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溫柔
天幕沉沉, 斷斷續續下起了雨。
一隻綉著銀線的紅色繡鞋踩在河岸上,女子撐著傘, 長睫之下,是一雙幽暗的紅瞳。
她看著遠處被風吹得晃動的鎖鏈,神情莫辨。
「槐蕊大人,主上不曾回來。」臉上帶著紋路的男子說。
女子紅唇動了動,嬌笑一聲,說:「知道了。」
槐蕊面前陳列著一具透明的棺材, 是弱水鑄就。按照原計劃,主上若殺了衡陽宗那個女人,屆時她的靈體會被存放在弱水之中。
離約定的時間過去許久, 卻一直沒能等來澹臺燼的身影。
槐蕊收起傘,短短數個時辰,對岸的藤蔓已經瘋漲到兒臂粗。
槐蕊幽幽嘆息, 說:「情況有變,主上出事了。」
她蓮步輕移, 漸漸身形消失在空中,黑衣男子也立刻跟上。
槐蕊循著氣息, 一路追蹤到斷崖入口。
她一眼看見入口生滿了荊棘,洶湧的黑氣令人心驚。一張張醜惡破碎的臉想跳出入口,咬上槐蕊的繡鞋。
「槐蕊大人小心。」蒲弈連忙伸出手,護住槐蕊。
槐蕊後退兩步, 厭惡地皺起眉, 尖聲道:「傳說中的蒼元禁地, 竟然在這個地方。」
據說蒼元秘境有一處魍地,生滿荊棘和怨念極深的魍。
世間精怪,分為四類。
魑魅魍魎。
其中魅生得最是美貌, 魍則最為可怖。這些精怪密密麻麻,法力不高,但卻帶著濃重的鬼氣。
它們不屬於仙神,也不屬於妖魔,為三界所不容。修真者討厭它們,妖魔修同樣憎惡這類令人噁心的東西。
傳聞中魍地是魍的誕生之地,其中的魍極為兇惡,斬不盡,殺不絕,一旦被它們撕咬疼痛不堪。
「槐蕊大人,我們現在怎麼辦?」
槐蕊也沒想到主上陰差陽錯會掉入魍地中。主上強大的真身在魔宮之中,如今魂魄凝成的身體不過是個小修士,落入魍地必定危險。
「主上在裡面,當然是進去找。」槐蕊祭出紅色魔傘,為了進入蒼元秘境,她把自己的修為壓到了元嬰初期。
魍地危險重重,槐蕊用魔傘打開入口,帶著蒲羿走進去。
蒲羿低著頭,跟隨她。
魍地也在下雨,無數荊棘密布,槐蕊抬起手,掌中花瓣落下,腐蝕了一片魍怪。
兩人在魍地飛掠,卻遍尋不到人。
饒是以槐蕊的修為,也難免覺得吃力。蒲羿雙手結出黑色的魔印,護著槐蕊找人。
他忍不住安慰焦急煩躁的槐蕊。
「大人別擔心,主上足智多謀,曲曲魍地,奈何不了他。」
二人一路碾碎魍怪,看見一處滴著水的山洞,槐蕊紅唇一彎,快步走過去:「主上在裡面。」
蒲羿走在前面,為她開路。
槐蕊進來之前,想過許多種主上此次失敗的原因。
許是黎蘇蘇太過狡猾,亦或者主上沒有料到此處會有神器碎片,一時著了道。
但她萬萬想不到,進來的時候會看見這一幕。
玄衣少年盤腿坐在山洞裡面,他全身都是魍怪咬出來的傷,汩汩流著鮮血。
他卻一無所覺,低眸看著睡在自己腿上的少女。
少女著白衣,腰間紅色束帶修了大朵盛開的海棠。她白色衣衫的裙擺纖塵不染,在骯髒污穢的魍地顯得格格不入。
澹臺燼的玄衣蓋在她肩膀上,抬起手在為她療傷。
槐蕊忍不住道:「主上?」
澹臺燼抬起頭,豎起食指,輕按在自己的唇上。
空氣中一瞬安靜下來。
槐蕊瀲灧的水眸看一眼澹臺燼,又看看他懷中少女。
尋到主上以來,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澹臺燼。
他的真身時而陰戾冰冷,時而蒼白孱弱,慟哭以後又哈哈大笑,宛如瘋魔。
三百年了,槐蕊第一次見他這樣安靜溫柔。
是的,溫柔。
他的黑眸像一面溫暖的鏡子,小心翼翼,沒有半點兒兇狠的波瀾,蒼白修長的手指撫平少女手腕處的擦傷。
他欣喜又倉惶。
像個迫切想討好人的孩童。
槐蕊眼裡的笑消失不見,變得冰冷,她眯眼打量主上懷裡的少女。很美,一種聖潔到刺目的美麗。
和那些修士一樣,散發著令人難忍的惡臭。不,這個比仙界所有的牛鼻子加起來更令人討厭。
槐蕊心裡不是滋味,嫉妒難忍地看著蘇蘇。她不敢過度表現出來,只得在洞口站著。
澹臺燼幫蘇蘇療好傷,抱起她走出山洞。
「魔傘。」他說。
槐蕊不敢不聽他命令,召出法器,魔傘擋住冰冷的雨,遮住他懷裡的少女。
「主上,您的腿!」蒲羿失聲道。
槐蕊看過去,少年的腿森然,有的地方竟只剩白骨。
槐蕊指甲嵌入掌心,這太荒唐了!主上不是一心想復活五百年前那個叫做葉夕霧的女子嗎?
