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五章 人各有志、道各不同
文徵明曾跟隨沈周學過一段時間,聽過介紹有些詫異。
所謂「師從」,乃是指以某人為師,跟其學習學業、技藝等,通常都會掌握一些老師本領的精髓,文徵明可以自豪地說自己師從沈周,但這個李雲……你技藝不精也就罷了,還想往沈周身上硬靠,純粹是不要臉。
文徵明淡淡一笑,道:「字寫得還行,有黃公望之風,筆法較為老練,但起筆轉承上,有待提高。」
此話一出,在場人瞬間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有人問道:「是不是因為李兄筆力和腕力不足所致?」
「這……應該是如此吧。」
文徵明沒想到這群人中間居然有識貨的,也就沒有再遮掩。
書法方面,說某個人腕力不足,其實是一種隱晦的說辭,其實是告訴對方,你的字寫得不夠大氣,一味模仿,沒有融入自身的感悟,難成大器……
一群人齊刷刷看向角落裡坐著的唐寅。
文徵明很好奇,順著這群人的目光看了過去,看到唐寅第一面後有些疑惑,情不自禁挪了幾步,仔細辨認半晌才驚訝地道:「啊!?」
唐寅站起來,走到文徵明身邊,微笑著點了點頭,隨即二人便抱到了一起。
無須太多言語,兩人摟住對方的肩膀,不是哭泣,聲音更像是一種哀嚎,帶著一股老年人「見一面少一面」的凄涼,讓人聽了心裡發毛。
等二人心情稍微平復,站定后互相拉著對方的手,望向彼此的眼神中竟帶著「情意款款」。
「徵明兄,不知這位是……?」
李雲好奇地問道。
文徵明正猶豫該如何回答,唐寅主動道:「在下陸某,與徵仲乃故交,多年未曾相見,今日他鄉偶遇,一時情難自禁。」
文徵明,原名文壁,徵明是其表字,但在其四十二歲之後更字「徵仲」,此等事自然只有江南士子中與文徵明關係不錯之人才知曉,旁人怎可能了解?
唐寅說話時,雖然口音帶著一絲吳儂軟語,但京腔還算字正腔圓,一看就是走南闖北練出來的。
文徵明點頭:「正是,我與陸兄乃故交。」
文徵明是唐寅的至交好友,同為江南四大才子,彼此知根知底,唐寅在正德十一年年底回鄉省親時,曾與文徵明會過面,當時文徵明知道唐寅在躲避寧王府追捕,至於唐寅藏身何處則諱莫如深,沒有向他言明,但料想唐寅的情況不容樂觀,如今見唐寅不願自報身份,只能幫忙遮掩。
「竟是徵明兄朋友,書畫方面應該有點造詣。」
李雲仍舊不忿之前唐寅對他的點評。
文徵明見到唐寅,無心跟這群沒多少造詣的地頭蛇一起探討書畫,急忙躬身行禮:「在下初至京師,尚未安頓妥當,又恰巧碰到多年老友,不如回頭再設宴款待諸位。恕文某先行告辭。」
眾人不太理解,有人問道:「這才剛到,就算遇到老友也可以一起探討書畫,稍後把酒言歡,為何著急走呢?」
文徵明不好解釋唐寅有意隱匿身份,訥訥不言。
朱浩笑著道:「諸位,今天就由我等做東,請大家喝茶,告辭……」
說完讓孫孺拿出一百文錢,把當天樓上所有人的茶錢結清,隨後一行帶著文徵明走出茶樓。
「伯虎……你……你可真想死我了!」
文徵明到外面,終於不用掩飾滿腹的激動。
唐寅回頭看了一眼,那些落魄文人竟然沒一個跟出來,只有寥寥數人在二樓窗前往下邊張望。
唐寅搖頭笑笑,指向不遠處的崇明樓:「不如我們到那裡邊敘話。」
文徵明略顯猶豫,顯然以他當下的處境,身家窘迫,不太適合在崇明樓這種高檔場所招待唐寅。
朱浩指著孫孺,喝道:「看什麼看?你師祖與老友相見,還不趕緊去把位子訂好,讓他們一敘別情?」
「是。」
孫孺一聽能花錢,屁顛屁顛去了。
文徵明聞言滿臉不解。
唐寅道:「這是朱浩,此番來京師考會試,他在去年的湖廣鄉試中名列解元。徵仲,尚未問你,你到京師來可也是趕考的?去年鄉試你……」
文徵明苦笑著搖了搖頭。
「伯虎兄,此事暫且不提,我們坐下喝酒時慢慢聊。」
文徵明雖詫異於一個少年郎能考中解元,具體與唐寅是什麼關係沒過問,只想著先避開這個話題。
……
……
到了崇明樓二樓,一行坐下。
唐寅將自己這幾年的經歷和盤托出:「實不相瞞,這些年我一直在安陸興王府為幕賓,平時為世子教授學問,此番也是陪同興王世子……也就是未來的興王,一起到京師來繼承王位。徵仲你可不要將我的底細外泄。」
文徵明道:「絕對守口如瓶。對了,伯虎兄你在興王府……不知官品幾何?」
「並無官職在身,只為普通幕賓。」唐寅道。
文徵明嘆道:「以你舉人之位,在興王府做個長史也不過分,為何不討個回來?」
唐寅不知該如何作答。
朱浩心想,你個文徵明,一輩子與舉人無緣,就覺得做了舉人可以隨便當官,卻不知王府長史只能由進士出任,而且唐寅際遇特殊,傍著朱厚熜這根大腿,怎可能稀罕當個王府屬官把自己手腳縛住?
