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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二章 禍起

  第八百零二章 禍起

  玉河原是元通惠河的一段,繞皇城直至什剎海,早年清河行船絡繹不絕,乃是漕糧進京的必經之路。但歷經戰亂之後,儘管永樂時重修運河,玉河的河面卻再也不比從前的寬闊,漕糧北上往往是至通州即止,這條水路就成了京城一景。


  玉河西邊是六部五府等等衙門,東邊卻只有一個詹事府,其餘便是民宅。既是緊挨官府,抬頭便是貴人,這附近原先是商賈止步,只有零星小販賣點吃食。但從永樂到洪熙宣德,各家衙門的大夥房因為資用不足漸漸裁撤,外出用食的就漸漸多了。於是,東江米巷鄰近玉河中橋的一條小衚衕中開設的兩家小飯館便應運而生。


  這天中午,眼看日頭極高,惠生飯館的掌柜瞧見對面的成記飯莊又把一摞摞貼了標記的盒子搬上了馬車,忙得不亦樂乎,連忙吆喝自傢伙計準備起來。果然,那邊的馬車剛過沒多久,這邊就有了客人登門。他隨眼一瞟,見是三個尋常皂隸打扮的中年漢子,就吩咐夥計送了今天的菜單過去,再也沒在意那一邊。


  來的這三人中間,一個身穿醬色棉布袍子的中年人見不是夥計報菜名,而是這麼一招,倒是覺得新鮮,見三種搭配倒是有貴有賤,他沉吟片刻就點了最貴的那種,等夥計走了,他就皺著眉頭低聲對旁邊的兩人問道:「這家店什麼時候開的?真的安全?」


  「您老放心,已經開了有一年多了,衙門的弟兄們都是到這兒覓食,決計乾淨。要想尋什麼消息人情,這兒最是適合。」一個尖嘴猴腮的皂隸見中年人坐得很不自然,眼睛左顧右盼,忙又笑道,「自從那位顧獨坐上任之後,連您這樣的貴人都淘換了那麼多,更不用提下頭了。衙門裡除了我們哥倆幾乎都是生面孔,認得您的幾乎沒了。而且他做事心狠,攆走的人全都知會了其餘各部不許再用,現如今恨他的人多了。」


  「沒錯,您就把心擱肚子里。這地方魚龍混雜,但越是如此就越是安全,見人也方便。也就是咱們那位主兒鐵面無情,五府六部那些手面大的同行全都能在都督部堂面前說上話。只要事情經營得當,您謀一個復職還不輕鬆?」


  在兩人拍著胸脯打包票的情況下,中年人就換了個輕鬆的坐姿。他也不想這麼風聲鶴唳地過日子,奈何他從遼東戍所悄悄潛回來實在是風險太大,不得不小心行事。若是被對頭偵知他此來的目的,那麼別說是所謀之事,就是性命也難以保證。


  這邊等飯食上來,那邊門口漸漸也來了好幾撥客人,那尖嘴猴腮的皂隸就向夥計塞了幾個錢,言說這張桌子由他們三個包下,要多坐一會。夥計也見慣了這些衙門中的牛鬼蛇神聚在一塊商量事情,嘿嘿一笑就收了錢,再也沒有言聲。就在中年人毫無滋味地撥著碗中飯粒,眼睛不時往外張望時,旁邊突然傳來了一個提醒聲。


  「趙大哥來了!」


  被稱為趙大哥的是一個虎背熊腰的大漢,後頭的兩個皂隸和他一比更是如同跟班似的。他一進門隨眼一掃,就瞧見了那邊角落中的三個人,立刻帶著自己的人大步上前,二話不說在條凳上一坐,又端詳了中年人一番,這才壓低了嗓音說:「嚴大人,你可是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從遼東衛所悄悄潛了回來。要不是如今顧獨坐正好自顧不暇,我可不敢見你。」


  見那趙大哥竟然直接道破了自己的身份,中年人不禁容色慘變,隨即才強笑遮掩了過去。他嚴皚乃是正經的兩榜進士,家資豐厚,換成當年還是御史的時候,哪裡會屈尊和這等人打交道?然而,他這次潛回來就已經是冒了大險,如今也不再拘泥什麼顏面身份。


  「罪余之人,多虧有諸位兄台仗義。之前聽說趙兄和陳都督情分非比尋常,不知道能否為我轉圜一二?」嚴皚見趙大隻是眼瞅著自己不做聲,就摸出了一個沉甸甸的錦囊,從桌子底下悄悄送了過去,見趙大抄手接了,他就低聲下氣地說,「事成之後,必有重謝。」


