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六章 激變和彈壓對策
第八百二十六章 激變和彈壓對策
小校場曾經有一個很應景的諢名——鬼見愁。之所以會有這麼一個聽著讓人寒津津的名字,是因為洪武年間定下了極其嚴格的軍職世襲規矩,年滿二十必須在小校場比試,初試不合格只發半俸,襲職署理事務,兩年之後二試,再不合格即行充軍。當初靖難之亂席捲天下的那兩支南北軍隊,拋開謀略不提,各級軍官都極其悍勇,歸根結底就是這規矩的威力。
永樂年初的時候,這規矩也還在,陸陸續續少說也有百多個武藝不合格的年輕軍官在這場上的二試上黯然敗下陣來,於是凄凄慘慘地充軍交阯亦或是甘肅等地。
然而,如今儘管是初冬蕭瑟的季節,一棵棵夏日裡鬱鬱蔥蔥的大叔如今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枝椏,隨著寒風瑟瑟縮縮地抖動著;儘管場上不少人的破舊棉襖擋不住寒風,人也抱著雙手跺腳抱怨著;但絕大多數人的臉上都掛著輕鬆寫意的笑容。家裡再沒錢,打點世襲軍職的這些錢都還預備好了,那畢竟是日後一輩子的錢糧,誰也不會目光如此短淺。
按照品級和折鈔,祿米能得六成。千戶正五品每月可得米十石,百戶正六品每月可得米六石,算不上多,可至少可養活家人。這會兒眼看就要日上三竿,今日比試差不多就要到頭了,原先一直按捺著不做聲的眾人不禁交頭接耳說起了話,各自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俺爹死得早,拿著這錢糧回去,就能娶媳婦了!」
「可不,京師如今娶個媳婦,聘禮沒有三五十石米哪管夠,再加上酒席其他,一年的出息就全都貼補進去了!」
「哎,那還得上峰不剋扣,要是發得早晚遲了,你這媳婦至少還得一年後才能娶上!」
幾個認識的人正說得起勁,旁邊冷不丁鑽出了一個譏誚的聲音。
「還想娶媳婦哪,做夢吧?剛剛那邊傳來消息,說是兵部的張侍郎悄悄過來瞧了,很是看不上咱們,說咱們的弓馬稀鬆武藝差勁,這回去就要上奏按照舊例行事!別說襲了這軍職拿朝廷祿米,別把咱們一體全都充軍就不錯了!」
剛剛還喜上眉梢大聲嚷嚷著說話的幾個人頓時呆若木雞,一時間,旁邊也有聽著言語的人上來詢問怎麼回事,那人高聲一說,人群中頓時炸開了鍋。於是乎,再也沒人管這小校場比試肅靜的規矩,場周圍頓時沸反盈天。
人心善惡,張越在官場多年,不說看得徹底通透,遇事卻總有幾分提防之心。剛剛方敬自動請纓,他考慮片刻雖說答應了,但仍是留了個心眼。遠遠瞧見方敬上前說了幾句話之後,隨即竟是被人攙扶了離去,他立刻為之警覺。隨行而來的胡七更是朝身邊一個壯漢打了個眼色。那壯漢見狀立刻悄悄退開,從另一邊大槐樹那兒招了招手,頓時有幾個人掩了上去。
果然,不過一小會兒,張越就看到周遭那些年輕軍官鬧騰了起來,不一會兒就已經是沸沸揚揚,那聒噪的抱怨聲和罵聲就連他站得遠遠的也能聽見。分辨出其中好幾次出現了自己的名字,他仍是臉色如常,一旁陪同過來的胡七就沒那麼輕鬆了。
「大人,是不是先離開……」
「不用,這裡就是百多人,既然已經預備周全,只要看著就好。」
張越阻止了胡七,旋即仍然抱手站在那裡,冷冷地看著那彷彿是沸騰開水一般的小校場。在吵吵嚷嚷的聲音完全乾擾了場中的比試之後,只見那邊終於有皂隸重重敲響了鳴鑼,隨即就只見一個頭戴烏紗帽,身穿青色官袍的官員站了出來。雖說遠遠的看不清頭臉,但畢竟在兵部衙門中多次見過,正是尚雍。
「走,咱們上去,聽聽他說些什麼!」
