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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太好的夢別信(上)

  “你就不怕你與她的一切都是我的安排?”花似夢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笑意。


  “是安排又怎樣?人是真的就行。”單烏嘴角微微有些抽搐,“我知道,這請求隻有現在提出來,你才會同意,我才能來得及。”


  ——所以哪怕把自己的弱點擺上明麵。


  “你倒是了解我。”花似夢隨即放聲笑了起來,臉上的粉雪花一般地往下落——單烏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不顧形象的模樣。


  “放心,回去之後,我馬上就將碧桃給你送去。”花似夢對單烏做了許諾,麵上全然是一副衷心祝福的神情,卻看得單烏心底生疑。


  “不要傷害碧桃。”單烏忍不住就強調了一句。


  “自然不會,我會將她完完整整漂漂亮亮地送給你的。”花似夢的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細縫,“我保證,對於這一點,我沒有玩文字遊戲。”


  ……


  宋帝王默不作聲地看著單烏與花似夢之間的交流,在聽到單烏向花似夢要人,突然就想到了自己方才落地之時,看到的那個就跪在單烏身後,位置顯得無比親近的,一個應該是隸屬於自己名下的小鬼。


  “宋帝王,雖然我們並不是很熟,但是其實我也想向你要個人。”單烏回頭,向著宋帝王開口道,“那個人叫王卅一。”


  “……好。”宋帝王的麵頰繃了繃,終於還是點了頭。


  ……


  單烏放棄了進入天宮,而當他一腳踏進阿鼻地獄中心,平等王那巨大誇張得仿佛大雄寶殿一樣的寢宮的時候,碧桃歡喜地叫喚了一聲,便仿佛一隻穿花蝴蝶一樣,飛舞著撲進了單烏的懷中。


  “我等到你了!”碧桃的腦袋埋在了單烏的胸口,悶聲說道。


  “我做到了。”單烏心裏默默想著,臉上也是滿滿的笑意。


  ……


  “楚江王殿下吩咐,這些也是贈送給平等王殿下的。”那些少年便是被楚江王一起打包過來的石泉等人,如今他們帶著一堆箱子,垂手肅立在一側,意態恭謹,似乎是真心實意地認可了單烏這個閻王。


  而箱子被打開的時候,碧桃甚至有些激動地用手捂住了小嘴,偏頭看了看單烏,雙眼一紅,居然就那樣毫無征兆地哭了出來。


  那個箱子裏頭,放著一套新嫁娘的全套行頭,此外,甚至還有大紅的喜燭,門窗上的貼花,鴛鴦成雙的被麵……一應世俗婚禮需要的東西,大概除了接新娘子的花轎和那些敲敲打打的樂隊,這些箱子裏麵都備齊全了。


  單烏一時間竟也覺得自己的心裏頭甜蜜酸澀,百味雜陳。


  “花似夢……居然能有這種心思?”單烏默默地看著這個箱子,他也注意到了那箱蓋上刻著的兩句詩——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單烏喃喃地將這兩行字念叨了幾遍,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隻好伸手將碧桃給摟在了懷裏,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腦袋。


  ……


  碧桃穿著通紅的嫁衣,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層疊的衣服襯得她仿佛是一個精巧的娃娃玩偶一樣,而她一直害羞得不敢抬頭,臉蛋更是紅得能滴水一般。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兒孫滿堂……“


  沒有親人,也沒有喜娘之類的人物,於是單烏站在碧桃的身後,一邊念叨著,一邊用梳子一縷縷地細細地梳著她的頭發。


  單烏替那些死在他手裏的女子整理過容貌,這些事對他來說並不難。


  碧桃發質細軟順滑,從指間滑過的時候甚至給了單烏一種手伸進溪水裏,而那溪水便在指間流連不去的錯覺,讓他的心思也不由自主地柔軟了起來。


  活人與死人到底是不同的——單烏的腦中突然閃過了這個念頭,隨即恨不得把自己的嘴抽上兩下免得自己再胡思亂想。


  ……


  單烏突然睜開了眼睛,喘著粗氣,猛地從躺椅上坐起,背心的冷汗浸透了衣服,帶來仿佛一陣陣陰風吹過的涼。


  單烏喘勻了氣息,看清楚了眼前的場景,確定自己仍然隻是躺在平等王的那間書房的躺椅上,周圍隻有一層層的書架,散落了一地的書籍,以及鏤空花紋的牆壁上散發著光芒的夜明珠——這些夜明珠能夠提供比那種通道上的熒光更為明亮一些的光源。


  於是單烏有些痛苦地抱住了頭,默默回想了一番方才的夢境,驚駭退去,剩下的是一種心裏有些空蕩蕩的茫然。


  “依然……算是美夢啊……”單烏喃喃自語道,他已經回想起了夢中的情景——一個山清水秀的小村落,常年的風調雨順糧食豐收,也沒有據說是凶神惡煞的衙役,那個村裏住著一對年輕的夫婦,那夫婦長得正是自己和碧桃的臉。


