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百年

  澹臺燼進去許久, 一直沒出來。


  魏喜也是沒辦法,只好叫來葉儲風。


  現在宮裡人人自危, 民間甚至還有傳言,說澹臺燼天生不祥,冬日的氣候才會如此詭異。


  羊暨從來都明哲保身,這種時候完全靠不住。如今不怕死又有能力的,只剩葉儲風。據說葉大人和陛下之間有什麼契約,把事情告訴他, 他也不可能背叛陛下。


  「實不相瞞,葉大人,陛下的宮殿這幾日已經隱隱傳出……那股味道。姑娘的身體留不住, 人已死,何不讓她入土為安呢?」


  葉儲風點頭:「多謝魏公公告知。」


  葉儲風從臨巍城趕回來,也沒想到過去一個月多了, 澹臺燼竟然還沒將三妹妹的屍體下葬,怪不得宮人們表情驚恐又諱莫如深。


  在這個死者為大的朝代, 澹臺燼這樣的行為令人寒毛直豎。


  魏喜嘆了口氣。


  他沒敢具體和這位葉大人講陛下還做了什麼。


  誰才是主子,魏喜心中很有數。所有人的生殺大權, 終究還是捏在澹臺燼手中。


  葉儲風靠近宮殿,也聞到了魏喜說得那股淺淺的味道。


  屋裡放了防止屍體腐爛的薰香,拖延到現在已是極致。


  魏喜不安地低聲說:「陛下今晨進去的,至今沒有出來, 奴才這眼皮直跳, 葉大人, 不會出什麼事吧。」


  葉儲風說:「讓人來把門打開。」


  「可是……」


  「出了什麼事我擔著。」


  魏喜這才應了,很快宮門被推開,別說是葉儲風, 連魏喜都沒想到會看見眼前這一幕,他腿一軟,連行禮都忘記了,直接跪著爬了出去。


  葉儲風臉色鐵青,走上前去,緊緊拉住澹臺燼的衣領:「你在做什麼!」


  玄衣小暴君低聲笑起來:「留住她,讓她永遠和我在一起。」


  葉儲風看看自己三妹妹的屍身,想起澹臺燼方才的行為,不寒而慄咬牙道:「你竟然,想生吃……」


  那幾個字他無論如何都說不下去。


  但凡他來晚一步,澹臺燼恐怕已經……


  葉儲風后怕,他看著澹臺燼瘋狂執拗的眼,突然想起曾經在大殿前,他宴請澹臺明朗的臣子。


  那時候他就說過:現在他在你們身體里了,你們可以永遠為他效力。


  所有人都以為那只是恐嚇和威懾,今日葉儲風才明白,他是真心實意這樣以為。


  葉儲風目眥欲裂。


  澹臺燼冷漠地說:「誰給你的膽子進來,滾出去!」


  「你簡直瘋了,我要帶三妹妹走。」葉儲風說著,去抱床上冰冷的屍體。


  一隻手橫過來,澹臺燼一掌拍過去。


  「你敢碰她?」澹臺燼冷冷道。


  葉儲風臉色難看極了,也顧不得什麼契約,什麼君臣之別,這一瞬連翩然都沒想,他只覺得荒誕和憤怒。


  兩人打了起來,一人體內有九尾狐妖丹,一個剛得了神髓,卻誰都沒有動用力量,拳拳到肉。


  澹臺燼一拳一拳砸在葉儲風身上,神情讓人毛骨悚然。


  葉儲風想到這個人要對三妹妹做什麼,也毫不留情。


  他不想三妹妹死了還不得安寧,抬起手,一團火焰朝著床上的屍體飛過去。


  澹臺燼的目光一瞬凝住,想也不想撲在了那具屍體上面。


  火焰把他背部灼傷,他毫無所覺,小心而慌張地把身下少女的屍身沾上的火星撲滅。


  葉儲風無力地看著這一切,許久,他閉了閉眼。


  「你這個樣子,三妹妹若知道,會覺得噁心。」


  「噁心」兩個字,讓澹臺燼徹底僵住,他眼尾帶上恐怖的猩紅,左眼裡卻漫出淺淺的淚意。


  葉儲風說:「當我求你,也當我替她求你,放過她,讓她離開吧。」


  葉儲風閉了閉眼:「你給的她不想要,她想要的你從來不肯成全。」她只想離開你,為此她付出了這麼多代價,你難道真的不懂嗎?


