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九回 千鶴(下)
每道菜單烏都得搜腸刮肚地找些詞來評點兩句,於是吃這一頓飯,在單烏看來,居然比應對蓬萊的入門之試還要令人緊張。
好在單烏的雜學積累還算厚實,聯想豐富,人也算是能夠看懂千鶴設計這些菜肴時候的用心的,於是一道道菜肴下來,千鶴看向單烏的眼神,已經變得越來越柔情似水。
於是,當酒菜撤除,侍女奉上了茶具的時候,千鶴直接揮手屏退了侍女,將那一盤繁複的茶具挪到了自己的麵前,繼而小心翼翼地挽著她那層層疊疊的衣袖,親自動手烹茶。
水霧從壺口嫋嫋升起,千鶴熟練地洗茶衝泡封壺分杯,繁瑣細致的手法,看著眼花繚亂卻一絲一毫都沒有偏差的動作,看著單烏眼角微微有些抽搐,以至於從千鶴手中接過那杯看著似乎是陶土捏成的杯子的時候,他一時之間竟不知自己是該喝還是不該喝,或者喝之前是不是還要像千鶴那樣,有一堆繁瑣的步驟才行。
於是單烏索性直接向千鶴詢問:“還請姑娘指教。”
千鶴滿意地看著虛心好學的單烏,而後橫了一眼那位已經一口將茶水喝幹了的吃破天。
繼而千鶴端起自己麵前的那杯茶,捧在鼻端,輕輕晃動著聞香,借著一絲不苟地,分了三次才將那一杯茶喝完,每一次的分量,都是絲毫不差。
單烏依樣照做,直至放下茶盞,才覺鬆了一口氣——那一杯茶被他端到麵前的時候仿佛有千鈞之重,壓得她的胳膊都有些顫抖,似乎那茶水表麵隨時會再開出一朵花來,轉眼凋謝。
“嘿嘿,小子,累壞了吧?”吃遍天將自己手裏那空茶杯轉得滴溜溜的,同時不懷好意地看向單烏。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的感想是什麽了。”千鶴跪坐得端端正正,兩隻手在膝蓋上疊放著,被那些衣袖蓋去了大半,更顯纖細。
“這空蟬之宴,的確是獨具匠心,處處玄機,每道菜都是意蘊深遠,需要感悟一番,方才能解其中況味,而這些菜肴亦是精益求精,看著似乎簡單,內裏滋味卻讓人回味良久——難怪千鶴姑娘會以此自傲。”單烏很是恭維了一句。
“我請求公子你說出真實的想法。”千鶴又是躬身一禮,單烏隻好也跟著彎腰示意。
“我若是個凡人,那麽我見識到姑娘這空蟬之宴定然驚為天人,甚至為此神魂顛倒,隻想沉迷在這空蟬之宴的意境之中,越久越好。”單烏回答道,“但可惜的是,我是個修道人,所以這空蟬之宴中的某些細節,便顯得有些尷尬了。”
“是滋味不夠濃厚?還是手法簡陋了?”千鶴看起來是真心想要知道答案。
“這些或許該讓吃遍天公子評論。”單烏搖了搖頭,“而我認為這空蟬之宴尷尬的關鍵,正是在於這宴席之中包含的意境。”
“為何?”千鶴眉頭微皺,連聲追問,很顯然,這宴席之中種種意蘊及其表達的方式,正是千鶴最為自得的部分,也是之前吃遍天一直無法置喙的部分。
“意境如其名,有些過於的‘空’了,或者說,太過超脫了。”單烏回答,“凡人都想離開紛亂紅塵之中生老病死的繁瑣之事,想成為那種超凡脫俗不問世事的怡然神仙,所以他們向往的境界,大抵都是些類似於逍遙,解脫,釋然,看破一切並放下一切……等等等等。”
“但是我們修道之人,修煉得久了,自然知道所謂的超脫看破是怎麽一回事,知道一切歸根結底不過是求個長生不死,甚至活得越久越舍不得死——所以,在對一個修道之人宣揚所謂的超脫之道的時候,如果對方行的便是這條道自然很好,對方要是唯利是圖一些,這些超脫之道便會成為一個冠冕堂皇的幌子,借口,甚至是笑話。”
“如果真要超脫不如直接去死好了,放下周身牽掛,一縷幽魂散於天地,不入輪回,那才真叫跳出五行不入三界的大超脫。”
“想要感受具有超脫意境的菜肴?那麽還不如直接擺兩塊靈石在盤子裏,大家餐風飲露,不惹人間煙火,才可真正感受到什麽叫做神仙氣派。”
“所以,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千鶴姑娘這空蟬之宴,也是從古籍之中得來的主意?如果事情當真如此的話,那我不得不提醒姑娘,那些書籍,或許多是凡人書寫,有些事情或有啟發,但是原樣照搬,總歸是水土不服。”
……
