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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八十章 不是火藥桶,勝似火藥桶

  第八百八十章 不是火藥桶,勝似火藥桶


  臘月三十這天的朝會並不像人們想象中是一個彷彿隨時會炸開的火藥桶,恰恰相反,原本只是口耳相傳尚未證實的幾個消息在朝堂上正式宣布了出來,讓上上下下的心情為之一振。無論是韃靼太師阿魯台麾下幾個小部族的歸附,還是南邊的麓川形勢轉好,廣東布政司的廣州府和瓊州府等數個州縣,一年三熟,稻米產糧比從前增加了一倍……總而言之,彷彿除卻京師,整個天下正是好一個太平盛世。


  然而,原本就只差一個火星的火藥桶終究是火藥桶,當那個火星真正迸發出來的時候,朝廷一下子就炸開了。其一是來自南直隸的于謙上書,上頭詳詳細細羅列了南直隸幾個最大州縣的田畝數目;其二是杜楨請定宗藩更替新法;其三是張越上的武舉法。一時間,朝中為之大嘩。本以為置身事外的文官們在得知了那本新制魚鱗冊上頭的細目時,作壁上觀瀟洒看虎鬥的心思全都化作冷汗出了。


  震驚既然過了頭,這一日的朝會便草草結束了。臘月三十的朝會素來不議事,只是將各部院以及天下各處的題奏揀要緊的在朝會上宣讀出來,同時也會宣布各大詔令,也就是變成了一個會發聲的布告板。於是,當靜鞭鳴響散朝之後,眾人魚貫走過金水橋,又出了午門,這才按照彼此的派系三三兩兩聚在一塊竊竊私語,不時有人神態複雜地往回看去。


  今天,又要開廷議了。


  相比前時預備迎駕的那一次廷議,今日的廷議自然是人頭濟濟異常齊全,卻沒有了之前從權出場的武臣,清一色都是大紅官服的文官,前頭的補子不是仙鶴錦雞就是孔雀。內閣以楊士奇領銜坐在東頭,六部以蹇義坐在西頭,而居中的位子上則赫然坐著皇帝。只是,相比朝會上的面無表情,此時的朱瞻基明顯露出了不加掩飾的疲憊之色。顯然,年三十還要議事,再加上仁壽宮張太后正在養病,他的心情很不好。


  所以,當廷議未久,座上部閣眾人須臾就爭執不下的時候,他的眉頭就皺得更緊了。杜楨所言宗藩之事,有人認為不合祖制,有人認為太過嚴苛,有人認為操之過急……可以說就連楊士奇蹇義,也不敢輕言贊同。張越所言武舉和文舉一樣,設鄉試會試,悉如文科例,罷巡按御史監考,以兵部及都督府並試武略技勇,自然又有人指斥武舉制度乃是太祖皇帝所定,怎可輕言更改,更不可讓武人參與其中。


  然而,大多數人真正在意的,卻是于謙所呈的魚鱗冊,那上頭的斑斑新墨在點著燭火卻依舊幽暗的精一堂中顯得格外刺眼,幾個大員頻頻往皇帝身邊捧著那本魚鱗冊的王瑾掃去,想說什麼卻又有些憂心忡忡。


  十幾個人中,有張越這樣出身豪富的,有夏原吉這樣樸素貧寒的,有像楊士奇這樣重振家業的,有像杜楨這樣只是小康的,但大多數人都有田產,不過是多少而已。于謙的題奏當中,松江府崑山一富戶擁田五百頃,多半是鄰近平民投獻,只因為他有一個考中了舉人的兒子;太倉州一區區致仕縣令,就用種種手段霸佔富民田地數千畝;松江知府,在任三年,累計收受眾人孝敬田地三千畝……也不知道于謙是用什麼法子打探得這般清楚,但既是寫在題奏當中,誰敢不信這個以剛正聞名的都察院巡按御史?


