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子欲養而親不待
“這麽多錢,還住這地方?”單烏的嘴角抽了抽,雖然這是一筆他這輩子都沒見過的大財富,但是他還是決定壓住自己心裏那點點心虛,果斷地接手。
隨即,他便在那暗格裏,翻出來了更讓他開心的東西。
先是一疊書信,信封上麵印著繁複考究的花紋,顯然不是這勝陽城裏會有人用的東西,內容都是寥寥數語的吩咐,沒有署名,但是字裏行間也能看出白花蛇的來頭不凡,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厚實的牛皮袋子,裏麵居然裝了滿滿的金葉子。
在暗格的最底部,是一枚青銅的令牌,一麵刻著數字,另一麵則嵌一條白玉雕龍。
—一般人沒人敢用類似龍形的圖案,怕逾矩更怕折福,所以發下這令牌的人,不是身份高貴的皇親國戚,就是實力雄厚到國君帝王都不放在眼裏的江湖大豪。
單烏隻覺得自己的心髒都快要從嘴裏跳出來了,他把令牌信件都塞進了那牛皮袋子,貼著肉綁了個結實,而後背著那裝滿了碎銀子的小箱子,一手提了白花蛇的腦袋,另一手則拔出了火折子。
——殺了人,自然要把毀屍滅跡做全套,否則被人發現從這破屋子裏順走了什麽好處,可就不止是被穿山龍扒掉一層皮的事情了。
……
單烏趁著夜色回到了青龍幫的地盤,早被大火驚醒的穿山龍對單烏的成功表示了十分的滿意,甚至從單烏上繳的那一箱銀子裏抓了一把塞回他的懷裏,而單烏自然千恩萬謝地領了賞,臉上滿是一副這輩子都沒有過這麽多錢的激動欣喜。
因為單烏主動上繳了這麽一箱銀子,所以沒有人會想到他居然有膽子將真正的好東西偷偷瞞下。
而且也沒有人會想到白花蛇居然可能會是大有來頭之人。
“是了,回頭還要請老瘸子看看那些信和令牌都是什麽來頭。”單烏一邊應付著穿山龍以及青龍幫其他一些人的恭維與慶賀,一邊在心中默默盤算,他能感受到壓在自己胸前沉甸甸硬邦邦的一團,卻壓不下自己走起路來不斷發飄的腳步,同樣,也壓不下自己嘴角那不斷想要上揚的弧線,他甚至覺得自己身體裏的血液都有些滾熱,似乎殺死白花蛇時吸到的那點點極樂散,此時方才發生了作用,讓他的情緒不斷地高漲,似乎下一刻就能將穿山龍取而代之,成為這片地頭真正的龍頭老大。
好在穿山龍到底不是單烏肚子裏的蛔蟲,不知道他心裏的那些彎彎繞,以為單烏的表現隻是因為單純的受寵若驚。
於是單烏這種快樂到發飄的情緒在毫無打壓的情況下,一直持續到了他換了一身人模狗樣的衣服,提著一串油紙包裹的鹵菜,推開了他長大的那座大屋的門為止。
昨夜的動靜似乎十分吸引人,大屋裏空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看起來是全去看熱鬧去了——這種情況很是常見,所以單烏在推開門的瞬間,視線直接便往老乞丐蜷縮的牆角落去。
老乞丐靠在牆角一動不動,微闔著雙眼,鼻子下麵掛著兩條早已幹涸的血跡,嘴角彎著很是滿足的弧度,胸口亦不再起伏,而他身邊的黑鐵鍋,也已經隻剩下了些早已凝固了的湯汁。
單烏臉上的笑意就這樣僵住了,甚至連油紙包什麽時候落到了地上都不知道。
……
十年之前,動蕩方止,年歲艱難,老乞丐收養過幾個眼瞅著活不下去的小孩子,單烏正是其中之一。
老乞丐教這些小孩子識的字,對這些小孩子講過勝陽城之外的花花世界,甚至為了這幾個孩子被打折了雙腿,更是指點了這幾個孩子應該怎樣在勝陽城這樣的環境裏,讓自己有一個好一些的前途。
十年相伴,如師如父。
單烏挪著步子,緩緩地走到了老乞丐的身邊,蹲下,伸手探了探那老乞丐的鼻息,在確定老人已經與世長辭之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隨即便是一聲長歎。
老乞丐的身邊,縈繞著一股若有似無的極樂散的氣味。
“你怕我去試那極樂散,我聽話了,結果你怎麽自己就找死了呢?難道這玩意的誘惑真這麽大?”單烏搖著頭,臉上露出了有些哭笑不得的表情,“早知道我應該把你的存貨都順走,讓你老老實實吃狗肉就好。”
“罷了罷了,既然你等不到我膝前盡孝,我便讓你有一個入土為安吧。”單烏搖著頭站了起來,數了數自己懷裏那些散碎銀子。
……
隨著單烏的暫時離開,大屋重又安靜了下來,卻有一道人影無聲無息地從虛空之中浮現,甚至連一粒灰塵都沒有驚動。
那個人就站在老瘸子身前不遠處,麵目有些模糊不清,卻由內而外地流露出一股超凡脫俗的氣質來。
“強留一縷魂魄直到現在才開始逸散,就是為了等著見那小子最後一眼?”
