「看,琥珀和秋痕來了。秋痕非要鬼鬼祟祟拉著琥珀到裡頭去求籤,也不知道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咦,她們倆怎麼這幅表情?」
由於如今還在國喪,因此這一日出來,杜綰和琥珀秋痕都是一色的素淡衣裳,這會兒琥珀的膝蓋上沾著了好些灰泥,扶著她的秋痕滿臉赧顏。兩人到了近前,秋痕就急急忙忙地說:「我求了簽之後跟著一位小師傅到後頭找一位大師傅去解簽,正好離開一會,誰知出來之後就看到琥珀這般模樣。她說是不小心跌倒了,都是我不好,不該撂下她一個人……」
倘若是說秋痕一不留神跌了一跤,張越自然不會有絲毫意外,畢竟她就是有些冒失的性子。但琥珀素來是猶如悶葫蘆一般,平素外出都是謹慎小心,這一跤實在是讓人覺得奇怪。低頭一掃,張越就看到琥珀身前的雙手緊緊扣著,不禁皺了皺眉。
杜綰髮現琥珀神情不對,當下也不再多問,索性建議大伙兒一塊回去。秋痕雖說覺得掃興,可這事有一半都得歸到自己頭上,只得點了點頭。不多時,前去布施香火錢的崔媽媽也趕了回來,張越正打算說眼下就走,一直默不作聲的琥珀突然開了口
「剛剛秋痕離開,恰好有大隊人來上香,我聽小沙彌說是安陽王妃,就急忙先躲開了。因走得匆忙,一時半會也沒看準方向,竟是冒冒失失走到了一處精舍,結果……」
饒是她平素最是凡事藏在心裡的性子,這會兒想到當時的情景,也忍不住覺得心下怦怦直跳。見張越頷首微笑,杜綰也示意她慢慢說,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氣,繼而才開口說道:「那邊精舍裡頭大約住著一些女眷,外頭院子里有些侍女之類的,我進去打算問路,可巧她們在說話,我耳尖,冷不丁聽到有人說……說是要還都南京。」
此話一出,秋痕自是覺得茫然,張越和杜綰對視一眼,齊齊大吃一驚。張越雖說有後世多上五六百年的經驗知識,可他記得的卻很有限,此時壓根想不起究竟有沒有這回事。杜綰皺了皺眉,便低聲問道:「你既然聽到了此事,那院子里的人可有什麼反應?」
「我聽到那話就知道不好,可那會兒人家已經看到我了,我只能硬著頭皮進去問路。這時候一間精舍中出來了一個中年媽媽,二話不說把這些人都訓斥了一頓,接著令人將那胡亂說話的人帶下去處罰,又問我來歷。我那時只裝做什麼都不知道,承認自己是張家人……」
隨著琥珀這話語,就連秋痕也察覺到她遇到的不是一般人,心裡又是緊張又是後悔,聽到這兒不禁本能地抓住她的手打斷道:「琥珀,這當口你怎麼能說實話,今兒個官眷那麼多,你隨便胡編亂造一個就能脫身了!」
「別打斷她,再說她也沒錯,既然別人看到了她,要是扭扭捏捏不敢承認身份,豈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隱情,越發顯得可疑?」張越沒好氣地瞪了秋痕一眼,見其恍然大悟后便訕訕閉了嘴,他便吩咐道,「不要緊,你繼續說。」
「那位媽媽問我是哪個張家,我知道人家若一查,決計瞞不過,便照實說了。說出來之後,她立刻換了一幅和藹臉色,旋即便轉身對裡頭報說了什麼,繼而竟是讓我進去。我那時沒辦法,就只能小心翼翼跟著進了屋。只見那兒居中坐著一位夫人,雖說只是素服常衣,別無配飾,言談也和藹,但卻是氣勢逼人。她只是隨便問了我幾句,臨走時還賞了我一枚玉指環。那位媽媽親自送我到精舍門口,又指了路,旋即說我好福氣,竟然能投她們夫人的眼緣,之後又說讓我把玉戒指拿給少爺瞧瞧,還說回去讓少奶奶閑時到裡頭坐坐。」
崔媽媽雖說只是婦道人家,但畢竟活得年歲長了,這會兒已經是聽得滿身冷汗。她一手攙著杜綰的手情不自禁地用上了力氣,而杜綰也正聽得聚精會神,竟是絲毫未覺。至於張越則是聽得全神貫注,當琥珀說出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一下子愣住了。
裡頭坐坐?
