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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壞運氣

  “把銅錢握手心裏,求求老天保佑一下你以後大富大貴,然後吹口氣,再交給我。”老人枯瘦的手指點著那幾枚銅錢,吩咐道。


  “這……”單烏隻覺得自己的眼前已經開始一陣陣發黑了,他甚至開始懷疑這老頭是不是完全不打算讓自己活著離開了,所以才玩出這麽多的花樣,但是看到那老頭烏黑發亮的指甲的時候,單烏還是覺得暫時忍耐一番為好,就算真要反抗,也要等待機會。


  單烏直接將那三枚銅錢拂進了手裏,看都沒看,更沒有祈禱什麽老天保佑,直接送到嘴邊吹了口氣,便將手伸了出去。


  “對老天爺不敬的話,老天爺是不會保佑你的……”老人微微搖著頭,手裏的龜殼輕輕一擺,單烏手裏的銅錢便飛了過去,丁零當啷地落盡了龜殼之中,隨著老人晃動的動作發出讓人煩躁的聲響。


  單烏看著那老人晃動的手,隻覺得眼皮越來越重,終於難以支撐,頭一重,便整個人撲倒在了地上。


  ……


  單烏的昏迷並沒有打亂老人晃動龜殼的步調,然而就在他反手剛想將那硬幣倒出來的時候,他背後的那麵石牆的機關,突然嘩啦一聲翻轉了過來,露出了一扇暗門來。


  一股濃鬱的脂粉香味瞬間充斥了這小小的空間,一個提著宮燈的粉色衣衫的女子正款款擺動著腰肢,從那暗門裏跨步而出,那女子發髻高挽,綴著一朵碩大的牡丹,麵目塗得雪白,花鈿,長眉,胭脂,笑靨,櫻桃小嘴,全套的妝容仿佛古早時期壁畫上的仕女,隆重得有些怪異,當然也可說這是一種仿佛穿越歲月而來的美感。


  那女子一聲輕輕的“哼”,便讓老者的動作僵在了空中。


  “花似夢,你不該來的。”片刻之後,老人緩緩放下了手,頭也不回地說道。


  “哼,我這回要不過來,這新鮮的小子便又要被你玩死了。”花似夢回答道,聲音作為一個美貌的女子來說,出人意料地有些低沉,卻是充滿了磁性。


  花似夢提著那宮燈便款步走到了單烏的身旁。


  一隻穿著紅色繡花鞋的小腳從裙邊下伸出,將單烏給輕輕翻了個身,隨後那腳尖在單烏的臉上輕輕擦了兩下,將單烏的臉給露了出來。


  花似夢的燈籠微微往單烏的臉旁邊湊了湊,隨即她的表情就有些意態浮動,眉眼也彎了起來。


  “這小鬼與文先生似有淵源,而且他走過了人道……要知道人道早就被文先生動過手腳,其中玄機,可不尋常,還是待我將他……”老樹樁似乎並不介意多嘴的評價,反而意圖勸說一二。


  “聒噪!”花似夢手一翻,隔空一掌揮出,啪啦一聲便將老樹樁的腦袋給打得往後掀了一下。


  “在這裏,難道還有人,能比我對文先生的事情還上心的麽?或者比我更知道這人的肉身都是怎麽一回事的麽?”花似夢彎下腰,有些粗魯地伸手提住了單烏的頭發,把他從地上死狗一樣地拖了起來,也不管單烏的傷口在地上怎麽磨蹭,就這樣直接拖著他繞過了老樹樁,從那暗門裏款步走了出去。


  而老樹樁一直等到暗門再一次關閉之後,方才嘎吱嘎吱地將腦袋給扳回了原位,表情也重新沉寂了下來,片刻之後,老樹樁麵無表情地發出來一陣有些瘋狂的怪笑。


  “文先生……嘿……文先生……”


  老樹樁怪笑著,將手裏的龜殼一翻,裏麵的銅錢被他倒了出來。


  卻是一地破碎成黃豆大小的銅錢碎片。


  老樹樁喃喃地念叨了兩句,眼睛在笑,嘴角像哭,而身上堆著的書冊開始撲騰得仿佛一群大蛾子一般,隨即一個無形的氣流匯聚而成的巴掌從老樹樁的麵前落下,啪地一聲拍在了地麵上,地磚完好無損,那些銅錢的碎片則徹底化成了一小撮一小撮亮晶晶的碎末,隨著那老樹樁的一聲長歎,飄散進了黑暗之中。


  如豆的燈火紋絲不動。


  ……


  單烏不知道自己在昏沉之中都夢了些什麽,一忽兒好像自己錦衣玉食地在大戶人家裏被人小祖宗小祖宗地叫著,一忽兒又跌進了泥水地裏滿身狼藉手裏還緊緊抓著一個被人踩扁了的饅頭,一忽兒在冰天雪地裏徒步跋涉前麵後麵都是白雪皚皚,一忽兒又仿佛回到了被烈火焚燒的那一夜,回憶反芻,使得單烏對死亡與痛苦的恐懼都漸漸麻木……


