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給誰
「看不見?」聽到這個消息時, 澹臺燼十分平靜。
婢女生怕澹臺燼把蘇蘇看不見的事怪在自己身上,哆嗦道:「陛下, 可要請太醫為姑娘醫治?」
玄衣青年聞言,諷刺地彎了彎唇。
「孤只要她留著一口氣,一雙眼而已,與孤何干?」
婢女明白他的意思,深深鬆了口氣。
七月綿綿雨季還未過,羊暨走進來時, 看見陛下在養一盆花,那花還未盛放,只有一個小小的花苞, 竟然是冰藍色的花,如同漂亮的冰晶。
羊暨覺得稀罕,就多看了兩眼。
澹臺燼淡淡說:「什嗏送來的長生花, 傳聞中治百病,免疼痛。」
青年冰冷的手指拂過長生花, 那美麗的花兒散發著沁人心脾的香味。
「什嗏把這樣的寶物送給陛下,想要什麼?」
澹臺燼露出一個譏誚的笑容:「要我周國的皇后之位。」
上月澹臺燼改了國號為「景和」, 曾經最強大的夏國成了周國附屬,澹臺燼作為新君,對於所有國家來說,都是值得結交的對象。
什嗏向來識趣, 澹臺燼還沒對他們發兵, 他們率先送來大禮, 希望澹臺燼能娶了他們的公主。
對於帝王來說,聯姻也是制衡之道。
羊暨打量著澹臺燼的神色,小心翼翼說:「陛下的意思……」
澹臺燼撥弄著那花, 許久才說:「花收了,人不要。替孤挑一份回禮送過去。」
羊暨看他一眼,點頭稱是。
蘇蘇又在混沌密室里過了幾天,照顧她的婢女恢復了先前的傲慢。
澹臺燼並沒有讓她出去,也沒有讓太醫來給她診治。
蘇蘇心裡猜到過這個結局,垂下了頭。
她錯位的手指自己忍住疼接好了,可是日漸消瘦的身體越來越虛弱。
她努力想多咽下一些食物,結果發現是徒勞。
某一天夜裡,她咳出了血。
蘇蘇直到傾世花的神力開始消失,它的厄運即將來臨。
而她賭輸了。
澹臺燼說過那麼多次想讓她死,這一次,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她昏昏沉沉睡著,第二日婢女狠狠推了推她,發現蘇蘇毫無反應,嘴角全是血,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吐血這個事,終於讓蘇蘇出了混沌密室。
有人替她診脈,依稀間說著什麼。
「這位姑娘身體虛弱,但是臣看不出有什麼問題。至於她的眼睛,恐怕是在黑暗的地方待久了,短暫性失明。」
那頭另一人長久沒有說話。
蘇蘇聽見一聲低低的嗤笑。
「既然她這麼喜歡玩花樣,孤便成全她。想出來,待在這裡吧。」
手腕上一股溫暖的力量注入,直到傍晚,蘇蘇終於清醒了過來。
勾玉不可置信地看著小主人消瘦的身體,嚎啕大哭。
自從它有意識以來,第二次哭得這樣傷心。上一回還是蘇蘇母親去世的時候。
勾玉把來人間修鍊一年多所有的靈氣注入了蘇蘇體內,終於讓她好受了些。
蘇蘇喘著氣,眼前一片黑暗,然而她知道這是白日。
她的眼睛徹底看不見了。
勾玉看見了蘇蘇黯淡的神情。
沉默許久,它下定決心低聲說:「我帶你回家吧。」
——回去五百年後的衡陽宗,去長澤山,你誕生的地方,就不會再有現在的痛苦。
你的眼睛可以重建光明,你可以重新做回仙子,不必再受任何苦楚。
少女跌跌撞撞下了床,她嘴唇乾裂,四周沒有一個人,周圍安靜地可怕。