杜綰嫁給張越之後,往來最多的就是公卿大臣,勛貴誥命幾乎認了個遍,最初總以為是哪家皇親公主之類的人物,但此時已經是有所猜測。而那一絲念頭剛起,她就感到左臂被箍得疼痛。扭頭看見身旁的崔媽媽雙手死死拉著她的胳膊,已經是完全僵住了,她只覺又好氣又好笑,便出口提醒了一聲。
「少爺,少奶奶,這就是我得的玉指環。」
崔媽媽一個激靈剛剛挪開了一步,正打算告罪時,琥珀就拿出了那玉指環。一時間,誰也顧不得其他,目光完全落在了這枚玉指環上。張越這些年見多了好東西,接過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當即辨出是和闐玉——如今王公勛貴多半都用和闐玉,單單看這個決計辨不出什麼。可是,人家說拿給他瞧瞧,又說讓杜綰得閑了去裡頭坐坐,這含義便清楚得很了。
「綰妹?」
「應該不會有錯。」
張越聽杜綰也這麼說,心裡頓時有了底。見琥珀一臉不安的模樣,他就安慰道:「不妨事,那位夫人既然待你和藹,足可見無事。既然得了這玉指環,你好好收著就是。至於聽到了什麼,就純當耳邊風過去了,不用再去想它。好了,今兒個既是來崇國寺散心的,接下來就四處走走,也不枉來這裡一回。」
話雖如此,出了這麼一件奇怪的事,又有安陽王妃在前頭,眾人個個心裡嘀咕,只在崇國寺中又盤桓了半個多時辰,隨即就出了山門和等在外頭的隨從車夫會合。等到上了車駛出崇國寺那條巷子,隨著車軲轆軋過石板的聲音陣陣傳來,坐在杜綰身邊的琥珀忽然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問了一句。
「少爺,少奶奶,我今天遇上的可是……可是中宮皇后?」
杜綰瞧見秋痕一頭靠在崔媽媽肩上,已經是睡著了,就輕輕拍了拍琥珀的手,卻沒有直接答她。挑開車簾瞧了一眼騎馬隨車而行的張越,她不禁想起先頭數次謁見張皇后的情形。那一位當初還是太子妃的時候便是言語犀利見識廣博,如今身為皇后,自然更是不可小覷。只是,張皇后怎會輕車簡從到崇國寺來?
和妻子一樣,雖說差不多斷定了此事,但張越仍覺得這事情蹊蹺。張皇後到崇國寺來是一樁,而那宮女無意泄漏要把都城遷回南京又是一樁——只不過,那個多嘴的丫頭此次恐怕是要倒霉了,哪裡都容不下這樣大嘴巴的宮女。
等他們這一行回到了家裡,管家高泉立刻一溜小跑迎了上來,如釋重負地說:「少爺少奶奶總算是回來了,宮中的中使剛剛到,說是來頒賞的。小的小心翼翼打聽了一下,說是賞之前少爺扈從太宗皇帝的功勞,這會兒東廠陸公公正在瑞慶堂等著。」
聽說來的是陸豐,張越頓時愣了一愣。須知如今宮中二十四衙門的頭頭腦腦雖說只換了寥寥數人,但朱高熾身邊得寵的那些已經安插到了要緊位子上。就好比如今的司禮監太監侯顯乃是永樂朝老人,卻素來不管事,而新升遷的司禮監少監范弘和御用監少監金英等等卻是把持了大權。哪怕仍是東廠督公的陸豐,日子也不如從前那麼好過了。
由於張越趕回來了,這頒賜等等自然又少不得一通繁文縟節,等到雙雙重新回到瑞慶堂中坐下,陸豐一手拿了茶盅,一手就反客為主地將上茶的小廝給趕了出去,隨即就唉聲嘆氣了起來:「小張大人,你看看如今給你這些賞賜,米十石,鈔一萬貫,胡椒一百斤,聽說就連戶部尚書夏原吉安葬母親,也只是優賜了這些,咱家瞅著都覺得寒磣。皇上如今是改政令改人事,咱家是成天提心弔膽……對了,你可知道,鄭和鄭公公給弄去南京當鎮守太監了,咱家怎麼聽說你也要去那裡?這不是閑置嘛!」
張越素來知他脾性,因此自是故作吃驚。果然,陸豐發了一陣牢騷之後,便說起了宮中那些事情,繼而更透露了朱高熾在二十七日斬衰滿期之後就頻頻臨幸妃嬪,繼而便搖了搖頭:「聽說政事不少都是皇後代為處置的,也不知道皇上怎麼想的,竟是夜夜無女不歡,和從前彷彿變了個人!」
聽到這裡,張越不禁在心裡嘆了一口氣。人是會變的,朱高熾當初是提心弔膽當太子,自然凡事謹慎;如今卻是權握天下的天子,重壓一去,免不了就放縱了自個。再說,部閣大臣都是精明強幹之輩,勛貴也已經個個施恩拔擢,朱高熾壓根不懼朱高煦這種外強中乾之輩,還有什麼好擔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