  單烏默默地回想著夢裏的細節——關於自己是如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在那些屬於自己的耕地上勞作,至於碧桃,她作為自己的娘子,體貼地照看著自己的一日三餐,偶爾晚上還會挑著燈為自己縫補衣物,村子裏的其他人也對這對小夫妻十分關照,而夫妻兩人恩恩愛愛,大有太太平平地過著眼下這種日子,直至白頭偕老同葬青山的意味。


  這樣的夢,不管從哪個方麵回憶起來,似乎都應該是甜美溫馨得讓人流連忘返,甚至恨不得長久地夢下去的那一種夢境,但是不知為何,單烏居然被這麽一個看起來全然無害的虛幻美妙的夢,給活生生地嚇醒了。


  ……


  單烏在這段時日裏曾經做了好幾個夢。


  有的夢裏,自己帶著碧桃在一片一眼看不到頭的草地上慢慢走著,天上是大團大團的璀璨星光,甚至還毫不講理地懸掛著一輪明月,場麵完全就是自己曾經在楚江王名下的時候,為了逗碧桃想些開心的事情,因此胡亂畫過的一個場景——那個時候的單烏,當然是因為自己覺得這種場景足夠美妙,這才畫出來讓碧桃也感同身受一下的。


  而有的夢裏,自己和碧桃住在一處很大很漂亮的宅院裏,裏麵的風景依稀仿佛當日見到的太守府,院子裏還有很多看不清臉的仆役跟前跟後地伺候著,自己的身份似乎很是高高在上,就仿佛當日的藍公子一般,對著麵前桌案上的筆墨紙硯凝神寫著些什麽,而碧桃則會推開門,為自己端上一盅香氣撲鼻的熱湯來,而後挽著袖子為自己剪去那些爆開的燭花,這個時候自己便會伸過手拉過碧桃,而她亦會順從地小鳥依人一般輕輕靠在自己身邊。


  甚至還有一些夢裏,自己和碧桃突然都有了爹娘,於是在自己與她青梅竹馬地長大了之後,終於有一天她穿上了嫁衣,而後兩個人拖著紅綢,並肩從那鑼鼓喧天的熱鬧中走過,來到雙方的父母麵前,無比正經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單烏每次驚醒之後,回想起來的都是這樣的美夢。


  “我到底在害怕什麽?害怕陷進去麽?”單烏默默地感受著自己身體裏那越來越清晰的涼意,而自己的心跳與呼吸也都逐漸平複——單烏詫異於自己在這種美夢之中感受到的恐懼居然能讓這股涼意都壓製不住,卻又不得不迷惑於夢裏這些東西到底有什麽好怕的?


  單烏抓了抓自己的腦袋,仍是未能找到把自己驚醒的關鍵:“死都不怕了,我到底還在害怕什麽?”


  ……


  書房的門外傳來了腳步聲,聲音虛浮。


  單烏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臉,把自己剛從夢中驚醒的表情全部揉碎,而後掛上了一副仍在手不釋卷的嚴肅表情,將視線落在了手邊的隨便一本書上。


  書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碧桃從門口探出來了一個小腦袋,怯生生地朝裏望去,隻看見單烏正緩緩放下書,抬起頭,對著自己看過來,而在看到自己的那一刻,臉上瞬間露出了自己最喜歡的那種又輕鬆又得意,甚至滿滿的都是寵溺的笑容。


  於是碧桃輕快地叫喚了一聲,便啪嗒啪嗒地跑了進去,蹭到了單烏的身旁。


  單烏也從躺椅上端端正正地坐直身子,探手攬住了碧桃的肩膀。


  “每次睡醒都看不見你,心裏好慌。”碧桃小聲地說道,“但是隻要知道你一定還在這裏,我一定能找到你,就會覺得安心了。”


  “這段時間,事情有些忙,我要學的東西太多……”單烏回答道。


  “我知道,當閻王了嘛,總有些不一樣的,我就是想多看看你……”碧桃抬頭,笑眯眯地看著單烏。


  “對了,我這次急著來找你,是因為我方才做了一個夢。”碧桃笑著,卻將單烏攬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拖了下來,而後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我剛剛做夢,夢到天上的太陽,嗯,就是你說的那種會發光的火球,突然竄到了我的肚子裏,我本來沒覺得這個夢怎麽樣,可是醒過來之後我又回想了一下那個夢,結果卻有些想吐……所以我總覺得我……好像有了……”


  “做個夢就有了?”碧桃的理由讓單烏的臉色一瞬間精彩了起來,覺得好笑,亦覺得可愛。


  單烏伸手抓過了碧桃的脈門,隨即,難以按捺的喜意便浮上了他的眼角眉梢,抓著碧桃的手也激動得有些顫抖。


  而碧桃的眼睛還是那樣很無辜的下垂眼,不同的是如今這雙眼裏流露出的全然是一種對於幸福的未來的企盼,隻需一眼,單烏便能看出來她對於兩人的未來已經遐想到了幾十年之後的白發蒼蒼了。


  單烏的話突然就有些說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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