說完這話,張越就立刻快步上前。儘管胡七是一萬個不願意,可看著牛敢等幾個護衛都已經跟了上去,他也只能快步追上,又朝周遭已經派上去的一些手下連連打手勢。儘管如此,他心裡仍是有些七上八下。那些年輕子弟的功夫確實稀鬆不假,但畢竟人多,要是真的發生大騷亂,就是張越占理,事情鬧大了也沒有任何好處。
由於張越今天出來時特意換了一身衣服,雖和那些年輕人的袢襖不甚相同,但在人群中也並不顯眼。再加上前頭那些個子高大的人一擋,他更是不虞被人瞧見自己,於是站定之後就從那一個個腦袋的縫隙中觀察著尚雍和周平安。這會兒距離近了,他注意到周平安坐在那兒似乎有些六神無主,而站著的尚雍則是從容不迫,說話的時候甚至還流露出幾分凌厲。
「校場比試重地,喧嘩什麼!」
「尚主事,有人說兵部張侍郎過來瞧過了,說是今天的比試結果全部不算,還要重新來過,是不是真的!」
「要是重新比試之後不合格,還要充軍,可有這話!」
「咱們的軍職都是爺爺老子摸爬滾打拚出來的,憑什麼他說革了就革了!」
面對群情激憤的人們,尚雍的嘴角流露出了一絲旁人察覺不到的笑容,繼而就沉下了臉:「胡說八道,哪裡有這樣的事,你們怎能輕信人言!」
「尚主事你別說那些虛言誆我們,我剛剛分明瞧見有人上前和你們說話!你要是不給一句準話,咱們大伙兒就進城去到兵部衙門說理!」
「這兵部武選司一年一度的比試是多年的制度,不是一任堂官說改就改的。再說了,武選司是張尚書主管,武選司直管。張侍郎是派了人過來,說是這比試形同兒戲,但多年來一直都是這麼做的,自然沒有隨意更改的道理。今日比試已經結束,這名單我和周員外會立刻報上去,也會據理力爭……」
尚雍正說著,人群中就傳來了一個破鑼般的大嗓門:「別聽他的,咱們總不能就這麼等著上頭撤了我們的軍職充軍!進城去兵部說理!」
他這麼一嚷嚷,後頭頓時傳來了一片響應聲。眼見得情況越發難以控制,尚雍自是從上頭下來相勸,還沒等他假情假意地說上兩句,只聽面前傳來了一個凌厲的破空聲。他正一愣神,就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耳畔陡然飛過,隨即就聽到一聲響亮的鳴響,竟是不知什麼正正好好擊中了銅鑼。一時間,好些人紛紛轉頭往後望去,尚雍也不例外。
然而,只是那麼一眼,尚雍就看見了被幾個人簇擁在當中的張越,旁邊一人持弓而立形狀軒昂,赫然一條彪形大漢。見張越目光平靜地注視著自己,他不由得想起了剛剛方敬來傳話時的情形,原本燥熱的後背心竟是有一種發寒的感覺。
彭十三如今老婆孩子熱炕頭,張越平日也不擾他過清閑日子,只讓他隔三差五到府中和張布他們幾個一起調教新進的護衛,等閑已經不再叫人跟自己出門。昨天是聽著胡七說了這事,他才叫上了彭十三。此時見其一箭震懾全場,他不禁欣然點了點頭。
「老彭,這麼多年了,你的箭術倒從未撂下過。英國公可贊過你寶刀不老?」
「我可還沒老呢,說什麼寶刀不老。再說,我可不想還沒到一把年紀的時候,就給小一輩的蓋過我去。」
四周皆靜,兩人旁若無人的談話自然足以讓所有人聽得清清楚楚。原本有些洶湧的人群此時都是面帶驚疑地看著這邊的幾個人,而尚雍則是面色死白,瞧見張越背著手緩步當先朝自己走來,他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才適當。
「彷彿只差一點就要釀成亂局,尚主政,我沒來晚吧?」
張越見尚雍囁嚅著想要說什麼,便轉過身來看著後頭這些人。最初只是遠遠地看,只是覺得五顏六色極其滑稽,但如今細看之下,這形形色色的袢襖不得不讓人動容——有的是幾塊顏色相同的布拼接起來的;有的已經看不出本色,不用手摸就感覺油膩膩的;有的乾脆是用其他老舊的衣服改制而成,還有的說是二十,瞧著頂多十三四歲。
