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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六章 賣家求榮

  第七百一十六章 賣家求榮

  有的人被好茶好飯好伺候地軟禁在家裡,有的人卻是平生第一回蹲進了大牢。


  廣東布政司所轄的理問所最初在景和街,原是洪武二年理問崔儼開設,到了洪武二十六年方才移至廣東布政使司儀門之左。前頭的房子固然還算齊整,但後頭的大獄卻是年久失修破敗不堪。理問所獄囚動輒兩三百,因廣州城素來悶熱,平日就是獄卒也不願意在裡頭多呆,多半都在外頭守衛。


  地上是骯髒得無可下腳的泥地,左右監房中都是些有氣無力的犯人,空氣中那種臭腐蒸濕直往鼻子里鑽,幾乎使人熱得暈倒,再加上那粗糲沒法下口的飯食,皮笑肉不笑的獄吏,還有手上腳上戴著的鐐銬刑具,秦儀幾乎覺得自己就要瘋了。雖說從前窩在澄邁縣的時候有官府監視,也是粗茶淡飯般度日,但即便是沒落世家也總有世家的講究,更不用說他跟著秦懷謹之後,過的都是錦衣玉食的好日子,哪裡吃過這種苦頭?


  連著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不食之後,他終於臨近崩潰邊緣。這會兒,一個老獄卒提著一個木桶慢吞吞地沿監房送飯,在那些從木柵欄中遞出來的破碗中一勺勺倒著幾乎如同是水一般的稀飯。當他來到秦儀的那一間單人監房的時候,卻只見一雙手猛地伸了出來,神經質一般地連連搖擺。嚇了一跳的他趕緊往後頭退了兩步,正打算去取腰中的鞭子時,就聽到了一個聲嘶力竭的叫聲。


  「快……快去叫人來!就說我有要緊的事見此間的大人,我要出首!」


  那老獄吏在這行當中浸淫了幾十年,此時一看秦儀,便認出這就是昨日理問熊浩親自送來的犯人,從牢頭到他們獄吏全都聽過囑咐。這會兒聽他如此說,他自然不敢怠慢,竟是顧不得往其餘監房送飯,放下木桶急匆匆扭頭就走。


  他這一走不要緊,再往下的監房頓時一片嘩然。秦儀右邊監房的那些犯人一掃最初的無精打采,對著他便破口大罵。那層出不窮的污言穢語夾雜著口水劈頭蓋臉地朝他襲了過來,他何嘗見過這般場面,慌亂之中竟是連立足之地也找不到,左支右絀異常狼狽。


  好在這種悲慘的狀況並沒有維持多久,很快,那老獄吏就把牢頭帶了過來。四十開外的牢頭二話不說開了監房大門,大步走上前把秦儀拽出了屋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便兇狠地教訓道:「你最好說的是實話,否則要是上峰那兒怪罪下來,老子有的是苦頭給你吃!看你這細皮嫩肉的樣子,決計經受不住幾鞭子!」


  雖說心頭大恨,但落難鳳凰不如雞的道理秦儀卻還記得,此時只能僵硬著腦袋點了點頭。被人拖著跌跌撞撞到了外頭,他一下子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睛,旋即竟是淚流滿面。雖說只是被關了一天一夜,但對他來說竟好比一生一世那般漫長。


  那牢頭押著他到了大門口,便鬆開手把人交給了外頭等著的兩個差役,又點頭哈腰地賠笑恭維了幾句。兩個差役見秦儀身上已經是骯髒得不成樣子,當即把他的外袍扒了,又隨手把一件藍布長衣罩在了他的身上。做完這些,兩人這才一左一右架上他走了。


  穿過內門樓上了甬道,走了一箭之地,便是理問所高大的前廳,可兩位差役卻彷彿熟視無睹一般,繼續架著他繞過這屋子往後走,東拐西繞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們倆方才在一間不起眼的小屋前停下了步子。見門前一人打起了湘妃竹簾,兩人便架起秦儀進了屋子,不管不顧地把人往中間地上一扔,又向上頭唱了大喏,旋即不聲不響地退了出去。


  尚未去除刑具的秦儀被兩人這麼一扔一摔,手足全都撞在了地上,一時之間竟是渾身無處不痛。雖說心中罵了無數惡話,但如今是要命關頭,他再也不想受之前那麼一番苦楚,因而連忙強忍疼痛掙扎著在地上跪好,竟是連頭也不敢抬。


  「你既然說要出首,那麼便把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說出來。」


  聽對方語調年輕,而且絲毫不提什麼從輕發落之類的言語,秦儀頓時心中一跳,抬起頭一看才發現,上首坐著的並不是之前見過的理問,而是一個素色常服的年輕人,旁邊還侍立著一個面目粗豪的彪形大漢。儘管只見過一面,但前天晚上秦懷謹咬牙切齒,他哪裡不知道這便是如今的廣東左布政使張越,心中頓時既羨又妒。


  都是相仿的年紀,一方從世家子弟而起居八座,赫然封疆大吏;他卻是家道中落侍奉閹人,到頭來儼然囚徒,這世道為何如此不公?