  澹臺燼的淚水砸在少女臉上,他明明是對的,可是世上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盼他成全。


  到了晚上,魏喜公公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魏喜欣慰地說:「陛下同意把姑娘下葬了。」


  葉儲風怔了怔,想起小暴君紅透的眼眶。


  澹臺燼依舊不肯讓任何人碰蘇蘇。


  那一日澹臺燼細細為她清洗好身體,為她戴上漂亮的發簪,唇間含入防蟲的珠子,他親自抱著少女的屍體進入原本屬於他的帝王陵墓。


  陵墓之下,是一代江山的靈脈。


  他讓人把陵墓封了起來,再沒進去過。


  開春時,雪停了,潛龍衛試圖來救葉冰裳,澹臺燼把數千名潛龍衛困住,令人亂箭射殺。


  他讓葉冰裳看著。


  葉冰裳被困在一個密封的罈子中,即將做成人彘。她絕望地看著來救自己的人一個個倒下,只知道尖叫。


  半年多沒日沒夜的折磨,她什麼氣性都沒了。回憶起過往在蕭凜身邊的生活,竟然是她這輩子過得最安穩的日子。


  身邊玄衣男子如同惡鬼,只是微笑。


  澹臺燼曾經想得到這支力量,現在有機會了,他卻手刃了他們。


  葉冰裳沒能撐過第二年的春天。


  澹臺燼知曉時,饒有興趣在看籠中據說有三條命的妖怪,聞言,他眼皮子都沒抬。


  「死了就扔了吧。」


  他抬手,殺了妖怪。突然覺得這世界沒意思很久了。


  景和二年入夏時,噠噠的馬蹄聲停在一個院落。


  葉儲風勒住馬回頭,心中低嘆一聲,問道:「陛下,可要隨臣一同進去?」


  澹臺燼搖頭。


  葉儲風沖他行了禮,一個人走進院落。


  依稀能聽見裡面有人問起「夕霧」,澹臺燼看著籬笆遠處開得正俏的合歡花,略微失神。


  葉儲風出來也快,他嘆了口氣:「陛下當時就該讓三妹妹知道,你救回了祖母。」


  澹臺燼冷冷笑了一下。


  折斷手中枝丫。


  葉儲風第一次不確定,澹臺燼對三妹妹的感情,是愛多一些,還是恨多一些。


  但人死如燈滅,他……應當已經放棄了吧。


  不知道何時天底下開始出現各種妖怪,世間魑魅魍魎橫行,早已不是凡人主宰的時代。


  一個普通的仙人,地位勝過人間的帝王。蓬萊仙山,瓊樓玉宇,哪裡是皇宮能比?


  仙,多麼令人神往的存在。


  他們高高在上,須臾便是凡人的一生。仙門已經大開,人人盼著自己有資質,與仙長去仙山修鍊。


  澹臺燼伸出手,飄落合歡花落在他的掌心。


  「走吧。」他揉碎那花,蒼白指尖染上紅色。


  他最初追求的東西,便是令萬人折腰跪拜的力量。他就該抽出這多餘的情絲,忘記城牆上那個身影。


  他五指成爪,撫平袖子下自己割出來的密密麻麻的刀痕,澹臺燼冷冷彎了彎唇。他的道,斷不容他為了那根日夜折磨他的情絲,和從未愛過他的女人去死。


  他偏要活,活過千年萬年,逆了這朗朗乾坤!

