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九章 翁婿,夫妻
第八百七十九章 翁婿,夫妻
杜府書房中,翁婿兩人原本是隔著一張几案坐著,但這時候,張越已經是忍不住站起身來。面對面色淡然,就好似只說了一樁微不足道之事的老岳父,他在極度的震驚之後,不禁脫口而出道:「先生,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先和我說一聲!我那裡也有一份類似的題奏,只是幾易其稿也沒有下決心呈上去。這事情實在是關係太大!」
在杜楨回來之前,張越在兵部衙門已經是草擬了幾稿親藩更襲令,可卻遲遲沒有定稿,更沒有輕易和人商量。不論後世如何流傳過明朝毀於天災的說法,但可以說,官紳不納糧、藩王宗室多、軍戶無戰力這三條都是最先就壓在駱駝身上的稻草。
所以,他不得不反覆斟酌反覆考量。他不是沒有考慮過輾轉通過他人之手呈遞,也不是沒有耿直敢言的人選。可不是他小看天下士人,那些在大部分時候肯慷慨激昂指斥權貴彈劾重臣的人,在這種真正的時弊上,卻多半會緘口不言。而肯做這事必是真漢子,他從前敬服其風骨,可是,縱使他自忖絕非好人,卻終究不願意做這種毀人前途的事,況且,若上書的人分量不夠,那也是枉然。思來想去,他最後發現,除了自己,還真指望不了別人。
可沒想到老岳父又搶在了前頭!
杜楨卻仍是一副淡然的模樣:「你也知道,我這人雖說獨,但要說強項敢言,滿朝上下卻輪不到我。但這樣的事並非強項敢言四個字就足夠的,所以,可以說滿朝文武,哪怕知道這關節重大,也沒人敢提這一茬,單憑祖制兩個字,就能讓無數人噤聲。」
他示意張越重新坐下,這才繼續說道:「太祖皇帝分封親藩,如今五六十年過去,有的親藩已經絕封,有的親藩下頭卻已經是支系眾多,相差不知凡幾。那些已經太過繁雜的支系,怎麼也不會找不出幾個犯罪的,這些自然容易削,非如此不足以震懾。雖然藩王降封乃是唐宋以來的定例,但如今要動用這一條不是那麼容易的,所以,得定下嚴規,除祿米之外不得請賜莊田,單單兩萬石的歲祿,他們還敢左一個右一個的生?」
張越原本以為杜楨是要動藩王降等,等聽到這細細的兩條,眼睛頓時一亮。先動支系,繼而再限制王府的莊田,這確實是權宜之計,畢竟,如今皇帝正在清查天下田畝。要說祖制,王府只有祿沒有莊田也是太宗皇帝的制度。當杜楨把那一份厚厚的題奏副本給他看時,他立刻站起身到了燭光下,仔仔細細地讀了起來。
第一,不在名冊之宮人侍兒,所齣子女不計入宗譜;第二,支系若獲罪,責藩王管教不嚴,爵降一等;第三,藩王請祿不請田,請田不請祿;第四,將軍以下,其庶子不許襲爵……從頭到尾通讀了一遍,他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展眉,最後方才把這份厚厚的題奏放了下來。
「先生,若並非宗譜上的諸王妃妾,所齣子女不計入宗譜,這對藩王來說不算什麼,但對於那些人來說,恐怕有些……不過,這條鎮國將軍以下,准出仕科舉,准自行農桑,這一條卻是好。我之前倒是想連工商一塊加上去的。」
「非宗譜所認的庶出不可襲爵,我自然知道確實嚴苛,但這卻是沒辦法的。朝廷對宗藩的妃夫人都是有定例的,偏他們一再沾惹女色,一生百多人全都讓朝廷來養,如何養得起?」杜楨對於無節制的縱慾自是深惡痛絕,此時搖了搖頭便斬釘截鐵地說,「如今朝廷每年支出的宗藩祿米就已經夠多了,更何況以後?而且,給他們優厚的祿米,不是為了讓他們心懷不軌的!須知宣德初,皇上賜給梁王的錢鈔祿米,就是其他諸王的兩倍!」
張越此前在朱瞻基面前已經暗示過,而他準備的那份條陳就是準備秘密呈遞給皇上看的,只沒想到給岳父搶先一步,而且還變成了光明正大。只是,既然那奏摺已經送了通政司,此事就已經成了不可挽回。於是,他趕緊把眉頭倒豎的杜楨請著坐了下來,又把杜楨那條陳一條條剖開了仔細審視,以面對興許明天就會到來的攻擊。
兩人說著說著就已經到了晚上,到了最後,張越就輕聲說道:「還有一條,我輾轉通過別人向皇上暗示過,宗藩勝於帝室本支,絕不是什麼好事。」
所謂宗藩勝過帝室本支,指的就是太祖皇帝分封的二十多個親藩,永樂皇帝朱棣三子之中,漢藩已經絕封,趙藩亦是只得一個弱子承襲,至於仁宗皇帝朱高熾這一支看著兒子不少,如今一下子又要牽連一個,而剩下的人幾乎就沒幾個有兒子的,哪怕皇帝也是一樣才一個兒子兩個女兒,此外再加上一個有孕在身的吳嬪,這何嘗不是最大的隱憂?
