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六章 權貴
宋十三以前從來都不相信,什麼高貴的出身會帶來身體條件上有多大的優勢,尤其是在習武這種需自身努力的事情上。
他以前殺過太多的所謂出身比尋常百姓高貴一些的人,所以他覺得,那些人只是看起來顯得高貴罷了。
能作威作福,一半靠的是他們祖上的恩德,一半靠的是他們鮮衣怒馬裝腔作勢。
今天,他終於知道自己以前太過膚淺。
然而事情大部分時候就是這樣,當宋十三帶著輕視之心看崔覆野的時候,就註定了會有這樣的下場。
此時此刻,只要崔覆野的手在稍稍發一分力,宋十三的脖子就會被扭斷。
「我的父親,在我十歲那年和我說.……繼承一個家族,和繼承一個天下其實區別只在於大小。」
崔覆野用看著螻蟻一樣的眼神看著宋十三。
他說:「我的父親也告訴我,一個昏君,能毀掉江山基業,一個逆子,能敗送家族榮耀。」
「他還告訴我說,我不管你現在這個年紀懂不懂我講的道理,但你要死死記住。」
崔覆野單臂抬起,宋十三的雙腳就離開了地面。
崔覆野道:「我記不住就會被打的很慘,因為我父親還告訴我說,他不容許有一天,那些沒有根基底蘊,小人得志窮人乍富的傢伙,可以站在崔家的人面前談條件。」
宋十三的眼睛已經充血,臉也在像是瞬間就被打腫了一樣。
他拼盡全力也不能掙扎,最終也只是從嘴裡擠出來三個字。
「我……錯了。」
崔覆野鬆開手,宋十三摔在地上,像是一頭挑戰雄獅卻被輕而易舉咬斷了脊椎的狼。
「我能理解你們想往上爬的慾望,能理解你們想做人上人的野心。」
崔覆野俯瞰著宋十三。
「但我不能理解,你們怎麼敢忽略了站在你們面前的人,本就已是人上人,在你才觸摸到我鞋底的時候,就以為可以壓我一頭了。」
宋十三咳嗽了幾聲,一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恐懼,二是在示弱。
他臉色還是那麼難看,不只是在自身修為上他有挫敗的羞恥,還有自尊心上被扒光了衣服一樣的羞恥。
崔覆野回頭看了一眼,並沒有吩咐什麼,立刻就有人為他搬過來一把椅子。
宋十三看著坐在自己面前的這個貴家子弟,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今天要活下來。
他後悔了,後悔自己的冒失,後悔自己的自大。
後悔了,為什麼覺得自己已經可以有和這天下任何人平起平坐的實力和頭腦。
是在冬泊的時候一切都太順利了,太順利就會讓人錯覺自己很強大。
崔覆野緩緩道:「現在讓我看看你有沒有醒悟過來,應該怎麼和我說話。」
宋十三掙紮起身,沒有站起來,而是從跌坐在地的姿勢,轉為跪在崔覆野面前。
面對如此反應的宋十三,崔覆野卻連一點得意的表情都沒有。
因為在他看來,自己剛剛因為宋十三的態度舉動有些動怒,哪怕只是一絲一毫的動怒,也是自己心境還不夠沉穩的表現。
因為這樣一個人而有些生氣,崔覆野只會覺得自己贏的不夠體面,所以哪裡來的得意?
就算是碾壓式的的贏了,他也不會覺得應該有什麼值得得意的地方。
「小公爺。」
宋十三跪在那說道:「我知道錯了,只要小公爺需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崔覆野此時卻還是忍不住笑了笑,不是得意,甚至不是輕蔑。
只是,他覺得可笑。剛才還在自己面前趾高氣昂的一個人,現在跪下來說做什麼都願意。
宋十三恢復了本質,這才是他想笑的原因。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在俯瞰人間的時候往往帶著些輕蔑,原因是在於.……他們是真的高高在上。
他說:「若我讓你去殺林葉呢?」
宋十三眼神閃爍了一下。
這一息之間,他腦子裡千迴百轉。
如此短的時間內,他思考了無數種可能,自己是該馬上答應下來,然後有機會就逃走,還是應該表現的為難一些才合理。
「你連林葉都不敢直接面對,卻敢來我崔家耀武揚威。」
崔覆野道:「看來那個所謂的上陽北宗的宗主,也不會比你強多少,若他真的比你厲害些,就不會選你這樣一個人來歌陵。」
崔覆野起身吩咐道:「讓他走吧。」
宋十三一怔。
他沒有想到,崔覆野連殺他的興趣都沒有,又或者這是在故意放他一馬,給以後再談留個餘地?