  「於侍御所奏觸目驚心,揚州府一府便是如此,更何況天下其他地方?」于謙算得上是楊士奇的學生,人也是他薦給顧佐的,可他此時暗嘆其人風骨,卻也不得不憂心他這樣銳意下去未必有好下場,但很快便打起精神說,「天下田畝釐定勢在必行,但單單南直隸這一個地方,恐怕就需要眾多人手。」


  「此事宜緩不宜急,於廷益這樣的鐵骨御史畢竟是少數,需得防著有人急功近利禍害地方,那才是最糟糕的。」一直沒吭聲的禮部尚書胡濙終究是開了腔,隨即才不緊不慢地說,「這事情要查,但誰攬總,誰擔綱,這都得分個清楚。這事情當初皇上就定過章程,並非一朝一夕能定。依我看,還是先放放,下旨褒獎於廷益就是了。」


  這褒獎兩個字引來了其他人的頷首稱是,張越見一個個人紛紛點頭,心中不禁冷笑,心想在座的都不是年輕氣盛滿懷抱負的青年了,官場幾十年沉浮的老油子,哪怕自己乾淨,也得為了交好的同僚親戚朋友著想。因而,他瞟了一眼座上的天子,見朱瞻基只是皺眉,卻沒有什麼異議,就知道皇帝眼下的心思也不在這上頭。


  然而,就當他以為接下來必定便是杜楨所提藩王之事的時候,朱瞻基卻突然輕輕咳嗽了一聲,繼而正色道:「這幾件事情暫時擱一擱。吏部蹇卿和戶部夏卿此次北巡之前便解了府務,朕擬由吏部左侍郎郭琎接任尚書,由禮部尚書胡濙兼戶部,等黃福來京之後,由其掌戶部。此前兵部尚書張本已經請辭,朕已經准了,兵部由左侍郎張越暫署,工部還是吳中,至於刑部尚書金純……朕給了他假休養,結果他倒是有心赴宴和人喝酒,真是好興緻!」


  如今部閣並重,內閣甚至有高於六部的架勢,朱瞻基但凡大事都下部閣廷議,在這樣重要的人事上已經很少有乾綱獨斷的時候,因而這一番話一出,眾人全都是大吃一驚。然而,細細一思量這番人事安排,就連張越也詫異地發現,所有升降黜落都是有跡可循,並沒有什麼出人意料的地方,好在他這個侍郎沒有因此再進一步,也不算顯眼。


  張本請辭在情理之中,畢竟武選司之前都是他打理,只老尚書這一下台卻是有些黯然,但比起倒霉的金純就算不得什麼了。明知道皇帝是遷怒,但他隨眼一掃堂上眾人,竟沒有一個人開口為其說話。顯然,在這當口捅出這種事,沒人不認為金純是咎由自取。


  「宗藩之事,等正旦日魯王世子、祥符王、安化王朝謁過後再議,畢竟是皇族大事,朕亦要問過太后的意思。至於武舉,張越,你先別顧著這個,先把武選司職方司缺的人薦上來再說。兵部侍郎馮近既然說是病勢沉重,先讓他將養吧,在座諸卿推一個人選出來,元宵后把人選定下。」


  朱瞻基說著就站起身,踩著腳踏下來就徐徐說道:「今年元宵,京官一律賜假五日,夜禁解除五日,期間滿城燃放花燈,天下城鎮則各依慣例。三位宗藩進京的事情,讓太常寺多用心。太平盛世,不能讓百姓失了過節的興緻。」


  元宵節也就是上元節取消夜禁是前頭各朝各代都有的,宋朝的東京城更是全年完全沒有宵禁,街上的酒樓飯莊各色鋪子從早到晚熱鬧非凡,那一張清明上河圖更是道不盡的盛世繁華。相形之下,如今的大明自是要相差許多,但在信奉程朱理學的士大夫看來,上元節不分貴賤在外廝混,方才是失了體統。但皇帝一個太平盛世,就把所有可能的反對都噎了回去。


  「另外,今年戶部進項如何?」


  這話是看著所有人問的,但誰都知道,這話問的只可能是兩個人——一個是兼理戶部的胡濙,一個是剛剛解了部務的夏原吉。然而,兩個人都是剛剛從北邊那天寒地凍的地方回來,彼此對視了一眼,胡濙就低頭沉思了起來,而夏原吉則是若有所思地掐了掐手指頭計算了一番,隨即抬起頭說:「回稟皇上,比往年的歲收應該能多兩成。」


  「那此次隨行北巡的將士,多賞一個月糧米。之前上番輪值宮中的將士多賞了一個月,也不能虧了他們。」朱瞻基不容置疑地吩咐了這麼一句,隨即看著眾人說,「今天是大年三十除夕夜,朕就不多留各位愛卿了,早些回家吧。只衙門留人輪值不要忘了……對了,朕險些忘了,原謹身殿大學士陳山的致仕照準,再賜白金百兩,絹二十匹,米一百石。」


