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七回 青蓮劍意(中)
單烏雖然不是劍修,但是一直以來,也沒多少人能在他的劍下占什麽便宜,然而今天,他卻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在劍之一道上的半吊子水準。
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單烏手中的短劍已經變過了軟劍,後來又變成了一柄正常的長劍,最後更是變得和他眼下正應對的這柄長劍一模一樣的存在。
可是不管如何多變,單烏都無法在對麵的這柄劍下尋找到破綻,更別說試圖壓過一頭了,於是在他學著對方一劍斜挑的時候,對方的劍身橫轉,直接以血槽卡住了單烏手中的長劍,將那團如意金整個兒挑到了一旁,而單烏還沒來得及回手,對麵的長劍便已經抵住了他的咽喉,甚至微微調轉著劍尖,將單烏的下頜給抬了起來。
單烏依稀看見了自己眼前站著的那執劍而立的容貌清俊的青年男子,此時正抬著下頜,斜著眼角,勾著嘴角看著自己的狼狽姿態,仿佛正在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
“認栽?退出?還是打算對此再說些什麽?”如意金回到了單烏的手裏,對麵那個年輕男子亦開口問道。
“先說些什麽吧。”單烏回答道。
“你倒是不知道死心。”年輕男子笑了起來,那柄長劍卻離單烏的咽喉稍稍遠了一些。
“其實在我的理解之中,所謂的劍意,歸根到底,可以說是一團可以獨立於肉身和魂魄而存在的意識,能存留多久,全然是看這道意識之中的執念有多少。”單烏回答道,“而在所有的意識之中,劍修的執念可能是最強大也最單純的。”
“嗯,倒是說到了本質,能理解到這一步,也算是有點意思。”那年輕人笑著點了點頭,眉宇之間依稀流露出了一絲孺子可教的欣慰之意。
“但是有執念的,不僅僅是劍修。”單烏繼續回答道,“有的時候,手無寸鐵的讀書人也是如此。”
“你真的看出來了?”那年輕人收回了長劍,繼而仰天大笑,“好!不枉我等在此處這麽久,總算是讓我等到了。”
“著書,立作,流傳後世——幾乎每個讀書人都會有這樣的念頭,每個人都希望自己寫下的字千百年後都還能有人記起,誦讀,甚至唏噓感歎,似乎如此一來,自己就算早已化作荒煙蔓草之中的白骨,卻也等若是得到了永恒不滅的性命,而這種執念或者化於筆端,或者凝於器物。”單烏說道,他曾經見過魏央手底下的那些讀書人,甚至還讓石泉學習過一二,對此可以說是深有感觸,“但是當這種執念強大到能夠獨立存在於世的話,就會被不明所以的人們歸納為劍意。”
“所以,你其實並非劍意,如果非要說的話,或許可以稱為……書生意氣?”單烏低頭思考了片刻,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結論。
“好,好一個書生意氣。”對麵那年輕人放聲笑道,“現在你可以說了,你是如何看出我的根腳的?”
“因為你讓我看到了一柄無心之劍。”單烏回答得很是幹脆,“對於專心於劍之人,他們腦子裏會想的,都是如何讓自己的劍的威更強大,更無堅不摧,出手之時,能帶來更大的殺傷——這種想法雖然粗陋直白,但是歸根到底,劍也不過隻是一種殺人的利器,而這種利器存在的意義便是如此。”
“可是閣下的這柄無心之劍,雖然同樣地鋒芒逼人,但是真放在實戰之中的話……說句實話,這種劍很脆弱,並不適宜於用來殺人,特別是殺大量的人。”單烏將手中的如意金再次變成了對麵那柄劍的模樣,並且橫在了自己的身前,另一隻手屈指在劍身的中間輕輕一彈,那如意金便示意性地崩散成了數片,而後重新回到了單烏的手腕之上,“你看,就是這樣,很容易破碎。”
“然而,劍無心,卻有傲骨。”單烏思考了一下措辭,繼續說道,“也就是說,這柄劍存在的意義並不是為了殺傷敵人,而是為了證明這執劍之人自己的決心——一種絕不願意與芸芸眾生同化共生的決心。”
“說得不錯。”那年輕人笑著點了點頭,手中的長劍化成了一縷青煙,而那縷青煙再次凝聚,居然成為了橫在他身前的一把古琴。
年輕人抬頭看向單烏,微微一笑,而後一振袍袖,周遭的景物在這一瞬間居然又一次發生了改變。
