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五章 補丁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李詞出現在王家大宅里,其實沒有多少人認識他，可不知道為什麼，當看到有人走過來的時候，在場的人都下意識的讓開一條路。
李詞來的時候還很心急，看到這些人的那一刻，他忽然就放緩了腳步，走過人群，他甚至想仔細的看看這裡的每一張臉。
這些人,是怎麼做到在這個時候，還能聚集在這看似急切但又無所作為的？
他帶著滿腔的疑惑,走上石塔。
石塔高數，王洛神還是舉著千里眼看向遠處，但他要看到的已經不是昨夜裡希望看到的。
「公爺。」
李詞俯身行禮。
「到我身邊來。」
王洛神回應了一句。
李詞上前，和王洛神肩並肩站在這高處。
王洛神放下千里眼后沉默了一會兒才問道：「你手下的人，都輸了？」
李詞後撤一步，想跪下來請罪，卻被王洛神一把拉住。
「免了吧，輸了的那個是我,又不是你，你跪來跪去的做什麼。」
王洛神道：「陪我站一會兒。」
李詞默默的回到王洛神身邊。
「剛才上來之前，看到那些人了嗎？」
王洛神問。
李詞點頭。
王洛神又問：「你看到了什麼？」
這話似乎問的有些多餘，他剛剛才問看到那些人了嗎，又問你看到了什麼。
李詞卻明白王洛神的意思，他低著頭回答：「看到了一些不甘，一些認命，不甘不是他們覺得自己還不該輸，而是覺得可能會有奇迹，認命也不是他們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麼卻又不知道去該做點什麼。」
王洛神道：「在歌陵城所有城門都被封起來的那一刻,他們連逃命都懶得逃命了。」
李詞道：「他們不是懶得逃命，若公爺不在此地，他們早已做猢猻散，他們不走，是因為他們覺得這裡有公爺，所以就安全些。」
王洛神笑了。
「你不該死。」
王洛神說：「再陪我聊幾句你就走吧，這是我們這些人的事,其實，從一開始就與你無關。」
李詞問：「從一開始就與我無關，為何公爺要把我拉進來？」
王洛神側頭看他：「是我把你拉進來的？」
李詞沉默。
良久之後，他點了點頭：「不是公爺把我拉進來的，是我自己的慾念把我拉進來的。」
王洛神道：「所以我一直都在說你和他們不一樣,你該有所成就，我沒能幫到你，很抱歉。」
李詞俯身道：「能伺候公爺這麼久，其實我很驕傲，也很滿足，我從公爺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若我還能活著，將來都受用無窮。」
王洛神道：「你不會死,因為你太不起眼了。」
李詞想了想，好像是這個道理。
王洛神抬起手指向遠處：「你看到了吧，林葉在一家一家的殺，他才是那個狠人，在別人都以為我是那個狠人的時候，他在默默的準備著如何做好這個狠人。」
「他沒有一丁點的憐憫之心，而他本性又不是一個沒有憐憫之心的人，你說，他該是用一種什麼樣的惡毒方式,不斷的折磨自己，才會讓他心硬如鐵？」
李詞回答：「仇恨，每天想，每時想，每刻想，每一息都在想。」
王洛神道：「是啊，也只能是這樣了，我現在可以想象的出來，每個夜深人靜的時候，林葉的腦子裡，都有一場大火，都有無數個在火海中掙扎的人。」
李詞想了想，打了個寒顫。
因為他忽然間就體會到了,若每日都這樣待自己，那是一種多痛苦的折磨？
「他當然沒有見過那場大火里被燒死的人，都是一翻什麼樣的掙扎。」
王洛神道：「到今日我才醒悟過來，他沒見過，但每個人的樣子，他可能都想象出來了。」
李詞深吸一口氣，不敢再想。
那少年每日每夜每時每刻都在折磨自己的事，他連第二遍都不敢再想。
因為就在剛才他想第一遍的時候,他似乎看到了那熊熊大火之中，有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睛在看著他,那個人的身體在燃燒，可眼神卻那麼可怕。
「多不巧。」
王洛神道：「那樣一個少年，他的敵人是我們。」
他看著的方向，就是林葉率軍行進的方向。
那些沒有資格進入王家避難的人，首先成為林葉屠戮的目標。
「林葉才不會因為他們當年參與的少，就會對他們網開一面，最重要的是……林葉在我們身上學到了一件我們自己許多人學不會的事。」
王洛神看向李詞，李詞回答：「斬草除根。」
王洛神道：「那個傢伙,在已經計劃好今日該做什麼之前，便已經想的明明白白，他若網開一面，有絲毫憐憫之心，將來他的子孫後代，就會面臨今日他所做之事，只不過是別人對他子孫後代下手罷了。」
想到這，李詞更加體會到了，那日日折磨自己精神的少年，把自己變成了一個什麼樣的變態。
「這選擇其實誰都會做,不過是你死還是我死這麼簡單。」