  白駒過隙,那棵合歡樹開了又謝。


  人間又是一年春。


  「今日講秘聞。」老者捋了捋鬍子,驚堂木一拍,「卻說五百年前,周國下了一場怪異的雪,那時候的皇帝,並非史書上看見的任何一位。而是一個在位很短的瘋皇,後來他一把火燒了有關他的史冊。」


  「他的過往付諸灰燼,留給世人的只剩遐想,有人說,他曾愛過一位舉世無雙的葉氏夫人,曾征戰幾國只為將那位夫人接來身邊。」


  「也有人說,他的生命里出現過一個不知名姓的女子。那女子沒有封位,不知姓甚名誰,只知道周國那場大雪以後,再沒人見過她。」


  台下有人起鬨:「那位君主愛的肯定是葉夫人,否則怎麼會連封位都不給無名女子?」


  老者沒有否認聽客的話,笑道:「各位看官且聽老朽細細道來。五百年前,瘋皇所在的朝代,雖有戰亂,但他威懾八方,按理最後會一統天下。可是沒多久,他驟然消失在了這個世界。」


  「有人說,他作為一個普通人老死在了凡塵,也有人說,討伐暴君的劍客們殺了他。但……還有人推測,那人去過冥界傳說中的鬼哭河。」


  一聽「鬼哭河」三字,下面立刻有人道:「臭老頭,一天到晚瞎掰,怎麼會有人去鬼哭河!眾所周知,那是吞噬凡人靈魂的地方,瘋皇去找死嗎?什麼五百年前的周國,史冊上沒有的瘋皇,指不定就沒有過這個人。你們說,我說得對不對?」


  此言一出,立即不少人附和:「沒錯。」


  「總講這些沒意思的往事做什麼,有本事就講講仙門大開,廣收弟子的消息!」


  「對,不講仙界,講妖界和魔界也行。」


  老者搖搖頭。


  自古凡人總對修仙嚮往,哪怕個個沒有靈根,入不了仙道。也永遠對精怪妖魔之事好奇,但倘若有妖魔作亂,又人人自危。


  故事既然已成了過去,看客早已曲終人散,老者便不再講這段往事。


  畢竟連他也不知曉,五百年前的真相到底如何。


  「世間有五界,神、仙、凡、妖魔、冥界。諸神早已隕落,妖魔只做殘忍之事無需多說,那今日便說說,百年例行仙門大比。各位看官猜,此次花落誰家?」


  「還用說嗎,當然是第一仙門衡陽宗!」


  ……


  聽再次熱鬧起來。


  二樓角落,青衣女子不屑地扁了扁嘴。


  「那可說不準,今年衡陽宗參加大比的都是些新弟子,以為人人都如公冶寂無那般妖孽,短短三十年便突破金丹進入元嬰中期么?看我這次不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她唇角一勾,想起什麼,「聽說衡陽宗黎掌門有個廢物女兒,今年剛百歲成年,我倒要會會她!」


  一旁身著同色青衣的媵庄頭疼地道:「師妹,師傅說了,參加仙界大比是為了歷練,再不久蒼元秘境開啟,我們結識些能人,也好有應對之力。你聽夠了凡塵趣事,咱們趕緊御劍去衡陽宗,去遲了難免失禮。」


  綠衣女子哼了哼,知道刻不容緩,只好隨男子起身,與師門匯合。


  他們這一支門派喚作「赤霄宗」,以青緞為裳,女弟子發間別著水滴狀的發誓。開宗祖師曾是上清仙域、半神冥夜的弟子。


  上清傳承不少,以至於赤霄宗是衡陽之下第二大仙門。


  「岑師妹,可要師兄帶你?」


  岑覓璇頭也不回,已然御劍離開。看著岑覓璇的背影,媵庄露出苦笑。


  岑師妹確實有傲氣的資本,她今年不過一百餘歲,卻已是金丹中期,且作為赤霄宗掌門的女兒,她身份高貴,美麗動人。


  只不過這性子,屬實讓旁人消受不起。


  想起大概會與師妹對上的那位衡陽宗掌門之女,據說百歲還只是個築基後期,媵庄深深嘆了口氣。


  還未等到大比,便同情起那位沒有天資的仙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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