「剛剛你們都不是在議論嗎?我就是兵部左侍郎張越。」
此話一出,底下原本就有些猜測的眾人頓時一片嘩然。張越也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看著這些人從竊竊私語到交頭接耳,再到議論紛紛,最後又詭異地安靜了下來。見不少人的臉上都充斥著緊張怨恨亦或是其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就輕輕笑了一聲,面色隨即一板。
「是誰告訴你們,今日比試結果不算?是誰告訴你們,擇日重新比試,屆時不合格者會即行充軍?又是誰告訴你們,我要革了你們的世襲軍職?」
雖然聲音並不算高,但隨著這一浪高似一浪的質問,張越又上前了兩步。見前頭幾個人忙不迭地往後退,他心裡更是定了,知道他們還至少畏懼自個權重,於是冷笑道:「我確實是早早辦完事情就從兵部衙門過來,想瞧瞧一年一度的比試能湧現出什麼英才,只剛剛看過有些失望,於是遣人問尚主政,是今年如此還是年年如此。就是這麼一句話,居然能傳出這許多流言來,倒是奇了!」
四周圍的人沉寂了一陣,此時終於有人忍不住問道:「大人真不會革了咱們的軍職?」
張越卻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看著那個被人拱到前面的瘦小青年,微微一笑道:「我記得,剛剛一共有十幾個人上場練了騎射,你三箭中一。我問你,你練過多久?」
那青年身穿灰色的袢襖,也不知怎麼回事,袖子都挽了起來,露出了結實緊緻的小臂。聽張越竟是還記得他之前的騎射成績,又問出了這麼一個直截了當的問題,他頓時臉上一紅,隨即老老實實地說:「小的家貧,買不起馬,只是借人家的馬練過一陣。這弓箭是老子當年傳下來的,弓弦已經不太好使了。這要是趁手的時候,小人站著可射百步之外的靶子。」
說到最後一句,他的聲音已經響亮了許多。張越看著他那信心滿滿的模樣,便點了點頭:「把你的弓箭拿來瞧瞧。」
看到彭十三接過東西遞了過來,張越隨眼一瞧,就看出這已經是一把用過多年的弓,上頭還標著軍器監的編號和工匠。他屈指算了算,是他當初進武庫司之前的兵器。那時的軍器監和武庫司並不是之後整頓過的那些人,這張弓哪怕是完好的時候,準頭也是有限,因此他隨眼一瞅就親自交還給了他,又點了點頭。
「能用這樣的弓三箭中一,已經算不錯了。」
他不過是一句誇讚,那青年便立刻喜上眉梢,連忙叩頭拜謝。這時候,四周的其他人有的羨慕有的嫉妒有的不屑,嗡嗡嗡的議論聲更大了,倒是把先前的騷亂等等都蓋了下去。被人排在最外頭的尚雍瞧見這一幕,忍不住用力捏緊了拳頭,又把手放到背後暗中做了個手勢。
若只是追查他和周平安收受賄賂也還罷了,看張越這氣定神閑的模樣,別是洞悉了更多的前情!這邊經不起追查,除非用更大的事掩住,否則他官職性命不提,就是一家也難保!
張越的背後沒有長眼睛,此時也顧不上武選司的兩個人。眼見激昂的群情下去了一大半,他便放緩了語氣說:「今天的比試,我看了確實很不滿意。但你們不少都是上有長輩,下有弟妹,因家貧無暇練武的不在少數。就算一時不滿意,我也不會隨隨便便革除你們父祖輩留下來的軍職。我打算建言皇上,在京師建武學,所有繼承軍職的年輕軍官,全都到武學裡頭正經磨練兩年。長輩留給你們一個百戶千戶,你們就不想變成指揮都督?」
聞聽此言,緊隨張越身側的胡七不禁滿心詫異。他不過是昨日才把事情報給張越,他竟然就已經想出對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