  儘管心裡恨得發狂,但情知這是最後的機會,他仍是連忙低下了頭,畢恭畢敬地說道:「小的有要緊大事向大人稟告,還請大人屏退左右,以防泄露機密。」


  張越把秦懷謹那條大魚丟給了想要爭搶功勞的都指揮使李龍和按察使喻良,自己卻扣下了一個秦儀,就是想要看看這兒還有什麼別的收穫——畢竟,光是從市舶司刮地皮,秦懷謹應該不至於撈到這麼多錢。因此,理問所派人稟報,他立刻毫不耽擱地親自過來了。這會兒聽秦儀這麼說,他不禁沉下臉說:「本司最恨的便是故弄玄虛的人,有話直說,本司時間有限,沒工夫和你磨牙!」


  「是是是。」心中怨恨的秦儀連忙應了一聲,隨即不敢再說任何題外話,「養父的事情小的只知道一多半,大人既然先頭人贓俱獲,顯而是不用多說了,只是,小的卻還有隱秘下情稟報。小的如今雖說叫秦儀,從前卻並不叫這個名字。就連小人成為秦公公的養子等等事情,都是有人暗自操辦,小的不過是別人的提線木偶,亦步亦趨罷了。」


  儘管料想到會有某些收穫,但秦儀坦白的這一條卻讓張越大為意外。原本靠在靠背上的他一下子直起了腰往前坐了坐,一字一句地問道:「那你原本姓甚名誰?」


  「小的真實名諱是丘長昕,家祖丘福。」


  面對這個回答,張越忍不住看了看旁邊的彭十三,眼見他也正朝自個看過來,他哪裡不知道彭十三也是吃驚非小。若不是這一回他親自前來,這番話落入別人耳中,也不知道要激起多大的波瀾。昔日的淇國公丘福乃是鐵板釘釘的漢王派,朱瞻基如今坐穩了皇位,也就是因為丘家已經遷徙海南一擼到底,這才沒有遷怒。倘若知道丘家還在暗地裡搞這種名堂,那位年輕的皇帝絕對不會心慈手軟。


  聽到上頭沒有聲音,秦儀誤以為張越不相信自己的話,連忙把家裡的那些謀划等等詳詳細細地一一道來,末了又磕了個頭說:「小的自知罪孽深重,願意戴罪立功。倘若大人能饒了小的一條性命,小的願意把丘家在廣州城的一應產業位置等等全數告知大人。有了這把柄,丘家上下對大人必定惟命是從,從此之後任您怎麼拿捏都行……」


  下頭的秦儀說得滔滔不絕異常懇切,甚至把丘家的產業和主事人等林林總總介紹了一個詳細,甚至還奉上了好些人的性格弱點,張越的面色卻越來越陰沉,而旁邊的彭十三已經是不知不覺捏緊了拳頭。一個是最重親族親情,一個是最重忠義上下,面對這麼一個為了自個活命就要出賣整個家族的人,兩人自是極其不齒。良久,張越長長吐出一口氣,彷彿要把剛剛生出的鄙夷不屑全都吐出去,這才冷冷打斷了下頭這傢伙喋喋不休地表忠心。


  「本司問你,當日你和秦懷謹一同到碼頭,可是準備出洋遠走高飛?」


  「正是,秦懷謹之前送東西給御用監太監王公公,卻忘了提拔的恩主御馬監劉公公,因而此次被王公公拒了,劉公公必定會對他心存恨意。想到若是丟掉了這提督市舶司的位子,必定下場凄慘,所以他才決定帶上家財遠走高飛。」秦儀誤以為張越已經動了心,立時連養父或是秦公公這等尊稱都不用了,直呼起了那名姓,又賣力地說,「因為還想在廣州城留一條後路,他還在這裡留下了兩處房產,都是鬧市街位置極好的大宅院,幾家商號存的一些金銀也還沒來得及取出來。小的可以為大人……」


