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若是你會怎樣
一個看起來大概十二三歲的少年,胳膊上掛著個籃子,低著頭在大街上走過。
天空中飄著濛濛細雨,他的腳步有些快,可衣服還是被雨水打濕了。
他籃子里是剛剛從菜場上撿來的菜葉,大概便是他家人今天的食物了。
進了這個殘缺破敗的小院,少年回頭看了一眼,大街上一隊武凌衛的兵甲巡視經過,並沒有在意他。
他的視線很快就收回來,看起來也不大在意那些兵甲。
少年轉身走進院子里,撩開那有許多補丁的棉布門帘進了屋子。
屋子裡有個眼神渾濁的老嫗,抬起頭看了看少年。
「街上還亂嗎?」
老嫗問。
少年點頭:「亂。」
老嫗嗯了一聲,便沒有再多說些什麼,等少年進了裡屋,老嫗就拄著拐杖出門,步伐蹣跚的走到門口,坐在門洞里看著外邊大街。
門洞並不是很寬,也就剛好能遮住雨。
少年進了裡屋后,撩開土炕上的炕席,下邊居然有個洞口。
他鑽進去,順著梯子往下爬,到了下邊就變得寬敞起來。
此時此刻,黑袍人正在這暗室里,舉著一盞油燈在看著牆壁。
那牆壁上他用炭筆寫了許多名字,也有許多名字被他劃掉了。
少年進門后俯身:「大人,今天街面上稍稍安靜了些,不過武凌衛的人巡視還很嚴密。」
黑袍人點了點頭:「打聽到林葉的消息了嗎?」
少年道:「今天林葉乘車在陽梓城裡閑逛,已經轉了有大半圈了。」
黑袍人嗯了一聲:「不過是想嚇唬嚇唬陽梓城裡的地方官員,讓他們做事盡心些。」
他把視線從牆壁上挪開,走到旁邊坐下來。
「林葉殺的人太多了,需要緩一緩,讓陽梓城裡的百姓們別那麼害怕。」
少年上前,把籃子上的菜葉掀開,裡邊是帶回來的食物。
有酒有肉。
黑袍人道:「明日起就不必再冒險買這些東西,林葉遠比我們預計的要厲害。」
少年俯身道:「不是買來的,是偷來的,我這樣的窮苦身份,買這些東西會顯得不合理。」
黑袍人笑了笑。
他看向少年說道:「明天一早你再出去一趟,想辦法通知其他人,再忍耐幾日。」
少年道:「知道了。」
他轉身要出去,黑袍人把那籃子里的燒雞遞給他:「我留下酒即可。」
少年有些惶恐,但最終還是把燒雞接了過來。
這暗室里除了黑袍人之外,還有一個盤膝坐在不遠處土炕上的僧人。
黑袍人拎著酒壺走過去,把酒壺在僧人面前晃了晃。
僧人用厭惡的眼神看了看他,黑袍人卻被自己這無聊的舉動逗笑了。
「你們師徒真有意思。」
黑袍人坐下來,扭開塞子,灌了一大口酒。
他說:「你徒弟殺人無數,你比他殺人更多,卻還秉持著齋戒,這不是笑話?」
僧人回答:「能守一戒,便比一戒都不守的人要強些,最起碼將來下地獄,我比你好過一點。」
黑袍人噗嗤一聲就笑了。
他說:「自欺欺人,不過如此。」
僧人道:「你又哪裡不一樣?」
黑袍人道:「那你倒是說說,我哪裡與你一樣?」
僧人看著他認真的說道:「你做了二十年的替身,言行舉止處處都學大將軍,所以到了現在,你便時常覺得自己真是大將軍了。」
這話有些狠,可黑袍人並沒有生氣。
他說:「如果我連自己都騙不了,我也就騙不得別人。」
僧人問:「到底還要等到何時?」
黑袍人回答:「快了。」
他又喝了一口酒後說道:「等仔細查查,若確定天子身邊居然真的一個賦神境的高手都沒帶,就可以出去試試了。」
他看向僧人:「你說,能守一戒是一戒,那你當初為何選擇破殺戒?其他的,難道不比破殺戒強一些?」
僧人回答:「因為忍不住。」
黑袍人又笑了。
他笑道:「你能忍得住不喝酒,不吃肉,不說謊,卻守不住殺戒,多荒唐。」
僧人回答:「不喝酒,不癮,不吃肉,不饞,不說謊,不必,不殺人.……脾氣受不得。」
黑袍人往前壓了壓身子,問:「想到就要殺玉天子,心裡緊張不緊張?開心不開心?」
僧人回答:「我自六歲起研讀禪法,與人辯經八十八次,次次都說不過對手,禪師說我沒有慧根,說我再修五十年一百年,我也不會大徹大悟,禪宗之中不會留下我的名字。」
黑袍人:「留不留還能怎麼樣,你們禪宗的人不是說,無欲無求嗎?」
僧人:「我不信。」
這三個字說的,黑袍人一時之間都不知如何回答。
過了一會兒,他才嘆道:「怪不得你師父說你沒慧根。」
僧人說:「我不能以禪法留名,那就以殺天子留名,將來我那座師知道了,嚇他一跳。」
