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經年(二)
我以為經曆過磨難的人會變得越發的堅強,就像免疫一樣,體內可以產生對磨難的抵抗能力。瞎子老人大悲大苦的生活了幾十年,往事堪不堪回首,他都咽了下去。這個在城牆腳下出生成長的人,拽著城牆的腳跟一步一步的前進著,盡管他沒有走出城牆去看一番大千世界,可是他把城牆幾百年的曆史參透的淋漓盡致。他說過他要寫出一本書出來,一本描繪城牆和小鎮的書,他說,我年輕時候的理想就是做一個文藝青年,站在城牆的頂上吹著四季的風,讓斑駁滿目的城牆的痕跡從我的筆下劃過落在紙上讓小鎮的人都去熟悉,都去了解。
我們敬仰這個老人,更加敬仰他的理想,雖然我們不能體會當時做一個文藝青年是多麽浪漫的事。就像我們不知道他怎麽可以算命算得這麽準一樣,總之他所說的話,有著很大的震撼力。我們認為他是這個小鎮上的神人,我們望著他空洞的眼神不敢笑,不敢高聲說話。他抽完一卷紙煙的時候給我們要卷煙的紙,我們搶著從書包裏掏出厚厚的紙給他,我們認為這是很榮耀的事,似乎他要了誰的紙誰就會有好運。
老人說,我懷著文藝青年的夢想遇到了生命中的女人,我和她談論古今事,談論大千世界。她說她欣賞我,她說你寫書吧,我支持你,我幫你推廣出去。沒有人對我講這樣的話,所有的人都認為我是一個不學無術的人,當我站在城牆的頂上聽到這個女人的一番話,就像千年孤獨之後突然遇到了知音,心裏莫名的激動。我開玩笑的對那個女人說,你嫁給我我就寫,否則我一個字也不會寫。
老人講他的故事,話語滔滔不絕,人突然精神了許多,我們都不懂,其實愛情不僅僅是體驗的時候可以讓人展露幸福的姿態,即使是回憶的時候也可以讓人滿臉的喜悅。
老人說,我的一個玩笑竟然讓她嫁給了我,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幸福我一點準備也沒有,我不知道用什麽去娶她,用什麽可以和她相伴一生,因為我真的是家徒四壁。玩笑瞬間成真那麽也會瞬間的不如意,她父母不同意,指著我破爛的房屋向我潑了一身的冷水,她被她的父母拉回了家,我去找她,她的父母當著她的麵把我打出來,我又去找她,然後她的父母當著我的麵狠狠的打她、罵她。我再也不敢去了,可是我夢裏經常夢見她對著我笑,然後又對著我哭,我站在城牆的頂上看見她的家,我希望可以看見她的身影,希望可以看見她在院子裏散步,蕩秋千,她家有兩棵很大的槐樹,可是秋千上空蕩蕩的。
在我家沒有搬到鎮上之前,我很少到鎮上去,隻是隨著那些同齡人一個村莊一個村莊的逛來逛去,然後他們會說,走,到鎮上去聽瞎子老人講故事。我們背上書包,走到鎮上,老人大部分的時間會在院子裏躺著,躺在大槐樹底下,抽著紙煙。他說,孩子們,那你們的紙來換我的故事,一張紙可以寫三百個字,我就講三百個字,你們幫我數著。
我們圍坐下來,把書包墊在屁股底下,老人說,我進不到她家裏去,她出不來,我站在城牆的頂上日夜的等著,終於有一天我看見了她,那一天陽光很好,整個槐樹的葉子都泛著光澤,
她慢慢的邁著步子在院子裏走著,是那麽的憔悴,我揮著手在心裏默念著,她抬頭四處張望的時候看到了我,她頓了頓然後揮起了手,我從城牆上跑下來,一直跑到她家。可是到了她家的門口我害怕了,我想她的父母一定拿著棍子等著我呢,這些棍子會落到誰的身上呢,如果是落到我的身上,我倒情願,如果是落到她的身上呢,我停住腳步對她笑。她在門口對我說,不要放棄,我的文藝青年,我等你把書寫完。我狠狠的點點頭,她眼角露著笑,然後轉身離開,因為我聽到了她父親在喊她名字。
我哪裏有心思去寫,我滿腦子都是她,我想窮人就是窮命,沒錢談什麽愛情,更何況還是和地主的女兒談愛情,其實,最痛苦的不是這些,而是我看見一些人拿著彩禮去她家提親的時候,我心裏就像中了一槍一樣,子彈穿腸而過。慢慢的,慢慢的,我看見花轎穿過整個村莊,從我家門口經過停在了她家,我站在門口不敢相信事實,花轎抬出來的時候我恨不得上去把花轎掀開,看看裏麵是不是她。我就問那些村民,村民告訴我花轎裏坐的就是她,村民望著我直搖頭。我對自己說,我要站在我家門口,花轎經過的時候,如果她掀開簾子看我那就證明她還念著我,如果她不掀開簾子那麽我就聽天由命,窮人賤命,再也不敢奢望愛情。
老人一連抽了幾根紙煙,我們搶著拿出紙幫他把煙卷起來,然後好奇的問他,她有沒有掀開簾子呢?你們最後怎麽樣了?
老人的眼睛是那麽的空洞,他一連抽了幾口,說道,花轎走到很遠,走到另一個村莊,簾子都沒有掀開,我一直跟著,我想或許是她忘記了,忘記了我家的位置。可是花轎又過了一個村莊,簾子還是沒有掀開,我再也想不到任何理由安慰自己,我傻傻的站在看著花轎消失,我不知道花轎最後停在哪一個村莊,後來我聽人說,她嫁到了很遠的地方,嫁給了一個很有錢的人,再也沒有回來,或者是我再也沒有看見過她回來。
老人嗬嗬的笑了一聲,發白的胡子布滿臉龐,他搖了搖頭,問我們,孩子們,我抽了幾根煙了?
十根,整整十根了?
老人重重的嗯了一聲,痛快。
老人接著說,後來,別人給我介紹了一個女人,我看也沒有看就和她結了婚,我想愛情的結果不就是結婚麽,有沒有愛情不一樣可以結婚麽。結婚後我想我要寫為我的理想去奮鬥,我的文藝青年夢怎麽可以一下子沒有了,現在想一想這是一個多麽荒誕的想法,女人就罵我不務正業,和我吵,我不去理她,時間長了,女人跑出去,一出去就是很多天,甚至是幾個月,直到我生病的時候,她回來了,帶著藥回來的,她說,吃了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