  說完了這些話,朱瞻基就看了看旁邊的王瑾,王瑾連忙用徵詢的目光掃了一眼站起身的眾人,見大家並沒有要奏的,自是輕輕一甩拂塵。等到眾人下拜起身之後,皇帝一行人早已從角門離去。這時候,十幾個大佬你眼看我眼,自然而然就分成了幾撥。


  新任吏部尚書的郭琎滿臉恭敬地聽著蹇義說話,不時點點頭;禮部尚書胡濙一面和工部尚書吳中交談,一面已經走出了精一堂;夏原吉正在對楊溥分說些什麼,沒顧得上別人;楊溥一如既往悄悄走了,沒留下任何聲息;楊士奇杜楨張越三人則是一路,等到下台階到了外頭之後,呼吸了一口冷冰冰的空氣,楊士奇就扭頭看了看後頭的翁婿倆。


  「你們兩個真是……這麼大的事情也不和我預先通個氣!宜山,元節年輕氣盛就算了,而且他也正管著兵部,你怎麼非得捅這個馬蜂窩?要知道,如今京里還有三位宗藩在,一個是晉藩一個是周藩一個是魯藩,可說得上是支系最多的三個宗藩,你怎麼就不把此事先往後延一延?就事論事,你的步子也邁得太大了。」


  「步子邁得小了,毒瘤就會越來越大,以後再想讓皇上下決心就難了。」


  這句話卻是張越代替杜楨說的,見老岳父會心一笑,他又輕聲補充道:「岳父上這題奏也沒和我打過招呼,直接就扔通政司了。要不是岳父先上書,我那裡也有這麼一份東西,只是瞻前顧後不曾送上去……」


  「你別跟著宜山胡鬧,你的武舉法就已經夠麻煩了!」楊士奇嚇了一跳,皺了皺眉就沖著張越提醒道,「皇上之所以今日不議,也就是為了明日的正旦大朝,且過了這幾天再說。」


  臘月三十的早朝並沒有砰的炸開,但傍晚時分,隨著漸漸零星炸響的爆竹,不少原本就提心弔膽的人也為之一下子炸開了。這其中,尤以十王府的三座公館為最。魯王世子朱泰堪也就罷了,他是世子,再加上魯藩與曲阜孔家毗鄰,在民間頗有賢名;祥符王朱有爝也還能保持著作壁上觀的勢頭,他這個郡王的名聲很好,再加上周藩還有朱寧這麼一個郡主在,料想有什麼影響也會在最後;最最惶恐難安的就是寧化王朱濟煥了。


  他此次是冒險離開封地,急急忙忙趕來京城告變,抵達之後朝廷倒是不曾怪罪,可也沒人肯見他!他固然是在封地被自己那個該死的哥哥欺壓得忍無可忍了,甚至被人借口有罪關了起來,要是再不逃興許連命都沒了。可是,他心裡何嘗沒有那麼一絲期盼,須知美圭父子都是有罪,若是萬一……這晉藩的承繼落到了他的頭上呢?


  「殿下。」


  朱濟煥永樂初年就奉詔來京城朝謁過,這個太監便是那時候賜的,此時見人唯唯諾諾滿臉苦色,他不禁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究竟有沒有去活動過!」


  狠狠瞪著面前那個腰彎成了一張大弓似的心腹太監,他又厲聲說道,「你不是和王瑾范弘他們幾個一樣,都是英國公從安南帶回來的,怎的就沒有門路去見他們?送禮都送不出去,你這個蠢貨!」


  「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看到人竟是撲通一下跪了下來,旋即如搗蒜似的磕頭不止,朱濟煥怒上心頭,也懶得再看這張沒用的臉,迴轉身就打起帘子入了裡間。這大年夜出門在外,孤寂寥落更是難以名狀,他反反覆復琢磨了一會,最後決定想個法子探探旁邊魯藩和周藩那兩家的口氣。


  太祖封藩時,諸多親藩何等風光,公侯大臣伏而拜謁無敢鈞禮,可如今又是削護衛又是不得擅離封地,簡直和坐牢差不多。若是真的像傳言中那樣嚴限莊田,甚至還要降封,這個藩王當起來還有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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