文徵明見唐寅不作答,不再多問,隨即便詢問朱浩身份。
朱浩笑道:「我師從唐先生。」
文徵明聽到后大為驚訝:「伯……伯虎,這……這位竟然是你弟子?他……他已然是湖廣鄉試解元?為何……之前未曾聽你提及?」
唐寅道:「我與他……相識雖久,提攜他的地方卻不多,他在王府讀書,乃世子身邊伴讀,所以才稱我為師。」
「這……唉!」
文徵明自然要感慨命運不公。
我才學這麼好,居然一輩子都考不中舉人,而這個孩子才十幾歲,人家就已經是一省解元,難道是因為湖廣和南直隸士子學問上有著巨大的差距?
恨我沒出生在湖廣?
說話間,孫孺回來了,身後跟著崇明樓幾個夥計,每個夥計手上端著各色菜肴。
孫孺走過來躬身行禮:「沒什麼好招待的,讓廚房準備了一些京城特色的菜肴,望幾位不要嫌棄。」
文徵明很好奇,這又是哪位?
朱浩笑著介紹:「這是我的學生,他也是本次湖廣鄉試舉人,與我同來趕考。」
「啊!?」
文徵明心情本來就不好,聽了朱浩的話,更像是被人在傷口上撒鹽。
唐寅忍不住瞪了朱浩一眼。
有你這個妖孽在,已經很傷我這位朋友的面子了,你怎麼還能火上澆油呢?
孫孺不明就裡,一臉得意:「那是先生教得好,我本來連生員都不是,全靠先生對我一番悉心教導,三年不到,生員和舉人相繼考上,簡直是光宗耀祖。」
文徵明聽了直想打人。
唐寅道:「別聽他們胡說,其實……朱浩才學是很不錯,少年老成,別看他年歲小,但智計卓絕,你或許可以……哦對了,徵仲,你此行京師有何目的?」
唐寅本來想老友向朱浩請教學問,但凡能押中幾道題,過鄉試不在話下。但話出口,卻發現如此或許會傷老友的面子,乾脆顧左右而言他。
文徵明不好意思跟唐寅對視,人家徒孫都已考中舉人,自己卻還是個生員,說出去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而且他很清楚,唐寅沒考中進士並不是能力不行,純粹是當年鬻題案被人針對。
「去年大比落榜后,我便想著,不再苛求科舉上有進益,恰好江南國子學納糧可捐個監生,捐監后便到京師來碰碰運氣,看看是否能混個一官半職……正在打聽朝廷動向……」
朱厚照天天喊打喊殺,但兵戈一動就需要銀子。
皇帝自身又不能產出銀子,身邊人就幫忙出謀劃策,再加上捐監之事並非正德朝首創,捐個貢生想考會試卻不可能,只能到吏部討個官職……
朱浩心知,文徵明的人生軌跡已發生重大改變。
歷史上文徵明是在嘉靖元年鄉試不中后才被舉薦到京師選官,但以蝴蝶效應來說,唐寅因朱浩出現改變甚多,文徵明又在朱浩改變唐寅后,與唐寅有過直接接觸……受到的影響自然很大。
文徵明該沒考中舉人還是沒考中,卻可能從唐寅身上得到一些啟發,心態發生變化,準備放棄科舉之途。
唐寅嘆道:「即便能在吏部謀求一官半職,只怕無法更進一步。」
唐寅的意思是提醒文徵明,你別執著於當官,舉人當官前途都有限,而你又只是個生員,就算捐監,那也只是在仕途上給人擦鞋,何不以自己書畫的名聲讓自己日子過得更加逍遙自在?
文徵明苦笑:「人各有志。父輩一門三進士,我一向被詡不落家父之風,卻連個舉人都考不上……不想因此辱沒門庭。」
文家可說是江南書香世家,文徵明的父親,還有兩個叔叔,都考中進士。
文徵明在文家的文名最高,科舉之路卻異常坎坷。
這就形成一種「你才學很好為什麼不能當官」的質疑,久而久之文徵明就覺得,我只能當官來平息別人對我的非議。
朱浩道:「文世伯,興王世子一向很喜歡書畫,對於鑒賞書畫也有一套,不如回頭去見見?」
「嗯?」文徵明不解。
唐寅瞪了朱浩一眼,好似在問,世子幾時對書畫有研究的?
朱浩則以凌厲的眼神回擊過去,好似在提醒,你想不想幫你朋友?
忘了我跟你說過興王世子很可能會當皇帝之事?若是你朋友實在科舉無望,難道就不能走皇帝近臣這一條道路?
唐寅終於回過味來,點頭道:「有機會,是該見見。」
文徵明道:「既如此的話,那就勞煩伯虎兄幫忙引薦,若是……不提也罷……」
顯然話中之意,要是能在興王府討個一官半職,他也就心滿意足了,要不然真無顏回家見江東父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