黑袍人覺得這傢伙有病,病得不輕,所以才能教出來那個一樣病得不輕的弟子來。
結果,他那弟子也是因為病得不輕,所以死的很慘。
三年前,他那弟子覺得自己可以了,於是挑戰他師父,被打殘。
可是被打殘后,非但沒有氣餒,反而覺得自己更可以了,畢竟他師父打殘他也不是那麼輕而易舉。
於是,那年輕僧人開始闖蕩江湖,第一件事就是去殺拓跋烈。
和他師父一樣,想揚名江湖。
黑袍人問:「不悟禪師,這法號是你那座師給你取的?」
僧人回答:「我自己取的。」
他問黑袍人:「你有沒有想過,我殺天子,若殺了,我名流千古,你呢?大將軍若做了天子,你怎麼名流千古?」
黑袍人道:「我不需要。」
他說:「不享受名聲,我只享受權力,大將軍做了天子也需要替身,我只要還是他替身,他有什麼權力我就有什麼權力。」
僧人想了想,點頭:「也對。」
黑袍人起身:「你繼續打坐吧,我去睡覺。」
僧人忽然說道:「你說的對。」
黑袍人回身問他:「我什麼說的對。」
僧人抬頭看向黑袍人,眼睛里是一種令人有些害怕的光。
他說:「我確實有些緊張,也很開心。」
黑袍人哼了一聲:「果然他媽的是個瘋子。」
與此同時,大街上,林葉的馬車從這個路口經過。
透過車窗,林葉看了一眼那個坐在門洞里的老嫗。
隔著雨幕,他都能看到那老嫗渾濁的眼睛,沒有經過太多的滄桑,不會有那樣的雙眼。
林葉問跳蚤:「為什麼老人,總是喜歡發獃?」
跳蚤:「因為只能發獃。」
林葉點了點頭。
他想起老陳了,他們都到了孤竹,雲州城裡就剩下老陳自己了。
陳微微把老陳託付給他,現在陳微微下落不明,也不知在冬泊何處。
好在林葉交代過高恭他們,一定要把老陳照顧好。
師父和師娘他們,也會經常去看望。
「大將軍。」
跳蚤問:「陛下就這樣來了孤竹,難道陛下真的不怕這孤竹有能傷到他的人?」
林葉道:「應該,怕。」
跳蚤又問:「既然怕,不來不就得了,何必非要以身犯險,我能理解,大將軍說陛下來是引拓跋烈露出真面目,可萬一陛下傷在這,引出真面目又能怎麼樣。」
林葉道:「我昨夜裡還在想,陛下這二十幾年來,他所做過的每一件事,做之前他都會害怕吧。」
跳蚤想了想,再想想,還是沒理解這是為什麼。
片刻后,他試探著問:「上癮?」
林葉被他這話逗笑了,哪有人會真的對危險上癮。
想到這林葉又微微一愣,或許這世上,真的會有人對危險上癮。
跳蚤想不懂也就不想了,他問:「大將軍,你說那些傢伙會藏在何處?」
林葉道:「拓跋烈若早在數年前就於孤竹籌謀,陽梓城裡可能到處都藏著他的人。」
他說:「可能剛才路過的時候,見到的那個坐在門洞里發獃的老嫗就是。」
跳蚤噗嗤一聲笑了:「剛才跑過去的那條黑狗都可能是,但那都已老的動不了的婦人不可能是。」
林葉聽到這話,忽然間想到了什麼。
他問跳蚤:「如果是你,你會把人藏在什麼地方?」
跳蚤道:「這可不好說,因為藏是好藏的,隨便藏在一戶人家裡,想翻出來都不容易,難就難在,藏在什麼地方,還能去殺天子。」
說到這他停了一下,回頭問:「會不會,是行宮裡?」
林葉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拓跋烈不可能預料到幾年後來孤竹的人是林葉,因為那個時候,林葉還什麼都不是。
但他一定能預料到,不管是誰來孤竹,都不會去那座皇宮。
對於做臣子的來說,這是大忌。
孤竹國君童冠贏投降之後,那座皇宮就空了,宮裡的人都被逐了出去,一直到天子來,皇宮裡都是空蕩蕩的。
跳蚤道:「不過天子身邊必有高手,如果刺客選擇藏身在皇宮裡,難保一直都不會被察覺。」
他說:「我聽聞,那些大高手,可以通過內勁來探查氣息,再細微也能察覺到,或是以內勁來察覺內勁,反正神乎其神的。」
林葉:「怎樣才能可以在皇宮裡,但又不被高手察覺到氣息?」
跳蚤:「挖個坑把自己埋了唄,哈哈哈哈哈……」
林葉忽然道:「回頭。」
跳蚤立刻就把馬車停了下來。
林葉道:「回家去,跟我接子奈。」
跳蚤問:「怎麼突然要去接大小姐?是家裡有什麼危險?」
林葉搖頭:「不是,接上子奈,咱們去行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