  而在這些夢境變換的時候,總是時不時地穿插進一個嫋嫋婷婷的女子身影,而隨著他的夢境變得越來越淺淡越來越模糊,這個女子的容貌也漸漸清楚了起來。


  仿佛是壁畫上的一張女人臉,白白的底色,濃黑的眉滴血的唇,繁複而精巧的花鈿,甚至還穿著胸口低低的宮裝,露出一條深深的溝壑來。


  這樣漸漸清晰的女人形象,讓仍處於昏睡之中的單烏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己長了這麽大,居然還是一隻童子雞。


  “多麽悲哀的人生,這輩子好不容易做一次春夢,夢到個姑娘還是壁畫上的……”單烏有些哀怨地想著,而這個哀怨的念頭似乎終於讓單烏察覺到了自己的意識並不處於現實的世界之中,所經曆的一切都是夢境,而自己,已經在夢境之中沉迷了太久太久了。


  女人的形象瞬間淡去,單烏的意識仿佛重入混沌之中,而片刻之後,冥冥之中仿佛有一點細微的光感,攏在了單烏意識所在的眼皮之上。


  意識漸漸地在身體裏麵蔓延,呼吸,心跳,這些證明人還活著的動作給了這一絲意識繼續前行的動力,終於,單烏感受到了自己的手腕,指尖,感受到了自己大腳趾的動靜,感受到了身上那些創口隱隱的疼痛。


  單烏的鼻端甚至聞到了一股幽幽的香味,本能讓他狠狠地吸了一口,隨即他便感受到了那香味裏蕩漾著的一股危險的氣息,這股氣息仿佛一根針一樣,狠狠在單烏的意識上紮了一下,疼痛讓單烏的意識警醒,而這警醒終於使得單烏的意識牢牢抓住了自己的身體並與身體合為一體。


  單烏輕輕地呻吟了一聲,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單烏的視線開始緩緩轉動,所在之處昏暗但有足夠讓人看清東西的有些綠幽幽的光,於是他可以看到周遭層層疊疊的暗紅色的帳幔垂落著,而那帳幔上麵的暗花甚至還裝飾著一粒粒的珍珠。


  透過紗帳朦朦朧朧所能看見的事物,以及空氣裏所傳來的幽香,無不向單烏昭示著這應該是女子居住的地方。


  單烏被同樣的紗帳捆縛著,懸吊在橫梁上,腳尖隻能微微觸到地麵,卻用不了力。


  就在單烏逐漸清醒的同時,果然有一個女人從層疊的帳幔後走了進來,可單烏隻是透過紗帳看了一眼,內心的感受便瞬間有些難以形容了。


  “就知道我的運氣不可能那麽好。”單烏的心裏哀歎著。


  這走進來的女人,赫然便是在單烏的夢境裏時不時出現的壁畫一樣的女人——不能說醜,甚至能算得上好看,但是卻讓人覺得自己麵對的並不是活人,而是一麵古早的壁畫,甚至可能是從某個王族的墓室裏麵拆出來的。


  “醒了?”女人的聲音低沉且磁性,讓單烏愈發地疑心這女人是不是真的被土埋過,才有如此滄桑且具有質感的聲線。


  “醒了……”單烏隻好出聲應道。


  女人繞著單烏轉了兩圈,而在轉圈的時候往單烏的身邊越靠越近,這讓單烏發現這個女人其實相當地高大,甚至比單烏踮起腳尖的高度還要高些。


  女人與單烏說話的時候甚至需要微微地低頭,而從她口中的氣流更是直接噴到了單烏的臉上。


  單烏想避開,卻發現腳趾頭根本沒法著力。


  “請恕小的無知……”單烏完全不知道眼前這是什麽情況,不敢抬頭,又沒法挪動自己的身體,隻好縮著腦袋問道。


  “我是花似夢,正是這地府裏十殿閻羅中第二殿的楚江王。”女人輕笑了一聲,回答道。


  “……見過楚江王殿下……”單烏隻能先見禮,卻沒想這稱呼一出,他的臉上便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巴掌,嘴裏當即便是一股腥甜彌漫開來,甚至牙根都有些鬆動。


  “叫什麽楚江王,你還真當自己來到陰曹地府了?”女人的聲音裏有些慍怒。


  單烏隻覺得莫名其妙,明明楚江王才是敬稱,明明是這鬼地方從上到下都是一副裝神弄鬼的姿態,為什麽等自己打算按照這一路看過來神鬼叨叨的派頭入鄉隨俗的時候,偏又得罪了這喜怒無常的女人?


  “我這麽貌美如花的女子,怎麽可以被人以十殿閻羅這麽陰森可怕的名頭來稱呼?”


  “以後乖點,叫我小姐。”花似夢伸手將單烏的腦袋撥了回來,教訓道。


  “……是……”單烏和花似夢對視了一眼,囁嚅著領命,同時低下了頭。


  卻沒想那花似夢冷冷一笑,接著一反手,又是兩巴掌抽在了單烏的腦袋上。


  “不許叫大姐,想也不行!”


  “我哪敢呢?”單烏隻覺得自己的鼻腔裏都塞滿了淤血以至於呼吸不暢了,但還是勉強開口回答道。


  不為別的,正是因為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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