杜楨見張越說著這絕非正道的勾當,臉上卻是一片坦然,倒沒什麼排斥。平心而論,他從來就不是執著於忠於正統的儒生,凡事最看重的也是自己的本心。只不過,他仍是鄭重其事地說道:「元節,你做事往往不拘偏正,有時候大開大闔,有時候卻劍走偏鋒。偏鋒用得好未必不能奏效,只要你不忘記目的就行了。至於你之前所說陳汝靜的事,按理陳汝靜既然都要致仕了,追究他做的事也沒有多大意義,但是,他使人放出流言我可以不究,但若是士奇兄家長公子的事是他所為,那便是歪路走多直接走下懸崖了,你可明白?」
張越知道,這會兒陳山請求致仕的文書必定已經到了皇帝的案頭。哪怕當初讓陳山退出內閣,但朱瞻基的香火情分仍在,想來不會重處,楊士奇是退一步海闊天空的性子,楊溥又不管事,金幼孜連日趕路又病了,這邊三人自然就不會有任何反對意見。可杜楨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自是極其痛恨這種卑劣的人品,因此,他苦笑一聲之後,便點了點頭。
「先生教誨,我記下了。」
咚咚咚——
門外終於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張越情知應該不會是專在杜府書房伺候的鳴鏑和墨玉,忙站起身拉起門帘去開門,一看到是岳母裘氏和杜綰,他慌忙伸手接過了裘氏手中沉甸甸的托盤,又扭過頭向裡頭叫道:「是岳母和綰妹來了。」
杜楨和裘氏多年老夫老妻了,輕輕吸了一口氣就聞到了空氣中的那股甜香,因笑道:「必定是桂花小湯圓,我猜的可對?」
「對對對,給你做夜宵這麼多年了,你要是猜錯那才是怪事!」裘氏對杜楨一瞪眼,見張越已是把東西擱在了角落中的小圓桌上,又去搬了錦墩,就嗔著杜楨起身,又拉著杜綰一塊過去坐了,隨即沒好氣地說,「你們翁婿倆一見面就沒完沒了,也不看看眼下什麼時辰了!一個常在內閣昏天黑地,一個常在兵部夜不歸家,在家裡也是這樣!趕緊的吃完東西,洗把臉去睡了,這都子初三刻了!」
這年頭不比後世夜生活豐富的時節,杜楨和張越全都是苦命得要早起上朝的人,這麼晚睡就意味著囫圇睡不到一個時辰就要起來預備了。張越不得不暗嘆銅壺滴漏在外間,一個不留神就忘了,看來沒有手錶還真是不便。於是,瞧見杜綰也剜人似的投過來嗔怒的一眼,立時意識到自己也該想到身懷六甲的妻子,於是趕緊露出了歉意的笑容。
喝下了大半碗桂花小圓子,張越突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問道:「小五呢?」
「那丫頭最是貪睡不過,哪裡熬得住,做著夢都過通州了。」杜綰想起剛剛去小五房中瞧看,她猶如小貓似的蜷縮在一團睡得正香的情景,不覺又笑了笑,「睡覺也不老成,還在做夢呢,又是埋怨你,又是惦記她家裡那位的,回頭你可少派妹夫的外差。」
這是我派的么?