槐蕊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在鬼哭河兩百年,只餘一具散發著冰冷幽光的白骨。
她暗恨自己醒來太晚,倘若早幾年,提前找到主上,必能輔佐魔神帶著妖魔界踏平三界。
這些年來,主上依舊執意要復活葉氏女子,哪怕遍尋鬼哭河,他沒有找到她的任何一縷魂魄。
槐蕊跟著他三百年,眼見他乾淨無瑕的神髓漸漸被魔氣沾染,她心裡重新生出希望。
不愧是天生邪骨,哪怕被人換作神髓,竟依舊可以修魔,且沒有絲毫向善的心思。
他生來便是非不分,後面即便有人教導他,沒有情絲的時候他依舊體悟不到世間的善。所以即便有了神髓,他的心依舊是困在宮廷中那個幼小殘忍的邪魔。
槐蕊心裡有個極為大膽的想法,自遠古洪荒以來,從未有人有過仙魔體,主上卻做到了。
假以時日,他會比上一個魔神還要厲害。
也是抱著這樣的心思,槐蕊從不阻止澹臺燼復活葉氏。一個魂飛魄散的人,不可能被複活。
既然是主上的心魔,就讓它越來越大,直到成為真正的神魔體。
可現在,他為什麼沒有殺黎蘇蘇?
若主上一個人掉下魍地,萬萬不會被傷成這樣,他為了護住黎蘇蘇,竟然任由魍怪吃他血肉。
槐蕊嬌媚的笑容變得陰戾起來。
三人走出魍地,並不容易。
澹臺燼改背為抱,護著蘇蘇。他修練的術法極其霸道,抬手間無數魍怪化作飛灰。
幾隻魍怪抬手要捉蘇蘇的流仙裙。
澹臺燼眸中一冷,竟不管那些試圖咬他的魍怪,把那幾隻碰到蘇蘇裙擺的手踩成齏粉。
槐蕊牙都快咬碎了。
好不容易到了出口,槐蕊唇邊露出一個隱秘的笑容,手掌一轉,幾根細如牛毛的木刺悄無聲息出現在掌中,朝蘇蘇打去。
一隻蒼白的手接住木刺。
少年回頭,舔了舔唇:「槐蕊?」
他語調極輕,甚至帶著幾分笑意,然而看著他冰冷的瞳,還有泛紅的眼尾,槐蕊只覺得遍體生寒。
她鎮定下來,用撒嬌一般的語調說:「主上,此女是衡陽宗弟子,又有主上要的靈體,在這裡殺了她,誰也不會發現。」
「是嗎?」他偏了偏頭。
槐蕊說:「她是仙門的人,若是讓她發現了主上的秘密,日後魔域一定不得安生。」
「那本尊可得好好感謝你。」
槐蕊的笑還沒綻放,驟然被一隻蒼白的手打出老遠。
澹臺燼嘴角的笑消失不見,冷冷看著槐蕊:「你想傷她,我先殺了你。」
槐蕊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主上!」
她從鬼哭河裡救了他,還陪伴了澹臺燼三百年。今日主上要為了一個陌生的仙界女子殺她?
一旁的蒲羿跪下求情:「主上饒命,槐蕊大人忠心耿耿,您饒她一次吧。」
澹臺燼微笑地看著他們。
他正要動手,槐蕊開口:「主上小心!」
從女子的紅瞳中,澹臺燼看見背上的白衣少女睜開眼。
不知何時,蘇蘇醒了。
她手中業火化作數炳小劍,朝著澹臺燼刺去。
那一瞬,時間似乎變得十分冗長。
他嘴角的笑意漸漸變得黯淡。
他明明可以躲開,卻一直沉默著。
地上的槐蕊毫不猶豫飛身而起,擋住剩下的業火,護住澹臺燼。
蘇蘇睜開眼,一掌拍開澹臺燼,輕飄飄旋落在地。
玄衣少年被她打傷,悶哼一聲。
槐蕊恨恨地看一眼蘇蘇,尖細的語調帶著憤恨之色:「你竟然傷主上!」
蘇蘇其實才醒。
她醒之前的記憶,就是被澹臺燼算計,這人想要她和扶崖的命,她有什麼不敢的?
雖然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在斷崖裡面,周身那些怪物又為何不見,但這並不妨礙她想殺了澹臺燼。
業火被她凝成鞭子,她指向他們。
蘇蘇靈動的眸一個個看過去:「原來都是妖魔。」
槐蕊冷冷一笑:「小丫頭片子,今日讓你有來無回。」
她的魔傘還未開,卻突然被一隻冰涼的手握住。
「主上?」槐蕊偏頭。
少年抿了抿唇:「我們走。」
槐蕊看看劍拔弩張的蘇蘇,又看看澹臺燼肩頭的傷。
澹臺燼嘴唇動了動,低下頭去,沒有看蘇蘇,冷著語調重複了一遍:「聽不見嗎,我說我們走。」
他後退了兩步。
槐蕊第一次見澹臺燼後退。
他背著那個叫做黎蘇蘇的少女一路走出魍地,被無數骯髒精怪啃噬;
他為了黎蘇蘇,不惜要殺自己;
黎蘇蘇醒來,卻將業火打入他體內,還要殺他。
澹臺燼沉默著,捂住自己的傷口,轉身隱入斷崖。
蘇蘇看著他離開。
兩個魔修的身影也跟著消失不見。那個紅衣妖艷的女子走前回頭,用一種怨毒氣憤的眼神看著蘇蘇,彷彿蘇蘇才是罪惡的邪魔。
蘇蘇低頭看一眼自己掌心業火,眨了眨眼。
欸?不打一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