  趙大掂量了一下東西的分量,這才嘿嘿笑了起來:「好說好說,咱們上頭的侯爺也討厭顧獨坐,誰樂意沒事情有人在後頭死死盯著,連出個條子叫堂會也招來彈劾?你只管放心,這事情包在我身上,必定會替你說好話,不過……」


  嚴皚原本已經放下來的心一下子被這「不過」兩個字給吊了起來。果然,趙大眯著眼睛看了他半晌,就壓低了聲音說:「你要知道,顧獨坐在都察院一日,大伙兒就一日沒有好日子過。如今因為都察院那些御史的聒噪,皇上發了大脾氣,正好趁著這功夫一勞永逸。你要是有什麼好東西不妨拿出來,扳倒了顧獨坐,你以後還怕不能飛黃騰達?」


  這會兒五府六部等各大衙門全都午休了,小小的店堂中已經坐得滿滿當當,一張張桌子吃完一撥換一撥,幾個夥計忙得連收錢都是腳不沾地,更不會注意到角落裡頭的動靜。而店堂中的談笑聲嚷嚷聲此起彼伏,更是完美掩蓋了這邊密商的聲音。


  儘管趙大許諾的是一個相當美好的前景,但此時此刻,嚴皚只覺得背後沁出了冷汗。他從好端端的御史一下子被貶到了遼東那個荒涼的地方充當經歷小吏,自然是深恨顧佐,此來北京就已經準備好了這樣的東西,可即便如此,他更知道,憑藉自個的力量要扳倒一個二品大員有多麼艱難,更不用提顧佐還是天子信臣楊士奇舉薦的。再說,這趙大若不是背後有人吩咐,敢說出這麼要命的話?


  「怎麼,嚴大人莫非不敢?嘖嘖,不是我說,有顧獨坐在,你就算復職,遲早也會被打回原形。你可好好掂量掂量,這般機會不常有……」


  「好,回頭我就把東西給你!」嚴皚聽著這陰陽怪氣的聲音,終於把心一橫應了下來,「我也預備著這麼一天,橫豎是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這就對了!」


  儘管兩人之外還有四個人,但整個過程中,那四人都是一言不發只顧著小心翼翼留意周圍動靜。等到事情談妥,趙大三下五除二把一份飯食消滅得乾乾淨淨,帶著兩個跟班揚長而去。這時候,那個尖嘴猴腮的皂隸方才長吁了一口氣。


  「嚴大人,好在您是答應了,這趙大可是個狠人,您不答應,他反手賣了您都可能。如今您就放一百個心吧,想扳倒那位主兒的不止您一個,這許多力量合在一塊,他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逃不過去。再說了,這事情是那些大佬們預備,您也就是添把火,怕什麼?」


  不管怎麼樣,嚴皚都已經做出了選擇,因此,混在離店的人群中出了這惠生飯館,他只覺得渾身輕鬆。由於此來隱秘,他也沒有隨這負責引見的兩個皂隸過玉河中橋,而是往反方向的崇文門大街走去。由於他這一身裝扮在京師毫不起眼,這幾日絲毫沒出紕漏,他心裡又裝著事情,走路時也就沒那麼留心,竟是絲毫沒注意到背後跟上了人。


  後頭那個樵夫模樣的漢子一直跟著嚴皚,直到他從崇文門大街拐進了觀音寺衚衕,又進了一處小院落的門,他方才停了下來,就在路口貨賣起了自個擔的所有乾柴,卻是高不成低不就始終沒成交。直到日落時分,有衚衕里的住客從裡頭出來,瞧見他那擔乾柴要買下,他這才好說歹說成交。把乾柴挑進了一座小院,拿了錢出來的他才反反覆復往嚴皚的那個小院落瞟了幾眼,確定位置等等一丁點都沒記錯,他這才匆匆離開。


  京城的日子向來過得快,須臾便是五六日過去了,這朝堂上竟是猶如死水一般寂靜。然而,這一日,原本一如往常的京城大街上突然馳出了大批錦衣衛,自是惹得一片雞飛狗跳。


  自從永樂年間增設北鎮撫司專管詔獄以來,北鎮撫司雖說關過無數高官權貴,也有過不少大陣仗,但和今日的情形一比,那就是小巫見大巫了。狹窄的衚衕站滿了身穿藍色軍袍腰挎綉春刀的錦衣衛,外頭那條大街也已經被人封鎖了。規制不大的門前停著十幾匹一等一的神駿,門前站著等候的足足有四五個錦衣衛官。