張越唯有苦笑,被杜綰眼睛一瞪,只得舉雙手答應了下來。吃完了夜宵,杜楨也沒有繼續留張越長談下去,囑咐了兩句就和裘氏一塊離去了,張越自也是和杜綰一同回房。這座宅子雖是新賜,但也預先留著杜綰和小五的閨房,所以,夫妻倆進了那間屋子,他輕輕關上了門,隨即就懶洋洋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剛剛一直使勁摁住的呵欠一個接一個打了出來。
「你雖沒學著爹的清冷,可這幹事情的認真勁頭還真和他一個樣,就是人後憊懶。」
張越見杜綰正眼睛閃閃地看著他,便笑著挽著妻子往裡走。此時夜色已深,次間裡頭雖有丫頭,可也已經打起了瞌睡,張越見杜綰要叫人,就沖她搖了搖頭,放輕了腳步到了裡間。扶著人坐下。剛剛進來之前,早有婆子送了熱水在外頭,他又回身去取了水來洗臉燙腳。等夫妻兩人擁被坐在床上,他才舒舒服服地吁了一口氣,又側頭看著杜綰。
「看我做什麼?」
「原本以為幾個老大人們回來了,我這擔子總算能輕些,誰知道先生一大把年紀了卻依舊生猛,明天……不對,應該說是今天的朝會了必定少不了一番鬧騰。相形之下,我早就習慣了瞻前顧後,確實少了一往無前的勇氣。」
杜綰沒有去問所謂的生猛究竟是什麼意思,張越伸手攬過來,她也沒什麼抗拒。只是仰頭望著頂上的帳子,隨即撲哧笑了一聲:「你在外頭的綽號那麼多,還有人叫你張大膽,可歸根結底,你放不下的東西太多了,哪裡能和爹爹比?別說如今我嫁了你,他沒了後顧之憂,就是從前,他什麼時候真正怕過?就連我,小時候不知有多埋怨爹爹,可這麼多年過去了,卻是真心敬重真心孺慕,他這個人,遠了不覺著,可只要一近就能體會出來……所以,哪怕是你,也勸不回爹爹來。」
「我哪敢勸他?」張越苦笑一聲,心想從小到大,無論做學問或是做大事,這位恩師兼岳父都是執拗人,八頭牛都別想拉回來,當初在山東如此,回朝之後稍好了些,可上的題奏常常有涉及時弊牽連眾多的。所以,他不知不覺把杜綰攬得緊了些,一字一句地說,「我今日也有一份武舉的題奏要送上去,再加上岳父的,到時候人家肯定要說咱們翁婿就愛折騰。」
「外頭衝鋒陷陣,那是你們男人的職責所在,家裡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會料理好。只是……」杜綰想起小年夜那天最終還是保持了緘默,思量了這麼幾天,終究還是決定說出來給張越提個醒,「太后的病雖說好了些,但是給太后治病的那位何大夫是之前在京城突然崛起的,此前只在江南一帶行醫,名聲倒是不小,確實在心疾上頭最是拿手。」
張越沉吟一番,便記在了心裡,再沒有就此事多說什麼,只是又囑著杜綰在家裡多養著,畢竟懷胎最初最是要緊。臨到熄燈之前,他才突然想起自己往家裡送的那口箱子,因笑道:「八珍坊的鹽漬梅味道如何?」
話音剛落,他就感到自己腰上軟肉被人狠狠掐了一下,再一看,他就發現了妻子的臉上紅得發燒,瞧著異常可愛,不禁低頭吻了一記,又笑道:「這可是上回衙門裡頭正好有人光顧過的,不但有孕婦愛吃的鹽漬梅,還有對孕婦極有好處的花生板栗紅棗瓜子等等,做法和別家炒貨都不一樣,所以我尋思過年,不知不覺就買了一箱子。」
「你還敢說,讓我在大伯娘面前丟了老大的臉!」
「這和大伯娘有什麼關係?難道給媳婦買東西也不行?」
看著張越那張無辜的臉,杜綰頓時恨得牙痒痒的,可手偏生被張越抓得緊緊的,只能眼看著他含笑吹了燈,隨即在耳邊低聲呢喃著讓她趕緊睡,她這才習慣地躺在他懷抱中,緩緩閉上了眼睛。許是身邊總算是有了人,這一覺她睡得極其安穩,等到再次一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卻發現身邊已經是空蕩蕩了,隔著窗格上的高麗紙,自能察覺到那已經大放光亮的天。
那朝會……應該已經開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