王洛神道：「可很多人都做不對這道題，以為自己做對了，其實，哪怕不是完全做對了，也是錯。」
李詞道：「可天子會放過他嗎？」
王洛神道：「我也不知道天子會不會放過他，但既然林葉是那樣的人，天子就不會不防備。」
李詞嗯了一聲。
他看到了無數人被林葉所殺,但他也看到了不久之後，那個自導自演了這一切的天子，會把林葉送進地獄和林葉的敵人們團聚。
「破而後立.……」
王洛神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我終究還是低估了天子的狠，這麼看，林葉倒是像極了他。」
說到這句話的時候,王洛神忽然愣神了一下，而聽到這句話的李詞，也愣神了一下。
「好玩。」
良久之後，王洛神忽然笑了笑。
然後他對李詞說：「你該走了，算計著，那個用折磨自己來把自己煉成惡魔的少年郎，馬上就要到了。」
李詞後撤一步，俯身行禮道：「屬下.……走了。」
在他準備離開的那一刻,王洛神忽然又問了一句：「你懂我今日之作為嗎？」
李詞回答：「在回來之前還不懂，聽公爺剛才的話之後屬下懂了。」
王洛神道：「那就好，最起碼得有一個人知道，我沒輸，我只是在盡最大可能的，贏一些。」
聽到這話的李詞往遠處看了一眼，只是這次看的不是林葉應該來的方向，而是城外，那石橋山莊的方向。
林葉下令封住了所有城門,所以連封秀都沒辦法帶怯莽軍進城支援他。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林葉不想讓封秀進來，僅此而已。
封秀是天子的人，他對怯莽軍的指揮，在某些時候一定能干擾林葉對怯莽軍的指揮。
封秀是那個補丁，是天子為了以防萬一而準備的補丁。
但這個補丁補在什麼地方，除了天子和封秀兩個人之外誰都無法確定。
而此時此刻,這個補丁到了石橋山莊。
怯莽軍將石橋山莊團團圍住，手下將士們都在看著站在最前邊的那位將軍。
封秀一直沒有下令，是他在思考，如果此時帶兵來到石橋山莊外邊的不是他，而是大將軍的話，應該如何下這個軍令。
沉默良久，他想到了一些，大將軍應該會怎麼辦,逐漸的，這個想法也驅逐了他會怎麼辦的那個想法。
我是怯莽軍的將軍,怯莽軍的大將軍是林葉。
在這一刻，封秀用這樣一句話來勸了自己。
「弓箭手！」
封秀忽然一聲大喊。
把石橋山莊圍了不止一層的怯莽軍士兵握緊了手裡的弓，箭已經在弓弦上了。
「傳令，不許見活人，不許此地存！」
封秀大聲下令。
號角聲嗚嗚的響了起來，傳令的騎兵圍著石橋山莊這個巨大的院子不停的賓士，一邊縱馬一邊重複著封秀的軍令。
「封將軍令，不許見活人,不許此地存。」
一遍一遍。
弓箭手抬起雙臂，隨著弓弦響聲連成一片，一層一層的羽箭飛進了石橋山莊。
放箭，放箭，放箭……
那座原本看起來秀美且壯麗的山莊，在短短片刻之內就換了顏色。
連屋頂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箭羽，看著像是灑了無數的紙錢。
然後，紙錢就被燒成了灰燼。
怯莽軍弓箭手用的是火箭，一開始白羽還能鋪滿地，後來鋪滿地的便是火,是火海。
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剛剛那一刻，封秀想到了若大將軍在這會怎麼下這道軍令。
當年，那些為國征戰，那些拚死抵禦外敵的怯莽軍將士，就是被一場大火燒死的。
如今來執行這報仇之事的，也是一支叫做怯莽軍的隊伍。
封秀知道,這支怯莽軍不是二十年前的怯莽軍了，可他也知道，在大將軍心中，這支怯莽軍就應該是二十年前的怯莽軍。
正對著石橋山莊大門的地方，幾架重弩發出了咆哮之聲。
威力巨大的重型弩箭在頃刻之間,就把石橋山莊的正門撕成了碎片。
緊跟著，換上了燃燒之箭的重弩再次發出咆哮，一條一條火蛇竄進了大門。
火越燒越大，封秀的心也越來越硬。
「火把上去！」
封秀又是一聲令下。
數不清的怯莽軍士兵衝到石橋山轉近前，把火把扔進了院子里。
那場面，令人頭皮發麻，也令人背脊發寒。
沒多久，大火就將整個石橋山莊吞噬了進去,在赤色的火焰上邊就是濃烈的黑煙。
若烈火焚燒是一種凈化，那升騰起來的黑煙就是被凈化出去的臟污。
封秀就那麼平靜的看著，他一開始覺得自己對這種做法一定會有逾越不過去的抵觸，可現在，他發現自己不是逾越不過去，而是根本沒有。
直到這一片壯觀又精緻的莊園被燒成了焦土之後，封秀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將軍，是否回軍？」
有人問了封秀一句。
封秀反問：「為何回軍？」
他抬起手指向那片焦土：「進去，哪怕是燒成炭的屍體,也要給我剁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