單烏被這年輕人帶到了一處湖心亭之中,清風,朗月,亭欄之外是連片到幾乎無邊無際的荷葉,荷葉之間如繁星一般點綴著盛放的荷花,那些荷花素白中帶著淺淡的青色,高高地挺出水麵,意態優雅,亭亭玉立。
亭中有琴案,有珠簾,有香爐,有風味正佳的美酒。
那年輕人此時正跪坐在琴案之前,雙手虛虛地懸在那古琴之上,而後輕輕地在某一根弦上撥動了一下。
單烏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聽到的聲音,仿佛是深海之中傳來的龍吟,又似乎是某一柄遇主自鳴的匣中寶劍,那種鋒芒畢露卻被強行壓抑的憤懣讓他一時之間竟有些感同身受起來,隻想做些什麽事情來好好地發泄一番。
“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那年輕人按住了仍在嗚咽的琴弦,輕聲地吟誦了這麽一句,繼而單烏的視線便落在了那幾乎就放在自己身邊的酒壺之上。
單烏根本就分不清眼下這場景究竟是真是幻,仿佛自己的神識在這裏已經完全失效了一般,但是他知道,自己正需要這壺酒,而隻有這壺酒,才配得上眼前這年輕人接下來要彈奏的曲子。
於是單烏拔開了瓶塞,狠狠地灌了一口酒下肚。
單烏覺得自己仿佛喝下了一團火。
這團火順著單烏的口腔,咽喉,一路燒進了心肝脾肺,繼而這把火又再次回頭,從自己的肚子裏騰騰地燒進了腦子,那一瞬間的衝擊讓單烏覺得自己的腦子幾乎就要爆開了一般。
單烏難以自控地晃了晃身子,方才扶著這亭子的柱子站穩了身形。
而那首不知名的樂曲,此時已從那年輕人的指端流瀉而出。
殺伐,征戰,種種刀兵相向的場麵,明明應該是或熱血或肅殺的基調,卻偏偏被人壓上了一座大山一般,沉甸甸地堵得人心裏發慌。
這座山,看得見,摸得著,搬不開。
單烏撐著那根亭柱站直了身體,眯著眼睛看向眼前這萬裏荷塘,隻覺得那些隱藏在荷葉之中的花朵看起來都是那麽地虛偽與可笑,強自裝出一副平和淡然的清高模樣,說到底還不是靠著腳下那些腥臭的淤泥才能夠苟活於此?
單烏將酒壺移到了自己的唇邊,遲疑了片刻之後,緩緩地又喝下了一口。
這一口讓他的全身都開始發燙,血液在身體裏如同洪水一般衝刷而過,洶湧的聲音讓他覺得自己的耳朵裏似乎都出現了驚濤拍岸的聲音,甚至連指尖都開始隨之顫抖,似乎想要抓住什麽,又似乎想要撕裂什麽。
壓抑的感覺到了極致,那年輕人伸手猛地在琴麵上一拂,“錚”地一聲斷弦之聲聽得人心驚肉跳,而那琴音卻陡然高亢了起來,仿佛有人正拚著哪怕玉石俱焚,也要將那座大山給撼動一二。
單烏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一瞬間,他的世界之中便隻剩下了那越來越牽動人心的琴音。
仿佛有一個人默默地站在了單烏的身後,托起了他用來執劍的那隻手,而單烏的手中,不知何時,已經握住了那一柄無心之劍。
那個人在單烏的身後輕輕一推,繼而單烏的身形從這湖心亭中縱躍而出,如同蜻蜓一般落在一朵將開未開的荷花之上,花莖在風中微微搖曳,帶著單烏漸漸挺得筆直的身形緩緩起伏,仿佛他正踏足與這片荷葉連綴而成的碧色的浪濤之中。
那年輕人的雙手再次在那琴麵上一按,剛剛攀至高峰的曲調驟然急停,仿佛一切都在即將麵臨結局之時戛然而止,沒有人知道那撼山之人的下場,也沒有人知道那座山到底有沒有被移動些許。
“問君何解曲中意,斷弦不聞酒中仙。弗如持劍斷浮屠,無令漫漫蔽蒼天。”那年輕人沉聲念道,詩句之中滿滿的不平之意。
於是單烏莫名地就覺得這沒有彈出來的後半段,是一首悲曲——就好像那柄隨時可能會崩碎的無心之劍一般。
——正是這後半截未盡的悲曲,才凝就出這一道不滅的劍意,留存至今,等待著被人探尋出其中的真意。
於是單烏深吸了一口氣,將手中的那柄無心之劍緩緩地橫在了身前。
一道雪亮的劍光如閃電一般劃破了這荷塘上空清風朗月的寂靜。
劍在單烏的手上,卻並不是單烏控製著這柄劍的行動——單烏此時已經成為了那一道劍意的載體。
於是,一片水浪翻湧之間,單烏腳下與周遭的那些荷葉與荷花紛紛被碾得粉碎,而這迅如奔雷的一劍,亦在這幾乎高過城牆的浪濤之中衝天而起。
無心之劍變得越來越熱,越來越亮,如果沒有人上前阻止的話,這一劍的去勢足以將天上的那輪朗月給直接劈成兩半。
——這絕豔驚世的一劍最終沒能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