可不管是因為什麼,崔覆野都沒有再看他一眼,更沒有再和他說些什麼的慾望。
崔家的護衛上前,俯瞰著這個依然跪在那的人,像是一群威武的家犬,俯瞰著一頭受了傷的野狗。
出了崔家的大門,宋十三看起來有些失魂落魄。
當然,這失魂落魄是他裝出來的,他現在腦子清醒的很。
走,必須馬上走,離開這個鬼地方,歌陵還不是他和陳微微能進的地方。
這次的遭遇,讓宋十三忽然想起來,他跟著萬域樓的時候遇到的一件事。
那天,他從萬域樓的府里出來,因為剛剛為萬域樓辦好了一件事而得了些獎賞,他決定犒勞一下自己。
一家青樓中,他正在挑選著自己中意的人,就看到一個商人醉醺醺的站了起來。
那商人臉色很紅,搖搖晃晃,舉著酒杯大聲喊了一句。
「今天這樓子里所有人的賬目,都由我來結算。」
在一樓大堂里那些尋常來看看歌舞的客人,聽到這話忍不住歡呼起來。美酒可以讓人失去理智,享受歡呼也可以。
恰在此時,一個公子模樣的人帶著兩個隨從要出門,他的隨從去隨手放在老鴇手裡一張銀票,然後跟著公子往外走。
那商人見狀立刻就心生不滿,他大步過去攔住那公子。
商人說,我說我今天把這裡的賬都算了,你為什麼還要自己給錢?
公子沒有理他,甚至都沒有看他一眼,隨從伸手把那商人擋住。
喝多了的商人不依不饒,只說是那幾個人看不起他,不給他面子。
他還攔著那公子問,知道不知道他有多少錢,他生意做的多大。
都無需那公子說話,隨從問:「你說你有面子,現在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商人報上自己的姓名,還說自己才來歌陵半個月,就已經賺了多少多少銀子,這一單生意有多大。
那隨從隨即看了公子一眼,公子微微點頭,說了一句給你一個時辰。
然後公子就回到了雅間等著,這期間,沒有和那商人說過一句話。
不到一個時辰,青樓里來了十幾個歌陵本地的大商,一個個臉色急切又驚懼的趕來。
見了那公子,整整齊齊的俯身行禮。
公子指了指那個喝醉了的商人,那商人已經罪的在外邊睡著了。
「有人認識他是誰嗎?」
公子問,立刻就有人回答。
公子聽完後點了點頭,示意手下去把那商人叫醒。
那商人被帶到公子面前,公子說,這可能是你此生唯一一次和我有交集的機會,但你卻把這機會變成了你的災禍。
然後起身走了。
宋十三當時就在一邊看著,他其實也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因為他對這樣的事興趣不大。
只是過了幾日後,他在大街上走著,見前邊圍著許多人,他好奇看了看,見路邊的一棵歪脖子樹上有個人吊死了,那些人都在抬頭看,議論紛紛。
就是那個商人。
有人在旁邊說著,說是一大早就看到這個人失魂落魄的走著,自言自語的說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然後用一根麻繩綁在歪脖子樹上,就在這把自己的命了結了。
宋十三因此而特意去打聽了一下,他在萬域樓府里做事,想打聽出來這些也不難。
那天在青樓之後,這個商人的生意就在歌陵被斷了。
所有和這商人有生意往來的人,全都把貨給退了。
而且還聽說,原本沒有問題的貨物,出現了四成以上的殘次品。
按照事前的約定,這個商人把家底都賠了也不夠。
原本是一個從此更上一層樓的機會,就因為喝多了酒,在歌陵覺都敢覺得自己了不起,變成了這樣的結局。
所有錢都賠了還不夠,他無奈之下只好去和錢莊借錢,當然是利滾利的錢。
結果又被錢莊在借據上設了個坑,銀子沒有拿到手,剛剛在歌陵置辦的宅子也被收走抵債,最終妻離子散。
這商人只好放下一切臉面和自尊去求那公子,到了公子家門外,卻根本就沒有被准許進去。
他一大早就到那公子家門外等著,好不容易等到公子出門,他跪下來祈求,可是他卻發現,那公子竟是根本不記得他了。
看向那商人的時候,這公子的眼神平靜的可怕。
沒有得意,沒有驕傲,什麼都沒有。
因為這一切,完全就不值得他去驕傲得意。
此時此刻,站在大街上的宋十三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下意識回頭看了看那座高大的府門,他腦海里出現了那個商人的悲涼。
他往前走了幾步,看到了路邊那棵好像沒有什麼變化的歪脖子樹。
這一刻的宋十三,一下子就不是當年那個路人了。
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那個商人的絕望。
不是不想斗,不是不想抗爭,而是根本沒有那個能力。
宋十三再次回頭看過去,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當年。
就是在這個高門大院外邊,崔覆野站在那臉色平靜的看著那個商人。
問.……你是誰?
那商人跪下來說,求求他放自己一馬。
崔覆野說,雖然忘了你是誰,但既然你來求我,就說明你曾經在我面前犯過錯。
既然你是翻過錯的人,就應該得到一些教訓,現在大概就是你正得到教訓的時候,你才來求我。
崔覆野說,我很不喜歡在犯了錯吃了虧后才後悔的人,以為跪下就能得到寬恕,以為跪下是最嚴重也是最高規格的恕罪,可跪下,是因為你只能跪下。
說完后崔覆野就上車走了,那個商人跪在門口瑟瑟發抖的樣子,沒有讓他多看一眼的興趣。
自始始終,崔覆野真的交代過別人怎麼怎麼去對付這個商人嗎?
並沒有。
宋十三深吸一口氣,他覺得自己在萬域樓門下那幾年,好像確實虛度了。
他閉上眼睛,腦海里都是崔覆野那雙毫無波瀾,沒有情緒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