  天底下只有一個人蒞臨才會擺出這樣的大陣仗,那便是大明的天子。


  朱瞻基從皇太孫到皇帝,還是第一次到北鎮撫司來,因此錦衣衛指揮使王節和指揮同知王瑜都有隨行。在審訊人犯的公堂轉了轉,見掌管北鎮撫司的房陵緊張得滿頭大汗,再加上也確實沒心思往牢房裡去,因此坐下之後就淡淡地說:「下去把戴綸帶來,朕要親自鞫問。」


  堂堂天子親臨詔獄,還要親自審問這麼一個臣子,錦衣衛指揮使王節不禁更是狐疑。他這個錦衣衛指揮使並不如從前那些前任那般有權有勢,這詔獄更不是他的一畝三分地,因此,借著皇帝的吩咐,他順勢擺出上官的架子,沉聲吩咐道:「房陵,你去把人押來。」


  儘管有心規勸幾句,但瞥見朱瞻基那決計算不得好的臉色,房陵也不敢多說什麼,答應一聲便連忙去了。下到獄中,見毫無所知的戴綸正在牢房中來回踱步,口中彷彿在誦念著一篇禮記,他不禁愣了一愣,隨即就示意左右前去開門。


  聽到這動靜,左右數間牢房中的人頓時都驚醒了過來。朱瞻基上任以來,下錦衣衛獄的人不算多,其中甚至有不少是受漢王朱高煦牽連而下獄的,至今已經有三年。被關的時間長了,瞧見錦衣衛提人,竟是沒幾個人動彈,只有于謙先站起身過來,而林長懋也放下書卷,拖著鐐銬起身挪到了木柵欄邊。當看見被帶出獄的是戴綸時,兩人都吃了一驚。


  囚室中只有一盞昏暗的油燈,還有後頭高高鐵窗流露進來的一丁點陽光。因此,乍然站在了高掣的火炬底下,戴綸很有些不習慣。聽見後頭林長懋叫了一聲戴兄,他這才回過了頭,隨即露出了一個讓人安心的笑容,之後便由著兩個錦衣衛挾住了自己的胳膊。


  房陵最初一句話都沒說,直到眼見戴綸被人一路架出了窄道,到了陽光底下,他這才揮手叫了一聲停,然後又走上前去,低聲提醒道:「皇上如今已經到了北鎮撫司的公堂,屆時將親自鞫問。天威不可測,你且自重,不要觸怒了皇上。」


  戴綸詫異地看了房陵一眼,隨即哂然笑道:「孟子曰,雖千萬人吾往矣。雖說我無論學問膽識都遠遠不及亞聖,卻也知道,做人全憑一口氣!爾輩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房陵自知王節隨侍帝側,自己就是跟進去也是白搭,望著戴綸蹣跚前行的背影,他不禁異常躊躇,直到背後的劉百戶喚了一聲,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氣。執掌刑獄久了,心腸就會變硬,每日里巡視錦衣衛獄的時候,看著裡頭那一個個見不著多少陽光的人,他也已經生不出多少感受,只是例行關照。如今眼見皇帝心緒不好,戴綸又擺明了是要拚死,他還能如何?怕只怕皇帝因此震怒而牽累其他人,那就不是小事了。


  「讓你送的信送出去了沒有?」


  「大人放心,已經送出去了。」那劉百戶乃是房陵一手提拔起來的,說完這話便左右看了看,隨即壓低了聲線,「不是小的多嘴,戴綸林長懋關進錦衣衛獄的事情並不是隱秘,太后應當早知道了。既然此前不曾勸阻,仁壽宮便指望不上了。至於內閣和部堂諸位,要是他們能勸,還會等到今天?左右就是一個腐儒,大人已經夠仁至義盡了。」


  輕輕念叨著腐儒這兩個字,房陵只覺得心裡異常無奈。他儘管轉了武職,如今已經是官至錦衣衛指揮同知,可還有多少人記得,他也是讀過聖賢書,進過國子監的儒生?雖說以如今的經歷來看,從前學的那些東西已經用不上了,但並不代表那些有堅持的人就一定愚蠢。


  「大人,您可千萬別犯執拗,不為您自個著想,也得為了您家裡的妻兒想想。您已經很是礙了指揮使大人的眼了,一旦出事,他可決計不會為您說話!再說,您看到今天跟來的那個王瑜沒有,那可是從前立過檢舉大功的人,指不定到時候誰給誰騰地方!」


  劉百戶的話讓房陵渾身一震,隨即緊趕幾步追上了前頭的戴綸。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他也只能做到這一步而已,只希望堂上別出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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