勾玉連忙說:「往左,小心。對,往前走,摸到桌子了嗎?」
蘇蘇摸到桌上的茶盞,自己倒了半杯水喝。
勾玉看見她的手指紅腫,完全沒有昔日纖長白嫩的模樣,它不忍再看。
蘇蘇啞聲開口說:「我回去了,爹爹、師叔們,公冶大師兄,還有同門怎麼辦?」
所有人都會死。
就想魘魔製造的噩夢裡一般,一個個死去。
八個長老散盡修為,送她來到五百年前,她若逃回了衡陽宗,就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了。
勾玉沉默著。
它是九天勾玉,生在上古,卻比不得同一時期誕生、足以呼風喚雨的其他神器。一塊被埋在地底無數年的上古玉石,慢慢生出靈智,才有了後來的形態。
它不知道修鍊了多少年,本應與三界的山川河流是一體,比起對蘇蘇的憐惜,它更有對蒼生的使命感。
輔助宿主除去魔神,庇佑蒼生,才是它存在的意義。
它難過得無以復加,好半晌下定決心說:「滅魂釘碎了,任務已經失敗,我帶你走!」
手腕上玉鐲發亮,蘇蘇突然按住勾玉。
「小主人?」
蘇蘇說:「再等等,我……有最後一個辦法。」
「什麼?」勾玉愣愣看著她,少女蒼白的容顏上,露出淺淺一抹笑容,像晨間沾了朝露的花。
瀕死前綻放出薄弱的美麗。
小慧喜盈盈地說:「夫人,你是不知道,那個女人被陛下扔去了冷宮。我聽說一到夏天啊,那地方蛇蟲鼠蟻出沒,飯也是餿的,這回陛下徹底厭棄了她!」
葉冰裳放下快做好的衣裳,抬起漂亮的眼眸:「慎言。」
小慧連忙拍拍自己的嘴巴:「瞧奴婢這嘴,夫人教了多少回還是學不會。夫人這次可不能念及姐妹之情同情她了!」
葉冰裳點頭:「自然不會,三妹妹想傷害陛下,陛下留她一命,已算仁慈。」
「奴婢還聽說,那位的眼睛看不見了。」
葉冰裳動作頓了頓:「是嗎。」
下午她去給澹臺燼送做好的衣裳,恰好遇到太醫在給澹臺燼看診。
屋子裡淡雅的香氣讓葉冰裳一眼就看見了那株長生花。
長生花快開了,在日光下有種別樣的美麗。
澹臺燼隨意養著,也沒有服用的意思。宮裡都知道陛下有這麼一株花,紛紛在猜測陛下會把長生花留給誰。
葉冰裳突然想起三妹妹看不見的雙眼。
如果是長生花,三妹妹的身體,一定又能好起來吧……
澹臺燼看見她,淡淡說:「過來坐。」
兩人和往常一樣,下了一局棋。葉冰裳不好意思地說:「再過幾日就是妾的生辰,妾斗膽,可以請求陛下一件事嗎?」
這還是她來周國第一次向澹臺燼提出要求。
想到破碎的護心鱗,澹臺燼點頭:「說。」
葉冰裳說:「妾希望陛下能陪妾和母親,一起吃頓飯。」
說完,她絞緊手帕,忐忑地看著澹臺燼。
澹臺燼說:「可以。」
葉冰裳微笑地說:「多謝陛下。」
後宮就葉冰裳一個有封位的女人,她的生辰,女官們自是精心籌備。
蘇蘇身邊的婢女也沒有了,冷宮裡只有一張硬邦邦的床,還有放茶壺的桌子。
她醒來后好幾日才發現,已經不能再動用任何靈力了。
現在她和一個普通的凡人無異。
勾玉告訴她,暗中依舊有無數弱水箭對準了她,一旦她想逃離周國皇宮,那些箭會毫不猶豫地射出來。
可惜他們並不知道,蘇蘇已經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每日黃昏,她會摸索著出來走走。
看不見便讓勾玉指路。
只要她還在冷宮範圍內,夜影衛便不會阻攔她。