單烏的解釋讓千鶴陷入了沉思之中,而吃遍天卻咧開大嘴,笑得胸腔都有了共鳴的聲音。
“還是你小子厲害,我想了這麽久卻表達不出來的不對勁,居然真被你解釋清楚了。”吃遍天連連點頭,同時衝著千鶴幸災樂禍地擠了擠眼睛。
“其實還有更直白的說法,你要知道,人都是喜歡嚐鮮的,不管是普通凡人也好,還是有點見識的修士也好,東西夠新鮮,沒見過沒吃過,便會有很多人趨之若鶩,而一旦這些菜肴的滋味和意境都是被人咂吧得稀爛的貨色之後,人便會迅速地喪失繼續一探究竟的興趣。”吃遍天借著單烏開啟的話頭,對著千鶴喋喋不休地好為人師起來,“你以空蟬之宴行超脫意境,雖然在這個意境之上已經做到了極致,但是這種意境對我們這些熱衷於享受的修士而言,根本就是瞎扯淡的事兒。”
“所謂的修士,被那些凡人們當作活神仙,覺得高來高去就必然心如天邊明月,哪裏想到,我們這些修士,明明就是死皮賴臉哪怕不擇手段都想要多活幾年的唯利是圖之人。”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本是理所當然,但是這一切為的都是享受之事,而不是為了從頭到尾都在規勸別人——不要貪圖享受,麵對美食要有節製有取舍,要超脫要放下,摒棄自己從本能之中帶出來的七情六欲……”
吃遍天開始喋喋不休地說教,千鶴沒有反駁,雖然看起來她也根本沒在聽吃遍天說了些什麽。
“公子雖然無意於超脫之道,卻有一顆七竅玲瓏心。”半晌之後,千鶴終於長舒了一口氣,清清亮亮的雙眼看向單烏,裏頭竟似帶上了一絲有些纏綿曖昧的意味來。
……
這空蟬之宴就此告一段落——吃遍天提議找一處地火噴發的火口,好讓千鶴見識見識他那已經返璞歸真了的技藝,而單烏的心情亦被千鶴最後奉上的那杯茶弄得很有些糟糕,千鶴亦表明自己需要通過一人獨處之時的寂靜,來重新思考空蟬之宴的價值。
單烏終於得了空,回到了那間有著蛟龍出海屏風的房間之中。
夜。
單烏正盤膝在床鋪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修煉的時候,他釋放開來的神識中感應到了一個正緩緩向著自己走來的身影,赫然正是千鶴。
千鶴的衣擺拖在地上發出了沙沙的響聲,而她在觸碰到單烏的神識邊緣的時候,她的腳步也明顯地頓了一下,明顯是感受到了有人窺探。
在分辨出這窺探的來源正是單烏的時候,千鶴勾著嘴角微微一笑,以越發堅定和光明正大的腳步向著單烏的方向走了過來
“真的是來找我的?”單烏微微一愣,他所在的房屋的大門,已經乖巧地向著兩邊分離開來。
單烏跳下地麵,繞過屏風,剛好迎上了真跨門而入的千鶴。
千鶴臉上的妝容有了明顯的改變,若說早間千鶴看著還隻是個有些虛弱的做作少女,眼下的千鶴,眉梢上挑,眼尾斜飛著一道鮮紅如血的胭脂,口唇亦是鮮豔欲滴,黑長直的頭發垂落身後,兩鬢邊隻是各有散碎的一縷——此刻她的手裏捧著一盞小小的蓮花燈,正抬眼看向單烏,一雙眼中,水光瀲灩。
單烏不是傻子,千鶴眼裏的意圖他看得是清清楚楚。
“單烏公子日間的指點,實令千鶴驚喜。”千鶴捧著燈,緩緩地一步一步地靠近單烏,一雙眼卻未曾偏離過半分,“還希望單烏公子你不會嫌棄千鶴的好。”
“你比我強大那麽多,又哪裏輪的著我嫌棄?”單烏心裏默默嘀咕了一句,還沒開口,便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雖然兩人之間還隔著千鶴那至少十二層的衣物,但這也已經是呼吸可聞的距離。
“看來是我方才的神識驚動了姑娘。”單烏很快便反應了過來,看著千鶴的眼睛輕聲地歎了一口氣,“打擾了姑娘秉燭夜遊的雅興,實是在下不該。”
“坦白說,姑娘進來的時候,一身銀輝,恍若天女,看得我一時之間竟不知今昔何年。”單烏側行一步,指著外頭那一地銀霜,“今天的月色實在很美,姑娘既然有夜遊的雅興,不如就讓在下陪著姑娘走這一遭,以作賠罪?”
單烏雖然抱了隨遇而安的心思,卻也不至於心大到有個來曆不明的女人明示暗示一番自己就欣然接受的地步——雖然真正意義上來曆不明的是他自己。
“哦?”千鶴稍稍有些驚訝,顯然沒有想到自己的主動會被拒絕。