  此時此刻,張越再次打斷了秦儀的話,卻是淡淡地問道:「那我且問你,你替秦懷謹如此謀划,前天晚上又顯然是伴著他一同上船,那時候就沒想著丘家?或者說,既然早知道秦懷謹失勢,你就沒想著去通知家裡人?你若是投了本司,丘家上下必然是永世不得翻身,你就不怕日後不能認祖歸宗?」


  「一個丟臉的祖宗有什麼好認的!」


  秦儀想都不想就迸出了這麼一句話,旋即又覺得不妥,連忙解釋道:「丘家不識好歹,一心想著重現昔日的榮耀,這本就是愚蠢至極的想法,小的自然不想綁在一艘將沉的船上。大人若是信不過小的,小的願意立下賣身契認大人為主,改姓為張……」


  這一次,他的話仍然沒有說完。就只見彭十三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領子把人提了起來,竟是重重地給了他一個大嘴巴。緊跟著,猶不解氣的他左右開弓又甩了好幾個大巴掌,直到兩顆帶血的牙掉在了地上,他才憤憤把人扔在了地上,怒氣沖沖地罵了一句。


  「老子這輩子最恨的就是你這種德性的人!還想改姓張……張家怎麼能容得下你這麼個畜生進門!」


  秦儀哪裡能料到自己如此認小伏低,奉上了這麼厚重的籌碼,竟然非但不能奏效,反而竟遭來這樣的毒打和喝罵,一落地便覺得眼冒金星,旋即腦袋一栽昏了過去。看到這情形,彭十三便上前狠狠踢了一腳,見人既不動彈也沒反應,他這才恨恨地回到了張越身邊。


  「出了這麼個吃裡爬外的畜生,丘家真是沒治了!少爺,剛才我實在忍不住了,要是壞了你的事情……」


  「壞了什麼事情?這種人你那麼教訓一頓還是輕的,我還是第一次見著這麼無恥的人!再聽他說下去,簡直比被人潑了一盆髒水還噁心!比起賣主求榮的三姓家奴,這種賣家求榮的畜生更可恨!他這種人……留不得!」


  動了殺機的張越停頓了一下,隨即便對彭十三吩咐道:「再補一下子,確保人一兩天之內醒不過來,然後讓人把他押回大牢。還是讓他先呆在單人監,等我回頭再處置他!前頭有丘長天,後頭有這麼個丘長昕,丘家怎麼盡出這種貨色?剛剛他說的話你都聽到了,就是現在,你去見一見那個費盡苦心卻唱了這麼一出蹩腳戲的丘家掌門人!」


  張越新官上任常有下屬同僚宴請等等應酬,杜綰自然也有諸多誥命官眷需要應付,於是,布政司后衙連日來便是進出人等不斷,後門口常常是車子轎子一長溜。雖說最希望的是呆在房中教授兒子女兒,但是,她卻不得不將大把精神浪費在這種虛偽的客套中。


  這天傍晚,當把最後一位命婦送出去之後,她終於常常噓了一口氣,只覺得渾身上下燥熱難當。正打算吩咐丫頭打水洗臉,她就感到旁邊有人在拉扯自己的袖子,低頭一看卻是手捧一塊軟巾,眼巴巴瞅著自己的靜官。


  「娘,大姨娘說你忙了一天,讓我拿毛巾過來!」


  看到秋痕剛剛還笑吟吟的臉一下子變得無可奈何,杜綰不禁啞然失笑,接過巾子就沖兒子輕輕點了點頭。井水裡泡過的軟巾敷在臉上冰涼舒適,她好半晌才將其取下來,隨手扔進了一旁的銅盆中。就這麼一會兒功夫,她就看到旁邊多了一個人。


  「咦,今兒個這麼早就回來了?」


  張越一進屋就脫下了外頭的大衣裳,坐下之後又把女兒三三拉了過來,在那吹彈得破的粉嫩臉頰上輕輕掐了兩下。聽見杜綰這話,他不禁苦笑道:「你還嫌早?我都覺得時間過得太慢,更何況今天被人灌了一肚子毒藥!老彭窩著一肚子火出門辦事去了,我是坐在那裡什麼都看不進去,所以乾脆回來看著你們,心裡也松乏些。有道是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做不到這一點的也就罷了,偏還想賣家求榮,真是一想就覺得惱怒!」


  琥珀打起帘子進門的時候,恰好就看到張越越說越怒的模樣。她跟著張越多年,鮮少看見他如此疾言厲色,心中忍不住生出了幾分驚疑來——究竟是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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