幾個漿洗衣裳回來的小宮女說:「這幾日宮裡怎麼又熱鬧起來了,是有什麼喜事嗎?」
「當然了,過幾日便是昭華夫人的生辰,陛下現在獨寵她,她的生辰,陛下自然看重。」
「你們沒聽說嗎,先前什嗏送來長生花,想讓陛下娶他們的公主,都被陛下一口回絕了,不是為了昭華夫人還是為了誰。如果不是昭華夫人的身份,恐怕陛下早就讓她做皇后了。」
她們聊著天走遠,蘇蘇站在牆后,感受到了黃昏的冷意。
風拂過她茶色的衣擺,勾玉猶豫地說:「小主人,你聽見了嗎?澹臺燼手裡有長生花。那是凡人的聖葯,你不如試著去要過來,你的眼睛,說不定能看見。」
蘇蘇摸了摸自己左眼。
半晌點點頭:「我……想試試。」
她害怕。
這是第一次勾玉看她答應去討一樣東西。
勾玉看得酸楚,小靈鳥生來嚮往自由,養大她的地方是最廣闊漂亮的天地。
混沌密室里沒有聲音,也沒有光。她被關太久了,現在晚上睡覺,偶爾都會顫抖著醒來。
然而白日黑夜,對於蘇蘇來說沒有區別,她的世界已經一片黑暗。
現在長生花,她想試試。
她不要澹臺燼的命了,她會還給他更好的東西。她太害怕了,只想哪怕最後要死,也想多看看這個世界,不要讓她一個人死在黑暗裡。
葉冰裳生日的前一天,剛好是兩個月後的十五。
月亮掛在天空,照亮凄清的冷宮。
蘇蘇蜷縮在床上,微微顫抖著。
她身上的結春蠶發作了。
蘇蘇也沒想到,破身以後,結春蠶發作時間竟然變短了,現在才兩個月,結春蠶竟然再次發作。
她緊緊抱住自己,汗水濕了額發。
腦海里混沌,她不知道自己捱了多久,許是一個時辰,許是更長的時間。
就在她以為自己會死的時候,門外吹進來夏夜的風。
溫熱的風讓她神智清醒了一瞬,她眨了眨空洞的眼睛。
有人用冰冷的手指挑開了她的衣襟,蘇蘇第一次意識到,作為凡軀,結春蠶這種陰毒的藥物多麼強大。
她哆嗦著朝他靠近,倚靠在他懷裡的時候,身體里躁動的藥物終於有片刻安寧。
他冷冷地打量著蘇蘇,附身下去。
澹臺燼並沒有吻她,他像執行一項任務,進入她的身體,只是不想讓她輕易死去。少女悶哼一聲,抓緊身下床單。
他嗤笑說:「你現在可真難看,讓人毫無興緻。」
蘇蘇抿住唇,她瘦了許久,原本還帶著幾分嬰兒肥的臉頰,現在瘦得尖尖的。
她的腰本就纖細,如今已經不堪盈盈一握。
藥物下,蘇蘇的身體並沒有不舒服,反而產生了類似依賴的情緒。可是她的心難受極了,人生八苦,她漸漸品嘗到了這樣的滋味。
她連恨他都沒有力氣,只覺得疲憊。
像一個在外受了太多委屈的旅人,對沿途的磨難感覺漸漸消淡,只想念家鄉。
蘇蘇看不見現在的自己,便以為像他說的,並不好看。
她並不在意皮囊,便不知曉,這份難得脆弱的美麗在她身上,多出了幾分讓人想狠狠欺辱的動人。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映出他的模樣,澹臺燼知道,她如今看不見自己的表情。
他沉下身去,依舊斂住了自己的神情。說沒有興緻,卻折騰了大半夜。
釋放以後他要走,一隻蒼白的小手拉住他。
澹臺燼回頭,第一次從她臉上看見幾分期待不安的神色。
她猶豫許久,最後低聲說:「我,可以不可以和你換……長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