來人喃喃問道,仔細打量著那老瘸子,而後伸出了手,一點點細碎的幽光從那老瘸子的身邊浮現,點點星芒在來人的手中匯聚,竟湊出了一個小小的人形,雖然虛弱得仿佛一縷隨時會熄滅的火苗,卻是麵目清晰,手腳分明,依稀便是那老瘸子年輕時候的風光模樣,隻是神智似乎已經喪失,麵上神情癡癡呆呆。
“竟真是那梁王血脈,連魂魄之中都有印記浸染。”來人輕聲讚歎了一句,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巴掌大的小鼎,抖手便將那條魂魄給扔了進去,那魂魄表情痛苦地張牙舞爪了一番,終於在那小鼎的底部蜷成一團,安靜了下來。
而這最後一縷魂魄的散去,使得老瘸子的屍身似乎又老朽了數分,甚至透出一股曾經在土裏埋過的意味來。
“以此為引,想來可以著手研究一下這梁王秘傳千年轉世之方了……唔,這極樂散看來的確是牽連甚廣,不僅僅隻有惑人神智之效,不過白花蛇的令牌居然在那少年身上,嘖,看起來需要另選他人了……”來人一邊喃喃地分析著,一邊收起了小鼎,同時目光在老瘸子的身上又逡巡了許久,確定自己再無遺漏之處,方才漸漸消失在虛空之中。
正當這個時候,大屋外傳來了一陣喧嘩,卻是單烏帶回來了棺材鋪的夥計,以及那些長期在大屋之中落腳的乞丐們,一堆人雖然是臨時的東拚西湊,卻也紛紛弄了白布綁在頭上,幹嚎著湧進了大屋,撲在了老瘸子的身前做出一副孝子賢孫的模樣,有的是真悲痛,有的隻是給單烏等人一些麵子。
這突如其來的熱鬧,使得單烏等人完全沒有發現老乞丐身上有過怎樣的異樣。
隻是這群乞丐也沒有給人送葬的經驗,所以一直到了這一天傍晚的時候,老乞丐方才被擦幹淨了臉,整理好了衣服,裝進了棺材,一路哭喪哀嚎,撒著黃紙,並且在城外亂葬崗中找到了一處無人的空地。
老乞丐終於成為了這一堆乞丐裏頭,唯一一個享受到入土為安的待遇的人。
……
香燭火盆,紙人紙馬,沉沉暮色之下跳動的火焰,在老瘸子的墳前將長跪不起的單烏的臉色映照出一片暖紅,送葬的人三三兩兩地散了去,墳前隻剩下了寥寥數人,均是當初被老瘸子撿回養大的小孩子。
“將來我死了,能有這待遇也就不錯了。”單烏的身後有聲音傳來,說話之人名為富通——這是單烏幫忙起的名字,圖的是一個好兆頭,或許是有了這層關係,這富通對單烏可以說是言聽計從。
“我們總歸還能再活個十幾年吧,難道這十幾年就永遠在這裏了?”單烏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膝蓋,開口反問,他昨天夜裏剛剛幹了件大事打開了一片大好局麵,雖然愉快的心境因為老瘸子的死而打了折扣,但這並不妨礙單烏正處在對未來充滿希望的時刻。
“誰知道呢?”富通顯然並不樂觀,他仍清楚地記得,就在昨天晚上,單烏決定去幹大事之前,老乞丐還那麽開心地和大家一起吃著狗肉喝著湯,饒有興趣地聽著單烏述說那所為闖蕩江湖的所見所聞,甚至還親手幫自己擦了把被狗肉熱辣激出來的鼻涕。
“怕什麽,還有我呢。”單烏回頭拍了拍鼻涕蟲的肩膀,同時將其他的幾個少年都扶了起來。
“老瘸子死了,隻剩下我們這幾個人,想要有朝一日出人頭地,可就得互相扶持了……大家以後就是兄弟,親兄弟。”單烏說著,伸出了手,而其他幾個少年互相對視了一眼,似乎是想到了單烏昨晚幹成的那番大事,於是紛紛用力地點了點頭。
幾隻手毫無縫隙地握在了一起。
……
給老乞丐送葬的動靜不小,輾轉幾手,傳到了穿山龍的耳朵裏。
“你這小鬼,居然還真挺有情有義啊,不忘本,很好。”穿山龍看著單烏,微微點了點頭,眼神之中,竟是帶來些許讚賞。
“小的也就這點能算優點了……嗬嗬,不過現在想想,剛到手的銀子點滴不剩,似乎也不是很劃算……”單烏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怕什麽,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為的不就是情義二字,求的不就是千金散盡還複來?”穿山龍仰天大笑,狠狠地拍了拍單烏的肩膀,“我就欣賞你這種有情有義之人,從今以後,青龍幫議事,你可隨侍在側。”
“單烏多謝龍老大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